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相府花园的凉亭里，石桌上新沏的君山银针氤氲着热气。楚皓旸与苏莞泠对坐，气氛不似前次在花厅那般带着刻意的疏离，却也更微妙了几分。楚皓旸以感谢那日点心为由，递了帖子邀她园中散步，苏莞泠思忖片刻，终究应了下来。有些话，避而不谈，反生芥蒂。
几番闲谈，从边塞风物到京中趣闻，楚皓旸的目光始终带着一种难以忽视的专注，仿佛想从她平静的眉眼间，搜寻更多改变的痕迹，也仿佛想将这三年的空白，一寸寸填补回来。
“记得你小时候最怕黑，”楚皓旸望着亭外渐起的星子，声音里带着怀念的笑意，“有一次贪玩躲在假山洞里睡着了，天黑找不到路，吓得直哭。还是我循着哭声把你找出来的。”
苏莞泠捧着温热的茶盏，指尖微微收紧。原主记忆里确实有这模糊的一幕，那个小小的、无助的女孩，紧紧抓着少年楚皓旸的手，仿佛他是唯一的依靠。她笑了笑，那笑意浅淡，未达眼底：“孩童顽劣，让将军见笑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的语气平和，将那段带着亲昵的往事，轻飘飘地归入了“久远童年”的范畴。
楚皓旸看着她疏淡的笑容，心头那点试图拉近距离的暖意，渐渐冷却。他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泠儿，你我之间，何时需要这般客套了？从前，你总是唤我‘旸哥哥’。”
亭中静默一瞬，只有晚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
苏莞泠抬起眼，正视着他。他的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探究，还有一丝她无法忽略的、压抑着的情愫。她知道，不能再回避了。她放下茶盏，目光清亮而坦诚：“将军，人总是会变的。从前是泠儿不懂事，诸多痴缠，幸得将军不弃，多加照拂。这份情谊，泠儿铭记于心。只是如今，我们都已长大，各有前程。将军是国之栋梁，万众敬仰，泠儿亦不愿再如幼时般，徒惹将军烦忧。”
她的话，礼貌周全，却像一盆冷水，浇在楚皓旸心头。她是在划清界限，用最委婉的方式，告诉他，那个会依赖他、需要他的“泠儿妹妹”已经不见了。
楚皓旸喉结滚动了一下，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他看着她，少女的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静，也格外……遥远。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和不甘涌上心头。三年沙场浴血，支撑他的，除了家国责任，便是归来后能亲眼看到她安好，或许……还能有机会弥补曾经的遗憾。
他忽然倾身向前，目光灼灼，几乎要望进她灵魂深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急切：“泠儿，你可知我为何拼死也要立下这军功？不仅仅是为国为民！更是因为……因为我想要有足够的底气，回来见你！我想告诉你，我不再是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指婚给他人，却无能为力的少年！我想问你是否……”
“将军！”苏莞泠骤然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迎上他炽热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眼神清澈见底，却也冰冷如霜，“有些话，说出来便再无转圜余地。还请将军慎言。”
楚皓旸的话语戛然而止，被她眼中那份过于清醒的冷静冻住。她甚至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就直接封死了所有的可能。
“为何？”他声音艰涩，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痛楚，“是因为睿王殿下的婚约吗？我知道你与他……但若你并非心甘情愿，我……”
“与睿王殿下无关。”苏莞泠再次打断，语气斩钉截铁。她微微吸了口气，知道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才能彻底断绝他的念想，也避免日后更多麻烦。她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将军的心意，泠儿感激。但泠儿心中……早已有了旁人。此生此心，再容不下第二人。”
亭中死一般的寂静。
楚皓旸僵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不是婚约的束缚，不是外界的压力，而是她……早已心有所属。
“是……谁？”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两个字，脑中飞快闪过京中可能与她有交集的青年才俊，却无一能与眼前女子这般沉静强大的气场所匹配。
苏莞泠抬起眼，看着他瞬间苍白下去的脸色和眼中难以掩饰的伤痛，心中掠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长痛不如短痛。
“他是谁，并不重要。”她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重要的是，这是我的选择。将军，您很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值得这世间最好的女子。但泠儿福薄，与将军……终究是缘分浅了些。您这份深情厚谊，泠儿只能来世再报了。”
她说得极其客气，甚至带着几分疏离的恭敬，将他的情愫轻轻推开，推到了一个安全的、无法逾越的距离。
楚皓旸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看着她那双再也映不出他身影的眼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席卷了他。他赢了千军万马，却输在了一个女子的心门之外。而且，输得如此彻底，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
他忽然想起离京前，那个拽着他衣袖，哭得梨花带雨，求他不要走的痴傻女孩。那时他心中酸涩，却只能狠心离去，想着功成名就回来护她一世周全。可如今，他回来了，带着满身荣耀，她却已经不需要他的庇护了。她甚至……连他的心意，都拒绝得如此干脆。
“原来……是我来晚了。”他低笑一声，笑声里满是苦涩与自嘲。他缓缓靠回椅背，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方才那种凯旋将军的意气风发，瞬间消散无踪，只剩下浓浓的疲惫与黯然。
苏莞泠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有些怅然。楚皓旸是个君子，他的感情真挚而沉重。可惜，她不是原主，无法回应这份沉甸甸的深情。
“将军，”她轻声开口，语气缓和了些，“您永远是泠儿敬重的兄长，是苏府的贵客。这份青梅竹马的情谊，泠儿会永远珍藏在心。望将军……也能珍重自身，前程似锦。”
兄长……贵客……
楚皓旸闭上眼，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沉的墨色，痛楚被深深掩埋，只剩下军人固有的坚韧与克制。他站起身，身形依旧挺拔，却无端透出一股萧索。
“我明白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今日……是楚某唐突了。告辞。”
他没有再看她，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孤寂而决绝。
苏莞泠独自坐在亭中，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亮门后，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指尖触及微凉的茶盏，心中并无多少轻松。拒绝一个真心之人，并非令人愉快之事。但这是必须的一步。
她清楚，这番话，很快就会通过某种途径，传到那个“冰山”耳中。想到苏予泽可能有的反应，她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那家伙，怕是又要暗自别扭许久了。
只是，她此刻尚未深思，楚皓旸这番受挫的情意，是否会转化为另一种更复杂的力量，在这暗流涌动的京城，掀起新的波澜。而她那句“心中早已有了旁人”，又将在知情者心中，投下怎样一颗石子。
夜色，愈发深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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