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皓旸派人送回谢礼后的第三日，宫中传来旨意，为庆贺镇北侯凯旋，特在琼林苑设宴，邀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赴宴。这道旨意，如同在已不平静的湖面又投下一块巨石。
苏莞泠接到消息时，正与苏予泽在书房对弈。准确地说，是苏予泽在批阅暗卫营的密报，而她则在研究一盘残局。菱歌捧着帖子进来回话时，苏莞泠正捏着一枚黑子，凝眉思索，随口应了声：“知道了。”
她并未抬头，自然也没看见对面那人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的朱砂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随即又被他不动声色地用力划去，仿佛只是不经意的失误。
“琼林宴……”苏莞泠落下棋子，这才抬眼，看向菱歌，“可说了有何特别安排？” 这种宫宴，往往不仅是饮宴，更是各种势力暗中观察、试探、较量的场合。
菱歌摇头：“回小姐，帖子只说了时辰地点，并未提及其他。”
苏莞泠颔首，表示知晓。她下意识地看向苏予泽，想问问他的看法，却见他已经重新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卷宗，侧脸线条冷硬，周身散发的气息比平日更添了几分生人勿近的寒意。书房里的温度，仿佛瞬间降低了几度。
苏莞泠微微一怔，心下了然。看来，那位“竹马将军”要出席宫宴的消息，已经让某座冰山开始自动释放冷气了。她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又迅速压下，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研究棋局。
然而，这座冰山的低温，在宫宴当日达到了顶峰。
琼林苑内，灯火璀璨，丝竹悦耳。官员们携家眷穿梭其间，言笑晏晏，一派歌舞升平。苏莞泠随着苏相入场时，立刻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探究，有惊艳，亦有不屑。她如今“痴傻”名声虽渐褪，但“相府三小姐”这个身份，以及她与睿王那桩悬而未决的婚约，再加上楚皓旸这位新晋红人可能带来的关注，都让她成为了焦点之一。
她今日选了一身月白云纹的襦裙，发髻简约，只簪了一支素玉簪，妆容清淡，却越发衬得她气质清冷脱俗，在珠光宝气的贵女中，反而有种格格不入的醒目。苏予泽作为苏相义子，又是皇帝近臣，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色常服，更显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只沉默地跟在苏相身侧，目光平视前方，对周围的寒暄问候仅以微微颔首回应，惜字如金。
直到楚皓旸的出现。
当那一身侯爵常服，英挺逼人的楚皓旸踏入宴会场地时，整个琼林苑似乎都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了更热烈的议论声。他笑容得体，与上前道贺的官员们周旋，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视全场，最终，精准地定格在了苏家一行人所在的方向。
更准确地说，是定格在了苏莞泠身上。
他眼中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先是向苏相行了礼，寒暄几句，然后便极其自然地将目光转向苏莞泠，语气熟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泠……三小姐，近日可好？那本札记，楚某受益匪浅，还未当面谢过。”
他这话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的人都听清。一时间，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在苏莞泠和楚皓旸之间来回扫视。楚皓旸这态度，分明透着非同一般的亲近。
苏莞泠心中暗叹，这位楚哥哥，怕是还没完全死心，或者，是故意要做出这番姿态来？她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微微屈膝：“楚侯爷言重了，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侯爷安好便是。”
她答得客气疏离，试图拉开距离。然而，楚皓旸却仿佛没察觉，又笑着与她聊了几句边塞风物，言语间提及几件幼时趣事，显得两人关系匪浅。苏莞泠只能耐着性子应对，眼角余光却敏锐地察觉到，身旁那道原本就冰冷的气息，此刻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寒霜。
苏予泽自楚皓旸过来后，便再未发一言。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目光落在远处虚空，仿佛对眼前的交谈毫无兴趣。但苏莞泠却清晰地感觉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已微微泛白。周围一些原本想上前与苏予泽搭话的官员，都被他那生人勿近的气场冻得退避三舍。
“苏兄。”楚皓旸似乎终于注意到了苏予泽的存在，转身对他拱了拱手，笑容依旧爽朗，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许久不见，苏兄风采更胜往昔。”
苏予泽这才缓缓将目光移到他脸上，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他仅仅回了一礼，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楚侯爷，恭喜凯旋。”
短短六个字，再无下文。气氛瞬间尴尬到极点。
楚皓旸脸上的笑容微僵，随即又恢复自然，似是不经意般笑道：“听闻苏兄近日公务繁忙，还要分心教导泠……三小姐课业，真是辛苦。楚某与泠儿自幼相识，情同兄妹，日后若有机会，或许也可一同探讨学问。”
这话听起来是客气，实则暗藏机锋。既点明了他与苏莞泠的“青梅竹马”之情，又隐隐将苏予泽放在了“教导者”的位置上，暗示其与苏莞泠的关系并非平等亲近。
刹那间，苏莞泠只觉得身边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苏予泽周身散发的冷意几乎化为实质，连站在稍远处的菱歌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苏予泽的目光终于聚焦在楚皓旸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冰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冷意。他唇角似乎勾了一下，但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不劳楚侯爷费心。”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莞泠的事，自有苏某与相爷操心。楚侯爷刚回京，军务繁忙，还是先处理好边疆事宜为重。”
他直接将楚皓旸的“情同兄妹”和“探讨学问”堵了回去，语气中的独占欲和排斥感，清晰得不容错辨。他甚至直接称呼了“莞泠”，而非疏离的“三小姐”，亲疏立判。
楚皓旸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眼神也沉了下来。两个同样出色的男人，隔着一步之遥对峙着，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刀光剑影。周围的谈笑声都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于此。
苏莞泠心中扶额，这醋坛子打翻的威力也太大了。她正要开口打圆场，内侍尖细的通传声响起：“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僵持的气氛被打破。众人纷纷跪迎圣驾。
苏予泽最后冷冷地瞥了楚皓旸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离她远点”，随即转身，姿态恭谨却依旧带着一身寒气，随着人潮跪下。楚皓旸脸色变幻，最终也只能压下情绪，跪地迎驾。
苏莞泠低下头，心中五味杂陈。宴会这才刚刚开始，这座移动冰山就已经进入了“方圆十里冻死人”的模式。她几乎可以预见，今晚这场宫宴，注定不会平静了。而苏予泽这反常的、近乎失态的冷硬，是否会引起某些有心人的注意？
她悄悄抬眼，望向御座方向，正好对上高踞龙椅的拓跋踆投来的、带着几分玩味与探究的目光。苏莞泠心中一凛，迅速垂眸。
看来，真正的麻烦，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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