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御花园内菊花开得正盛,金灿灿连成一片,映着朱红宫墙,煞是好看。今日是宫中一年一度的重阳赏菊诗会,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皆在受邀之列。这样的场合,向来是贵女们争奇斗艳、才子们一展才华的舞台,也是各种目光交织、暗流涌动的是非之地。
苏莞泠随着苏相夫妇入场时,能明显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好奇、探究、怜悯,甚至还有几分等着看笑话的意味。毕竟,“相府三小姐”痴恋四王爷拓跋踆、行事荒唐的名声,在京中可谓人尽皆知。即便近来有些风言风语说她“变了”,但在大多数人看来,不过是痴病稍愈,又能有什么真才实学?
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绣银线木芙蓉的衣裙,发髻简约,只簪了一支珍珠步摇,步履从容,神色平静,与周围那些珠翠环绕、刻意谈笑的贵女们相比,显得格外沉静低调。她刻意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位置坐下,只想安然度过这场聚会。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诗会由皇后主持,一番应景的开场后,便进入了即兴咏菊的环节。才子佳人们纷纷起身,或吟诵前人佳作,或自创诗词,一时间倒也热闹。轮到几位亲王公主时,气氛更是热烈。四王爷拓跋踆今日也来了,他一身亲王常服,面容俊美,气度雍容,含笑坐在上首,目光偶尔扫过全场,在苏莞泠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审视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苏莞泠心中警铃微作,垂眸避开他的视线。
就在这时,坐在拓跋踆下首的六公主拓跋明月,忽然笑着开口:“皇兄,光是吟诗作赋多无趣。听闻苏相府上的三小姐,近来颇有进益,不若请她也赋诗一首,让我等开开眼界如何?”
她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的娇憨,话语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角落里的苏莞泠身上。
拓跋明月,年方十四,是皇帝较为宠爱的幼女,性子活泼,甚至有些骄纵。她与苏莞泠并无旧怨,此举多半是受人怂恿,或是单纯觉得让这个曾经的“笑话”当众出丑有趣。一时间,席间响起细微的窃窃私语,有幸灾乐祸的,有冷眼旁观的,也有少数露出同情之色的。
苏相眉头微蹙,苏夫人更是捏紧了帕子。他们知道女儿近来变化很大,但诗词歌赋非一日之功,当众赋诗,风险极大。若做得好,自然能扭转名声;若做得不好,或是根本做不出来,那“痴傻”之名只怕要坐实了,连带着相府也会颜面扫地。
苏莞泠感受到父母担忧的目光,也察觉到身侧不远处,那道属于苏予泽的、瞬间变得锐利冰冷的视线。她心中冷笑,该来的终究躲不过。这分明是有人想借六公主之手,逼她现形。若她仍是原主,此刻只怕早已惊慌失措,丑态百出。
但她不是。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拓跋明月带着戏谑和挑衅的目光,脸上并无慌乱,反而露出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腼腆的笑意:“公主殿下抬爱,臣女惶恐。臣女资质愚钝,于诗词一道更是浅薄,岂敢在诸位大家面前班门弄斧?”
她语气谦卑,姿态放得极低。
拓跋明月见她推拒,更来了兴致,不依不饶:“诶,苏三小姐何必过谦?不过是游戏之作,即便不甚工整,也是一份心意嘛。还是说……”她拖长了语调,意有所指,“三小姐觉得,不配与我等同席赋诗?”
这话就有些重了,带着明显的羞辱意味。席间气氛顿时一凝。
苏莞泠心中寒意更盛,面上却依旧平和。她知道,再推辞反而显得心虚。她微微侧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菊丛中一株形态奇崛、迎风傲立的墨菊,脑中飞快地掠过无数咏菊名篇。直接抄袭?不,在这个文风鼎盛的时代,冒认千古名句风险太大。但……借鉴意境,化用精髓,却是可行的。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她的“才华”显得合理,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的契机。
就在她沉吟的片刻,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明月,莫要强人所难。苏小姐若不愿,便罢了。”
出声的,竟是楚皓旸。他坐在武将席中,眉头微皱,看向拓跋明月的目光带着不赞同。他深知苏莞泠的处境,不愿她被迫难堪。
然而,他这一开口,反倒激起了拓跋明月几分逆反心理,也让上首的拓跋踆眼中兴趣更浓。
“楚将军这是心疼了?”拓跋明月撇撇嘴,“也罢,既然楚将军求情,那苏三小姐便随意吟诵几句前人诗句应景也可,总不至于一首都不会吧?”
这已是步步紧逼。
苏莞泠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退。她站起身,对着皇后和拓跋明月的方向盈盈一礼,声音清晰柔韧:“公主殿下既如此说,臣女便献丑了。方才见园中墨菊孤标傲世,心有所感,偶得几句,还请殿下与诸位品评。”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那株墨菊上,眼神变得悠远,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风骨。她缓缓吟道: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诗句出口,全场霎时静默。
这四句诗,语言质朴自然,前两句写景,勾勒出秋菊环绕、日影西斜的闲适画面,后两句抒情,直抒胸臆,点明爱菊缘由——并非偏爱菊花本身,而是因为菊花凋谢之后,便再无花可赏,以此衬托菊花的坚贞品格和傲然时序的独特魅力。意境深远,格调高雅,尤其最后一句“此花开尽更无花”,更是将菊花推到了百花凋零后独撑局面的高度,气魄不凡。
这……这真是那个“痴傻”的三小姐能作出来的诗?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难以置信。就连原本准备看笑话的拓跋明月,也张大了嘴巴,一时忘了言语。苏相和苏夫人更是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楚皓旸怔怔地看着场中那个亭亭玉立、神色淡然的少女,心中巨震。这诗句……这气度……与他记忆中那个需要呵护的女孩判若两人!她到底还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一面?
而角落里的苏予泽,紧握的拳微微松开,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骄傲与复杂。他知道她在谋划“改变”,却没想到,她会以这样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登场。这首诗,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及。她口中的“文化传承”,竟是如此吗?
高座之上,拓跋踆抚掌轻笑,打破了寂静:“好!好一个‘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苏爱卿,令媛真是深藏不露,朕竟不知相府还藏着一位才女!”
皇后也笑着附和:“是啊,此诗意境高远,清新脱俗,三小姐果然进步神速。”
帝后金口一开,等于为苏莞泠正名。一时间,席间赞誉之声四起,虽然其中不乏惊疑和探究,但至少表面上是宾主尽欢。
苏莞泠微微躬身,谦逊道:“陛下、娘娘谬赞了。臣女不过是偶有所得,拾人牙慧,当不得真才女之名。诗词之道,博大精深,臣女所学,不过先人智慧之万一,若能借此机会,让我朝文风得以传承发扬,便是臣女之幸了。”
她巧妙地将“抄袭”的嫌疑,引向了“传承先人智慧”,既抬高了格局,又显得不卑不亢。
拓跋踆目光深邃地看着她,笑意不减:“苏小姐过谦了。能得此佳句,便是天赋。看来,朕往日听闻,多有失实啊。”
诗会继续,但所有人的心思,都已不在诗词之上。一道道目光,或明或暗,依旧流连在那抹藕荷色的身影上。
苏莞泠重新落座,端起茶杯,指尖微微发颤,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那一刻的紧张。她借用的,是唐代元稹的《菊花》,稍改一字(原诗“遍绕篱边日渐斜”她改为“遍绕篱边日渐斜”意境未变),以其清新深刻的意境,一举扭转了局面。
这步棋,险,但值得。
她知道,从今日起,“相府三小姐原是才女”的消息,将如风一般传遍京城。她成功地迈出了“做回自己”的第一步,但也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接下来的路,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她抬眼,望向宫墙之外辽阔的天空,心中一片清明。既然选择了不再伪装,那么,无论前方是何等风雨,她都只能,也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