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幼堂的日常运转逐渐步入正轨,但规模的扩大和事务的繁杂,很快便让沿用旧式管理方法的弊端暴露无遗。起初依靠管事们自觉和苏莞泠事事亲力亲为的模式,开始显得力不从心。
这日清晨,苏莞泠照例来到慈幼堂。人还未进二门,便被一阵嘈杂的争执声拦住了脚步。只见负责采买的张管事和灶上的王嬷嬷正面红耳赤地吵作一团,旁边围了几个探头探脑的帮工和孩童。
“……昨日明明说好了今日要买两副猪大骨熬汤,银子也支了,你怎地就买回这些下水边角料?”王嬷嬷叉着腰,声音尖利。
张管事梗着脖子,唾沫横飞:“你懂什么!今日东市肉价涨了!那点银子够买什么大骨?这些下水也是银钱买的,怎就吃不得了?难不成顿顿都要吃香喝辣?”
“你放屁!我昨日才问过价,分明是你想从中克扣!”
“血口喷人!你哪只眼睛见我克扣了?”
……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账目糊涂,银钱不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周围人劝架的、看热闹的,乱成一团,今日的晨课显然已被耽搁。孩子们怯生生地躲在廊柱后,眼中满是惶恐。
苏莞泠静静站在月洞门口,并未立即出声呵斥。她看着这熟悉又令人头痛的一幕,心中并无太多怒气,反而有一种“果然来了”的尘埃落定感。人情管理、模糊核算,这正是旧式作坊效率低下、易生龃龉的根源。光靠人的自觉和她的权威弹压,绝非长久之计。
“小姐……”跟在身后的菱歌面露焦急,想要上前制止。
苏莞泠微微抬手制止了她。她缓步走上前,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沉静的气场,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吵什么?”
争执的两人见她来了,顿时噤声,讪讪地低下头,但脸上仍带着不服气的神色。张管事抢先道:“三小姐,您给评评理,王嬷嬷她……”
“不必说了。”苏莞泠打断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事情我大致听到了。争执无益,关键在于,为何会有此争执?”
她不再看那两人,转而吩咐菱歌:“去,将堂内所有管事、账房,以及各处的负责人,即刻唤到前厅议事。还有,将这两个月所有的采买单据、支出账册,一并取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慈幼堂小小的前厅便坐满了人。各位管事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年纪轻轻的三小姐意欲何为。苏莞泠端坐主位,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账册和一叠杂乱无章的票据。
她没有急于追究张、王二人的责任,而是拿起一张墨迹模糊、只有总价没有细目的肉铺收据,平静问道:“张管事,这上面写的‘购肉一批,计银五钱’,这一批,具体是何物?单价多少?重量几何?”
张管事一愣,支吾道:“这……时日久了,记不清了,大抵是些猪肉……”
“记不清?”苏莞泠抬起眼,目光清冽,“慈幼堂每日开销,关乎数十口人的衣食温饱,岂能一句‘记不清’便搪塞过去?”她又拿起另一张布庄的收据,“王嬷嬷,这上面只写‘棉布两匹,银一两二钱’,棉布何种质地?幅宽多少?一匹市价几何?为何不索要详细清单?”
王嬷嬷张了张嘴,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
苏莞泠合上账册,环视众人,声音清晰而坚定:“从今日起,慈幼堂立新规。”
她一条条宣布,语速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一、采买需‘预立清单,三方核价’。每月初,各處预估所需,列出详细清单,由采买、库房、账房三方共同核验必要性并预估市价,报我批准后方可支取银两。”
“二、采买需‘定点溯源,票据规范’。主要物资选定信誉良好的商铺,立下契约。所有采买,必须取得详细票据,写明物品名称、规格、单价、数量、总价,并有商铺印章及经手人画押。票据一式两份,堂内留存备查。”
“三、入库需‘验明正身,登记造册’。物品购回,需由库管对照清单票据逐一验收,确认数量质量无误后,签字入库,登记入册,标明存放位置。”
“四、领用需‘按需申请,签字画押’。各處领用物品,需提前申请,写明用途用量,经核准后由库房按单发放,领用人签字确认。”
“五、账目需‘日清月结,公开透明’。账房需按新制账簿,每日核对票据,做到账实相符。每月收支总账,张贴公示,接受所有人监督。”
她还引入了简单的“岗位职责说明书”和“绩效考核”(她称之为“考功簿”)概念,明确了每个人的权责范围和工作标准,将做事效率与轻微的奖惩挂钩。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厅内众管事全都听呆了。他们从未听过如此细致、如此环环相扣的管理方法!这完全超越了他们对“管家”的认知。有人面露难色,觉得太过繁琐;有人眼神发亮,看到了其中杜绝推诿、提升效率的好处。
苏莞泠不给众人消化和反对的时间,直接拿起纸笔,现场绘制了新的账册和票据样式,详细解释了每一项栏目的填写要求。她又亲自监督,重新盘点了库房,建立了新的台账。对于张、王二人的纠纷,她并未各打五十大板,而是根据新规,要求二人限期补全手续、说明情况,再行论处,做到了有章可循。
新规推行之初,难免有不适和怨言。但苏莞泠铁腕与怀柔并施,一方面严格督促,另一方面,当第一批按照新规采购的、价廉物美的米粮布匹入库,当账目第一次清晰到每一文钱的去向都可追溯时,质疑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更重要的是,效率的提升是肉眼可见的。采买不再扯皮,库房井井有条,账目一目了然。管事们发现自己权责清晰,无需再背黑锅,做事反而更有干劲。就连那些孩童,也被安排了简单的打扫、整理任务,并因完成得好而得到小奖励,一个个变得格外积极守序。
不过旬日,慈幼堂的面貌焕然一新。以往那种忙乱、推诿的景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效、有序的运转。前来义诊的郎中和授课的先生都啧啧称奇,私下议论这位苏三小姐不仅才华出众,这治事之能,更是闻所未闻,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将杂乱无章的事务梳理得井井有条。
这日傍晚,苏莞泠核对完当日的总账,正准备回府,墨染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厅外。
“三小姐,”他躬身道,“少主请您过去一趟。”
苏莞泠心中微动,随墨染来到西院书房。
苏予泽正在灯下看一份舆图,见她进来,抬眸打量了她片刻,才淡淡道:“慈幼堂的新规矩,是你立的?”
“是。”苏莞泠坦然承认,“旧法弊端丛生,不得不改。”
苏予泽放下手中的笔,目光深邃地看着她:“那些条条框框,诸如‘预立清单’、‘票据规范’、‘岗位职责’……思路缜密,环环相扣,绝非寻常闺阁所能及。你从何处学来?”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套管理方法,其严谨和高效,已经超出了“小聪明”的范畴,更像是一套成熟完善的体系。
苏莞泠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心中早有准备,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思索,轻声道:“我也说不清……只是觉得,事情本该如此处理才清晰。或许……是落水昏迷时,梦中得了什么启示?”她将缘由再次推给那场无人能考证的“奇遇”,眼神清澈,带着几分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困惑。
苏予泽凝视着她,书房内烛火噼啪,映照着他深邃的眉眼。他没有追问,只是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此法甚好。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此举,已非‘才女’之名所能涵盖。”
他点到即止,但苏莞泠明白他的意思。她展现出的能力越超凡,引起的关注和忌惮就会越深。慈幼堂看似不起眼,但如此高效的管理模式,若被有心人窥见,其价值恐怕远超几首诗词。
“我明白。”苏莞泠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坚定,“但有些事,既然做了,便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她顿了顿,补充道,“况且,有义兄在,我不怕。”
苏予泽眸色微动,终是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罢了。近日京城不太平,你自己小心。回去吧。”
苏莞泠行礼告退。走出书房,夜风微凉,她心中却一片清明。她知道,苏予泽的警告并非阻止,而是更深的庇护。她这套来自现代的管理学,在这古老的时空,注定会掀起更大的波澜。而前方的路,正如这浓重的夜色,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