夜色深沉，雨不知何时停了，只余檐角滴答的水声，敲打着寂静。泠香阁内，烛火已剪过两回，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榻上相依的姐妹二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泪痕湿气，以及一种更为凝重的、关乎命运抉择的沉寂。
自苏莞泠石破天惊地提出“和离”二字后，苏莞凝便陷入了长久的失语状态。她不再哭泣，只是怔怔地望着跳跃的烛火，眼神空洞，仿佛魂魄都被那两个字震出了躯壳。恐惧、羞耻、以及一丝被强行撬开缝隙后透入的、令人眩晕的光，在她心中激烈地绞杀着。
苏莞泠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陪在一旁，轻轻握着姐姐冰冷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她知道，姐姐需要时间消化这颗投入死水般的巨石所激起的滔天巨浪。这不仅仅是两个字的冲击，更是对姐姐近二十年所信奉的一切伦常礼教的颠覆。
许久，苏莞凝才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重新聚焦在妹妹脸上，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泠儿……你告诉我……女子……女子当真可以……离开夫家……独自存活于世吗？离了父兄、夫君，我们……我们算什么？”这是她最深的恐惧，是对自身存在价值的根本性质疑。
来了！最核心的关卡！苏莞泠心中凛然，知道接下来的话至关重要。她不能直接抛出惊世骇俗的现代独立女性理论，那只会吓坏姐姐，必须用这个时代能理解、至少能引发思考的方式，循序渐进。
她握紧姐姐的手，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姐姐，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府中负责针线的张嬷嬷，丈夫早逝，她靠着一手绣活，不仅养大了儿子，还在府外置办了一个小院子，如今在府中，谁不高看她一眼？还有常来府里送绸缎的赵娘子，她也是寡妇当家，掌管着偌大一个绸缎庄，连母亲见她都要客客气气。她们……算不算女子？她们离了夫君，是不是也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有底气？”
苏莞凝愣住了。张嬷嬷和赵娘子，都是她熟知的人。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她们的存在。经妹妹一提，那些模糊的身影顿时清晰起来。是啊，她们……她们确实没有依附男子而活，反而凭自己的能力赢得了尊重。
“可……可那是不一样的……”苏莞凝下意识地反驳，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是了，张嬷嬷是奴籍出身，赵娘子是商贾，士农工商，她们本就地位不高，反而少了些束缚。而她，是相府嫡女，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她的身上捆绑着太多的规矩和体面。
苏莞泠看穿了她的心思，轻声道：“姐姐，地位有高低，但活着的道理是相通的。张嬷嬷和赵娘子能靠手艺和经营立足，姐姐你的绣工冠绝京城，诗词书画亦不输男儿，为何就不能？我们苏家的女儿，难道比她们差了不成？”她巧妙地将“女子独立”的概念，转化为“凭本事立足”的朴素道理，更容易被接受。
“但……但名节……”苏莞凝最纠结的仍是这一点，“和离之身，终究是……污点。世人会如何指摘？族中长辈会如何看我？我……我让父母蒙羞……”她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
“名节？”苏莞泠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却锐利如刀锋的讥诮，“姐姐，那名节，是枷锁还是盔甲？若那名节要求你忍受丈夫的薄情寡义，要求你在虎狼窝里苟延残喘，要求你牺牲一辈子的幸福去成全一个虚名……这样的名节，我们要它何用？它护不住你，只会勒死你！”
她顿了顿，声音放缓，却带着更深的力量：“至于父母蒙羞……姐姐，真正的羞耻，是眼睁睁看着女儿受苦却无力庇护，还是支持女儿挣脱牢笼、重获新生？若父亲母亲真心疼你，他们最终会明白，你的幸福，比那虚无缥缈的‘名声’重要千百倍！”
这番话，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苏莞凝心头的枷锁上。她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的言论，每一个字都冲击着她固有的认知。可奇怪的是，这些话语虽然惊世骇俗，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反驳的力量，一种……让她冰冷绝望的心湖，泛起一丝微弱暖流的力量。
“可是……风险太大了……”苏莞凝依旧恐惧，“万一……万一失败了呢？景国公府不会轻易放过我，父亲若迫于压力……我……我岂不是陷入更可怕的境地？”
“所以我们要谋划，要等待时机！”苏莞泠斩钉截铁，“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立刻冲出去喊和离，而是悄悄地、一点一点地收集证据，积蓄力量。就像……就像小时候我们玩翻绳，看似一团乱麻，但只要找到关键的那一根，轻轻一抽，整个局面就活了。”她用了一个姐妹间共同的童年记忆作比，让复杂的谋划显得亲切可操作。
“我们要找到景庄的那根‘线头’，找到景国公府理亏的证据。等到我们手握足够的筹码，进可攻，退可守，到时候，就不是他们逼我们，而是我们有资格和他们谈条件！”苏莞泠的眼中闪烁着冷静而智慧的光芒，那是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完全不像一个痴儿。
苏莞凝怔怔地望着妹妹，烛光下，妹妹的脸庞依旧稚嫩，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古井，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智慧和勇气。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眼前的妹妹，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她庇护的痴傻幼妹，而是一个……足以成为她依靠和指引的、不可思议的存在。
“泠儿……”苏莞凝的声音带着颤抖，却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混合了震惊、迷茫、以及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望，“你……你真的是我的泠儿吗？你怎么会……懂得这些……”
苏莞泠心中微紧，知道自己的表现过于出格了。她立刻垂下眼睑，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依赖，轻轻靠在姐姐肩上，软软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看着姐姐难过，心里着急……脑子里就……就胡乱冒出这些念头……姐姐，你别嫌我胡说八道……我只是……不想看你受苦……”她再次将一切归因于对姐姐的深厚感情和急中生智，完美地维持了人设。
苏莞凝感受着妹妹依偎过来的温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是啊，无论妹妹为何变得如此不同，她的这份心意是真诚的。在这冰冷的世间，或许只有姐妹之情，才是唯一真实可靠的温暖。
她深吸一口气，反手紧紧抱住了妹妹，仿佛从这具娇小的身躯里汲取着力量。眼中的迷茫渐渐被一种决绝所取代。
“好……”苏莞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姐姐……听你的。我们……一起想办法。”
窗外，月光穿透云层，洒下清辉。夜风拂过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无数窃窃私语。
而在更深的暗处，一道墨色的身影如同融入了夜色，将屋内这场惊世骇俗的“启蒙”对话，尽收耳中。苏予泽负手立于廊下阴影中，面庞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凝视着透出微弱灯光的窗棂的眸子，在月下反射出冰冷而复杂的光芒，仿佛暗流汹涌的寒潭。
姐妹二人的命运之舟，已悄然调转了方向，驶向一片充满未知与风险的海域。而这场深夜的谈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必将远远超出她们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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