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后的相府,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寒霜笼罩。这寒气的源头,自然是西院那位周身气压低得能冻死蚊蝇的苏予泽苏大人。
接连两日,苏莞泠明显感觉到某人的回避。晨起问安,他总能“恰好”在她抵达前离开正厅;书房议事,他要么沉默是金,要么言简意赅到令人发指;就连偶尔在回廊相遇,他也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一触即离,仿佛她是什么烫人的物事,随即擦肩而过,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和一片冰封的空气。
菱歌私下里跟苏莞泠咬耳朵:“小姐,二公子这是怎么了?奴婢瞧着,他这两日脸色比腊月的冰碴子还冷,墨染大哥都不敢近前伺候了。”
苏莞泠捏着绣花针,指尖顿了顿,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能怎么了?醋海翻波,且是陈年老醋,后劲十足。那日在琼林苑,楚皓旸刻意表现的亲近,以及苏予泽毫不掩饰的排斥,几乎将三人推到了风口浪尖。她原以为回府后,他至少会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或是冷着脸质问几句,谁知这人竟直接开启了“全方位冷冻”模式,用沉默和疏离筑起了一道冰墙。
这可不是她想要的局面。苏予泽的醋意,恰恰证明了他对她的在意,这本是好事。但若任由这醋意发酵成隔阂,伤了彼此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任与亲密,那便得不偿失了。她苏莞泠行事,向来不喜拖泥带水,尤其是在感情上。既然问题出在她这里,自然该由她主动去解决。
“哄冰山指南,第一步,”苏莞泠放下绣绷,对菱歌嫣然一笑,眼中闪过狡黠的光,“主动交代。”
是夜,月华如水,洒在寂静的庭院。苏莞泠打听到苏予泽晚膳后并未回房,而是去了后园的练武场。她略一思忖,吩咐小厨房备了一壶温好的桂花酿并几样清爽小菜,用食盒装了,提着便往后园去。
练武场占地颇广,四周植有松柏,夜风过处,松涛阵阵。场地中央,一道玄色身影正在月下舞剑,剑光霍霍,如匹练般纵横交错,带着一股凌厉无匹的杀气与……难以宣泄的烦躁。他的动作迅疾如电,每一式都蕴含着强大的力量,衣袂翻飞间,周身的气息冷冽得仿佛能将周围的空气都冻结。
苏莞泠在场地边缘驻足,没有立刻上前打扰。她静静地看着他,看他因用力而绷紧的背脊线条,看他额角在月光下闪烁的细密汗珠,看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郁结之气。这样的苏予泽,褪去了平日里的沉稳克制,更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焦躁不安的猛兽。
一套剑法练毕,苏予泽收势而立,气息微喘。他似有所觉,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射向站在松影下的苏莞泠。
四目相对。
他眼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讶,随即迅速被更深的寒意覆盖,薄唇紧抿,握着剑柄的手背青筋隐现。他显然没料到她会来,更没想好该如何面对她。
苏莞泠却不给他继续冷冻的机会,提着食盒,步履从容地走了过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毫无芥蒂的微笑:“义兄好兴致,月下舞剑,真是英姿飒爽。我让小厨房备了些酒菜,练了这许久,可要歇歇?”
她的声音清软,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力量。
苏予泽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沉沉地望着她,仿佛在审视她这番话里有几分真心,几分试探。
苏莞泠也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将食盒放在场边的石桌上,取出酒菜摆好。桂花酿的甜香混合着菜肴的热气,在微凉的夜风中袅袅散开,冲淡了几分剑拔弩张的气氛。
她斟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目光坦然,直直迎上他探究的视线:“义兄,可是在生我的气?”
她问得如此直接,反倒让苏予泽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她会如此单刀直入。他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依旧沉默,但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寒气,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
苏莞泠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又透着十足的诚恳:“那日琼林宴,楚侯爷言行确有不当之处,惹义兄不快,是泠儿思虑不周,未能及时化解。泠儿在此,向义兄赔罪。”说着,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矫揉造作。
苏予泽抬眸看她,眼底波澜微动。她竟将过错揽到了自己身上?
“与他无关。”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练剑后的疲惫,也带着压抑的情绪,“你不必如此。”
“怎会无关?”苏莞泠放下酒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义兄因他而心生不快,便是与泠儿有关。”她向前半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义兄,我知你心中所想。楚皓旸于我,确是故交,幼时多得他照拂,这份情谊,泠儿铭记。但也仅止于此。”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的心意,早已明了,不在他处,只在……该在之处。”
她没有直接点明“该在之处”是哪里,但那双清亮眸子里的笃定和情意,却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有力量,如同暖流,悄然融化着坚冰。
苏予泽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松了力,紧抿的唇线也缓和了几分。他看着她纤尘不染的澄澈眼眸,那里没有闪躲,没有敷衍,只有一片赤诚。她是在向他保证,也是在安抚他不安的心。
“他那日所言所行,或许有他的考量,但绝非我愿。”苏莞泠继续道,“我已与他言明,往日情谊可珍存,但今后往来,自有分寸。他是国之栋梁,我敬他重他,但绝不会让这份旧谊,成为困扰你我的芥蒂。”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解释得极其透彻,既顾全了楚皓旸的颜面和她知恩图报的本分,又清晰地划清了界限,表明了自己以苏予泽感受为重的立场。
夜风拂过,带来松针的清香。苏予泽久久凝视着她,眼底的冰霜终于开始寸寸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翻涌着的情愫,有释然,有动容,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他竟让她如此费心解释,如此小心翼翼。
他伸手,接过了她一直举着的那杯酒,指尖不可避免地触到了她的,微凉与温热相碰,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我……”他喉结滚动,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那份冻人的寒意,“未曾怪你。”
只是,控制不住那该死的嫉妒和不安。这句话,他咽了回去,但眼神已说明了一切。
苏莞泠唇角扬起,笑容如月下初绽的玉兰,清丽绝俗,带着卸下重负的轻松:“那便好。这酒再不喝,可要凉了。”
苏予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温热的酒液滑入喉中,带着桂花的甜香,一路暖至心底,驱散了连日来的郁结。
月光下,两人对坐,虽无多言,但萦绕在彼此间的那层薄冰,已悄然碎裂。有些话,无需多说,心意相通即可。
然而,苏莞泠心中清楚,这番解释只是暂时安抚了这座冰山。楚皓旸的存在,就像一根刺,扎在苏予泽心里,也扎在京城的权力格局中。今日她主动破冰,明日呢?日后若再有类似情形,这座冰山会不会再次冻结,甚至……做出些更出乎意料的事情来?
她看着对面男子恢复了几分平静的侧脸,心中隐隐升起一丝预感:关于楚皓旸的这场风波,恐怕不会如此轻易平息。而她与苏予泽之间这刚刚升温的情谊,还将面临更多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