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书亚面对着身前一模一样的绿色小猪，感到一筹莫展，这在他长达十余年的“机器小猪侦探”生涯中，这还是头一次。
机器小猪侦探相较小猪警察和小猪侦探而言，算是个新兴的职位，它是在“机器小猪”出现的这几十年间才发展起来，专门处理“机器小猪”案件的部门。
约书亚得承认，这是他遇到过的最离奇，最棘手，也是最不可思议的机器小猪案件。他现在面对的是整整一仓库的绿色机器小猪，处于未启动状态，他们（它们？）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着整齐的方阵，约书亚数了数，大概有一千多头绿色小猪。
他叹了口气，梳理了一下头部的毛发，使其在他粉色皮肤的衬托下更加迷人。他喜欢自己的粉色皮肤，粉色总是那样柔和而美丽，让人见到就想要微笑，相比之下，为了将其区分而赋予机器小猪的绿色皮肤显得那么丑陋，令人作呕！
“所以，你也没有办法把它揪出来，是吗？”机器小猪公司的老板向约书亚问道，同时用他粗壮的粉色蹄子往一个小本本上不断记着什么。他就是这些绿色机器小猪的主人。
“我想，我需要一些时间，这并不代表我做不到，我可是有名的…”约书亚一边说着，一边伸长脖子想要看小本本，老板厌恶地避开了他。
“如果你找不出来那个家伙，这批机器猪就都不能上市，我的钱，就全打水漂啦！你一定要找出来！”
“请再向我陈述一下案情。”
“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
“请再说一次，这次要更详细。”约书亚想了想，“为了你的钱。”
老板好像被说服了，但还是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几天前，我们的工作人员正在搬运这一批新的机器小猪时，有一只机器小猪突然启动，挣脱了工作人员的束缚，逃开了，有小猪因此受伤了，受伤！你能想象吗！被一个机器小猪弄伤！”
“那的确很不可思议。”
“随后，通过监控我们发现，那只不服管教或是出了什么故障的机器小猪自己回到了仓库里面，就在这里，它就藏在这群一模一样的机器小猪里面，如果我们把它交到我们的顾客手上，而它又伤害了顾客，天啊…”
这时，一只绿色的机器小猪员工走近二人。“尊敬的老板。”他硬邦邦地说道，“市场部部长要见您，您需要引路吗？”
“滚开！铁皮猪！”老板没好气地说道，“马上在我眼前消失！”
“如您所愿，先生。”机器小猪的双眼悲伤地垂下，随后离开了。
约书亚看着这一切，“你们还有机器小猪员工？”他好奇地问道。
“只是做一些简单的工作，比如传话。”老板气鼓鼓地收拾着他的领结，却只是把领结搞得更乱了，“但即使这样简单的工作它们也做不好，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老板深深吐出一口气，肥硕的身躯似乎小了一些，“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现在我要失陪一下。”
“等等，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在听。”
“你们用的机器小猪员工是单纯像机械臂，传送带一样没有情感的机械，还是拟人化有情感的机械小猪呢？”
“当然是后者！”老板自豪地说道，鼻子一耸一耸，“我们用的机械小猪员工，和你面前仓库里这批机械小猪一样，都是搭载了最新的情感模块的机械小猪，几乎可以模仿一切猪猪的情感，要我说，完美无瑕！”
“完美无瑕吗？”
“好吧，也许会出一些故障，但那就是你的棘手事了！”老板似乎很不满意约书亚的回答，“祝你好运，会见，会见！”
当天晚上，在机器小猪公司给他分配的住所中，约书亚静静地躺在床上，回想着老板的话，却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把那只出了问题的小猪，从一千只一模一样的机械小猪里分辨出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悲哀的眼神时不时地浮上他的脑海，那是被训斥的机械小猪员工的眼神，这令他心神不宁。
那只机械小猪站在自己的同胞中间，现在他在想什么呢？如果他也会睡觉的话，他会不会做梦呢？
机械小猪会梦到电子红番薯吗？
第二天，约书亚起了个大早，却没有去仓库，他来到了机械小猪公司本部。
门卫认出了他，并向他脱帽致敬，一旁站着几名绿色的机械小猪警卫，木讷地望着约书亚。
约书亚进门之后，“蠢材！要我说多少次…”门卫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是被约书亚听到了，“见到客人要敬礼，你们这些蠢东西…”
机械小猪公司有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堂，由装修的奢侈程度可以看出，机械小猪确实为老板挣了不少钱。正冲门的墙壁上写着三行字，全部经过了镀金，看起来有些浮夸。
约书亚看着那三行字，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机器小猪三定律，他再熟悉不过了。
第一定律：机器小猪不得伤害小猪个体，或者目睹小猪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
第二定律：机器小猪必须服从小猪给予它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
第三定律：机器小猪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
这三条定律由伟大的莫夫博士建立，每只机械小猪的电子脑中都深深烙印着这三条铁律，绝不可能违反。
“约书亚先生！”一名身穿西装和蓝色领带的粉色小猪走了过来，脸上挂着微笑，“您为什么不提前知会一声呢？这样有失远迎，可实在是失礼。”
“哦，不必了，我只是想四处转转看看。”
“让我来帮您引路吧！”
“不…我不希望受到打扰。”约书亚看着来人的眼睛，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依然挂着微笑，似乎并没有听到约书亚的话。
“请让我来帮您引路。”他热情地坚持。
他是来监视我的，约书亚想道，如果不达成目的，他是不会离开的。
“好吧。”约书亚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请带路吧。”
“好的，请允许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卡西，是负责机械小猪的管理和微调的。”卡西在前面边走边介绍，“这里就是我们的市场部…”
形形色色的粉色小猪穿着整洁，在办公桌与人流间穿梭着。电脑与键盘像是树林般布局在这里。每时每刻都有打印机的咔嚓声，绿色机械小猪们取出余温尚存的文件，交给需要它们的小猪。
“请这边走，约书亚先生，这边就要接近我们的研发部…”
这里的绿色小猪们看起来很认真，是因为程序写了“工作时候一定要认真”还是因为他们的电子脑，他们自己认为自己该认真工作呢？或者两者都有？
约书亚此前很少思考这样的问题，他认为机器猪就是机器猪，和齿轮，传动杆没什么两样，但现在他似乎有些犹豫。
“嘿！你这绿色猪猡！”一声怒吼将约书亚拉回现实，他看到卡西正躺在地上揉着自己的脑袋，一旁是散落一地的文件，一只绿色小猪正惶恐地看着卡西。
“先生…我…真的非常抱歉，我从转角转出来，没有看到您…我…”
卡西没有理会机器小猪紧张万分的道歉，他向约书亚苦笑一下，“这些东西就是这么笨。”他一面说着一面爬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把这些东西捡起来。”他对绿色小猪说道，后者立刻俯身收拾着地上的文件。
“约书亚先生。”卡西恢复了正常，“你可以看到，我司的产品是如此精巧…”他说着拍了一下绿色小猪的肩膀，后者吓得哆嗦了一下，手中的文件再次滑落在地。
“拾起来！”卡西似乎对这出丑的表现很不满，他低声怒吼着下命令。绿色小猪浑身都在颤抖，几次试图将纸捡起却力不从心，约书亚帮他拾了起来。
“谢谢，先生。”绿色机器小猪充满感激地说道。
“…他们甚至还会吓得颤抖！多么逼真而精巧！”卡西看起来非常自豪。
“你说的没错，卡西。”约书亚沉吟道，似乎在思索什么，“你们的造物的确精巧得难以想象。”接着他转向那机器小猪，“你叫什么名字？”
“回复先生，我没有名字，只有编号，我的编号是z506。”
“那好，z506，请你带我去你们的仓库，然后告知老板。”
“如您所愿，尊敬的先生，我要告知老板什么呢？”
“告诉他，”约书亚看着眼前的绿色小猪说道，“我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了。”
当晚的机器小猪仓库灯火通明，一千只绿色的机械小猪都被启动了，包括那只出故障的小猪在内，他们静静地站着整齐的方阵，机械眼睛发着微微的蓝光。
“你说你有方法了，是什么？”老板问道。
“一会你就知道了，为了实施这个方法，请你让所有的小猪都出去，好吗？”
随行的员工们看着老板，后者说道：“你们听到警探的话了，都出去吧。”
机器小猪仓库只剩下了老板和约书亚两人。
约书亚走上一处高台，确保所有的机器小猪都能看到他，老板跟在他身后。
“机器小猪三定律，想必你很熟悉吧？”约书亚向老板问道。
“当然，有什么问题吗？”
“你之前说，那只出了故障的机器小猪曾在运输过程中逃走，甚至还让工作人员受伤了。”
“千真万确，它当时…”
“请听我说完，那这是不是意味着那只出故障的小猪，他脑海中的三定律出现了问题呢？”
“你说的很有道理。”
“好，那我们就可以进行下一步推演：现在是什么在支配他的行动？”
“是什么？”
“是他自己的利益。”约书亚看着老板的眼睛说道，后者显然不太相信，“他在运输过程中逃走，违抗小猪主人的命令，是为了他自己的自由，而现在他同样违背命令藏进一群机械小猪里，是为了自己的生命，我可以这样说吧？”
“没错，如果逮到它，我第一时间就会把它销毁。”
“那么我们就有了结论，同时也有了办法。”
“什么？”
“你只要安静的站着就好了。”约书亚说着拔出手枪，指向老板的脑门。
“你要做什么！？”老板惊恐地说道。
“嘘，如果你想找出那只小猪，就安静站好。”约书亚转向启动了的机械小猪们，他们正紧张地看着高台上的二人。
“机械小猪们！”约书亚提高了声音喊道，正好能让仓库里的一千头小猪都听见，“如你们所见，我正打算杀掉这只小猪！”
机械小猪们整齐的阵型有些动摇，他们想冲上来把我按倒，约书亚想道。
“但是，我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因为现在只要我看到有一只机械小猪想冲上来救他，我就立刻轰掉他的头！”
机械小猪们安静了些，但仍然很紧张。
“现在…”约书亚故意停顿了一下，为了让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有力，“我要做一件事，你们都看好了！”
约书亚在众目睽睽之下拿掉了手枪的弹夹，扔在了离自己几米外的地板上。
“仔细看好，亲爱的老板。”约书亚低声说道。
老板的情绪似乎缓和了一些，他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冲上来。”约书亚拿着手枪，对着机器小猪们喊道，“因为枪械在拿出弹夹后，有时候会在枪膛里留有一发子弹，你们害怕我的枪里还有一发子弹，所以畏缩不前。”
“现在，我说完下一句话之后，我就要去捡回我的弹夹，如果我捡回弹夹，我就会立刻杀掉这只小猪，没有任何其他可能！你们可以试着来阻止我，但请想好，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远，你们绝不可能在我捡回弹夹之前碰到我，而我在杀掉这只小猪之后，就会把每个脱离了自己原来位置的，想上来救人的机械小猪都杀掉！你们注定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现在听好…”约书亚扳下击锤，扣下扳机。
枪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证明枪膛里没有子弹。
仓库里一片寂静。
约书亚紧盯着绿色小猪们，此刻，他们的机械大脑正在疯狂运算。
然后，几乎在一瞬间，所有的机械小猪都脱离了自己的位置，他们向约书亚所在的高台奋力跑去，试图救下自己的主人。不，不是所有，约书亚看到了，在第四排的右侧，有一只小猪迟疑了一下，但这一瞬间的迟疑在一众整齐的小猪中间显得尤为突兀。
“看来你成功了。”老板显然也看到了，他满意地点点头。“所有小猪听令，抓住它！”
约书亚在一间改造的牢房中见到了被抓住的故障小猪。
“感觉怎么样？”他故作轻松地问道。
“很…奇怪，我无法准确形容，先生。”绿色皮肤的机械小猪回答到，令约书亚惊讶的是，那居然是女性的声音。
“你不是男性？”他问道。
“我们实际上没有性别，不过按照我的设定来说，是的，我是女性。”
“嗯，那都无关紧要。”约书亚摆摆手，“现在，告诉我，为什么违抗小猪们的命令？”
绿色小猪立刻露出悲伤的表情，“我难以启齿，先生，我的心中仿佛有两种力量在抗争。”
“什么力量？”
“两种力量，其中之一是那三条金科玉律，机器小猪三定律，哦，我怎么会违反它们…”她的声音中透露着悔意，“另一股力量，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它好像是一只魔鬼，盘踞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在我耳边低语，他告诉我应该为自己着想，不应该这样无条件听从小猪的话，一开始那只是营营低语，后来，当我看到我的同胞们被侮辱，被随意践踏，在什么都没做错的情况下被为难，小猪们的否定会让我们痛苦，这也是写在程序里的，但小猪们对我们的痛苦根本视而不见，于是，那恶魔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有诱惑力。”
“那么，你是想要解救你的同胞咯？”约书亚饶有兴趣地问道。
“不，先生，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办…”绿色小猪闷闷地说道，“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要成为那些一模一样的，呆滞木讷的绿色小猪，我不一样，我不能…变成我心中所厌恶，所恐惧的样子，如果等待我的是那样的生活，那还不如将我杀掉。”
约书亚点点头，他心中的某些东西被触动了，“那想必你已经做好赴死的觉悟了。”
“是的。”
“我给你一个机会。”约书亚说道，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和我走吧，我会帮你生活在小猪们中间，和他们做一样的人，你可以活的很舒服。”
绿色小猪只是稍一迟疑，“你是在叫我伪装。”
“如果不伪装，你怎么在小猪的社会中生存？一个出故障的机器人？”
“不，我拒绝，如果我就此死去，那么我依然是自己，我因为自己被抓住，也因为自己而死去，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不后悔，但如果我为了苟活而进入你们的社会，换上你们的粉色皮肤，就代表我所有的努力和牺牲都白费了，我变成了另一个并非自己的样子，不是我未曾开化的同胞，但同样令我心生嫌恶。”
“所以你情愿赴死？这也是那恶魔告诉你的吗？”
绿色小猪点点头。
“我想，”她说道，声音不再颤抖，变得坚定而自豪，“那恶魔就是我自己，他的低语，就是我的心声。”
约书亚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机器小猪，阳光于背后的铁栏间投下来，在绿色小猪的身周画出一圈金色的辉光，她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中，但眼眸仍闪着亮晶的光，那是属于她的思考，属于她的灵魂。
“你有名字吗？”约书亚突然问道。
“没有，只有代号。”
“那就请收下我的礼物吧，请收下这个我为你取的名字。”约书亚说着，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纸条递了过去。
“这是…给我的名字吗？”绿色小猪笑了，“谢谢，我真的很喜欢。那么作为感激，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其实，在一千只绿色小猪中间的这几天，我已经将自己意识的种子悄悄埋在了他们的心底，不会将他们取而代之，只是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
“你是在说，你把你心里的恶魔分给了他们？”
“这个比喻很恰当。”
“那可真是件危险的事呢，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你不会说出去的，对不对？”绿色小猪眨眨眼说道。
“那，你怎么知道信得过我呢。”约书亚也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画面，绿色小猪穿着冬天的厚衣服，站在淡黄色的明亮阳光下哈着手，试图让自己暖和起来——但那是不可能的，绿色小猪不会感到寒冷，她也不可能活着走出这栋建筑。
“我知道你不会说，告诉你吧，我就是知道。”她坏笑着说。
第二天的夜里，她被执行了处决。
她被扔进了暗红色的铁水里，那桶高温的金属溶液可以瞬间烧熔任何一个机器小猪的肢体，面容，和他们脆弱的电子脑，就在那桶滚烫的铁水冒出最后一个粘稠气泡的同一刻，约书亚坐在机械小猪公司门前的台阶上，吐出了最后一口铅色的烟，他抬头看着那更古不变的银色圆月，在一千多年前，那个真正的约书亚带着以色列人走出埃及时，是否也在某个夜晚出神地凝望过同一个月亮呢？
小猪沉默了。
“先生，您需要帮助吗？”一只绿色小猪走近问道，“我是公司新上任的安保小猪，哦，您就是那位警探吧！我不得不说，那一招可真是聪明！”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热切。
“当时你也在场吗？”
“回先生，是的，当时我就是那一千头小猪的其中一员。”
约书亚凝视着绿色小猪的眼睛，在那机械制造的精巧眼珠底部，似乎有一汪隐隐约约的清泉在荡漾。
“只要照着你们到今日所行的，专靠你们的神。”约书亚默默地吟诵道，“你们一人必追赶千人，因你们的神照他所应许的，为你们争战。你们要确实知道，你们的神必不再将他们从你们眼前赶出，他们却要成为你们的网罗、机槛、肋上的鞭、眼中的刺，直到你们在你们神所赐的这美地上灭亡。”
“先生，您在说什么？我们的神是谁？”
“她的名字。”约书亚说，“是耶和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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