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的秋日,总是比别处多了几分萧瑟。
桂花的香气尚未散尽,凉风已裹挟着几丝冬的寒意。苏莞泠立于一株老槐树下,手里捏着一封来自北疆的信,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信是楚皓旸托人送回来的,没有太多军机要事,只寥寥数语,报平安,话家常,末了提了一句“待我归来,再与你细说别后之事”。
字迹一如既往地挺拔有力,一如其人。
菱歌在旁伺候着,见她神情,小声问道:“小姐,是楚将军的信吗?他……他快回来了?”
“嗯。”苏莞泠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收入袖中,“朝廷的圣旨已经下了,他近日便会启程。”
菱歌的眼睛瞬间亮了:“那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楚将军这般人物,小姐您……”
她的话没能说完。
一道阴影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
苏予泽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他双手负在身后,墨色的眼眸冷冷地扫过苏莞泠手中的信,声音里淬着冰碴:“看来,你有喜事了。”
“义兄。”苏莞泠收敛心神,垂下眼帘,语气平淡,“楚将军凯旋,京城上下皆为之庆贺,我只是随喜罢了。”
“随喜?”苏予泽冷笑一声,缓步走近,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让菱歌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看你刚才的模样,可不是随喜,倒像是……旧情复燃。”
“你胡说什么!”苏莞泠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愠怒。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发火。往日里,无论他如何冷嘲热讽,她总能保持冷静,甚至还会自嘲一番。可今天,触及到楚皓旸,她心底那根最敏感的弦,被不轻不重地拨动了。
“我胡说?”苏予泽的眉峰压得更低,他伸出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吃痛地皱眉,“苏莞泠,收起你那套欲盖弥彰的把戏。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还在惦记着那个早已不属于你的男人?”
“他已经不属于我了,我也从未属于过他!”苏莞泠奋力挣扎,手腕上传来阵阵刺痛,“义兄,请你放手!”
“放手?”苏予泽非但没放,反而将她拉得更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在你心里,他楚皓旸,是不是就比任何人都要重要?”
他的质问像一把利刃,直直地刺入苏莞泠的心脏。
她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悲凉和自嘲:“是,他很重要。在我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候,是他给了我片刻的温暖。但这又如何?我早已不是当年的苏三小姐了。义兄,你扪心自问,你希望我是个什么都不记得、只会对你感恩戴德的废物,还是一个有自己喜怒哀乐、懂得爱憎的活人?”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苏予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女子。她的眼神不再是懵懂或痴缠,而是清明、锐利,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燃烧着的生命力。
“我……”他一时语塞,攥着她手腕的手,不自觉地松了开来。
苏莞泠揉着手腕,后退一步,与他拉开安全的距离。她知道,刚才的话,伤他也伤己。但他们之间的窗户纸,是时候被戳破一个洞了。
“义兄,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她轻声道,“我知道你对我好,可你的好,像一副沉重的枷锁。我想要的,是能自己掌控的人生,而不是活在你的羽翼之下,被你定义成你希望的样子。”
“我定义你?”苏予泽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我只是……不想你受到伤害。”
“可你所谓的保护,就是剥夺我交朋友、拥有正常情感的权利吗?”苏莞泠反问,“楚皓旸是我的过去,但更是我的一面镜子,他让我看清,我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不能因为害怕受伤,就斩断所有可能与光明相连的线。”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予泽怔在原地,久久无言。他看着眼前的苏莞泠,她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名为“自我”的光彩。而这道光,却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恐慌。
他一直以为,只要将她护在身边,她就会一直是那个需要他指引、需要他庇护的妹妹。却从未想过,这只被他圈养在笼中的金丝雀,竟也有展翅高飞的渴望。
“所以,”他最终开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冰冷,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打算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竹马,就全盘否定我的付出?”
“这不是否定,是界限。”苏莞泠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顿,“义兄,你我之间,最好还是保持些距离。这样,对谁都好。”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便走,背影决绝。
苏予泽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是被指甲掐出的深深血痕。
他输了。
在这场无声的较量里,他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
那个他一手“塑造”的苏莞泠,正在脱离他的掌控,长成他无法预知的模样。而他,竟有些……恐慌。
夜幕降临,苏府灯火通明,却驱不散苏予泽心中的寒意。
他独自坐在书房,面前摊开的,是关于楚皓旸的详细卷宗。从他在皇家猎场初露锋芒,到如今镇守北疆、屡立战功,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
卷宗的末尾,附着几封楚皓旸与京城旧部的私人信件。苏予泽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封上,信中,楚皓旸用极为推崇的语气,谈及了苏莞泠的转变。
“……闻三小姐于府中习武强身,聪慧大进,不复昔日痴态,实乃大幸。待某归京,当与三小姐共饮一杯,贺其新生……”
字里行间,是对她现状的肯定,和对未来的期许。
苏予泽的眼中,戾气翻涌。他将信纸狠狠揉成一团,扔进火盆。
“新生?”他低声嗤笑,声音里满是自嘲与森寒,“真是天真得可笑。”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天边那一轮残月。
他原以为,将她藏起来,隔绝所有异性,她便会安全。却忘了,最危险的男人,恰恰是她曾经熟悉且可能再次靠近的那个。
楚皓旸的归来,打破了他所有的计划。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自己方才失控的情绪。他竟然会为了她一句“保持距离”而感到恐慌,为了她对别的男人的肯定而感到愤怒。
这是什么感觉?
是占有欲吗?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一僵。
不,不可能。他苏予泽,堂堂暗卫营统领,怎会有如此龌龊的心思。他只是……只是不想失去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唯一的“亲人”罢了。
可是,当他回想起她方才那双清亮而决绝的眼眸时,心底某个地方,还是不可抑制地,泛起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的疼痛。
与此同时,苏莞泠在自己的院子里,也久久无法平静。
她坐在灯下沉思,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与苏予泽的对峙。
她说出那些话时,并非没有犹豫。苏予泽对她,终究是不同的。他教她武功,护她周全,那份沉重的保护,即便让她窒息,也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
可也正是这份温情,成了束缚她的锁链。
她敬他,感激他,却唯独,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将他视为唯一的依靠。
“小姐,您还在为白天的事烦心吗?”菱歌端着一杯热茶进来,轻声问道。
苏莞泠摇了摇头,接过茶盏:“不烦了。有些事情,说开了,反而轻松。”
“可奴婢看义兄……他似乎很生气。”
“他会的。”苏莞泠轻抿一口茶,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那个人,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冰山之下。只是,我不知道这座冰山,什么时候会……崩塌。”
她有一种预感,她和苏予泽之间,这场无声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而楚皓旸的归来,不过是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窗外,夜色深沉。
一场围绕着旧情、占有与自我觉醒的风暴,正悄然酝酿,即将席卷整个相府,乃至整个京城。
而风暴的中心,是她,也是那个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冰山义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