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翠眼珠涣散了一刹，回眸对着南婆一笑，开金口。问的却是齐三。
“齐三，你今年多大了？”
“今。”齐三扯着自己内里是橄榄绿丝绒的破麻袖子擦了擦嘴边儿，在心里盘算一圈儿，报了个半真半假的年岁，“小翠姐，算今天，阴历，十二了。”
“哼，”白翠玉臂微微一动，一手贴着纤细无骨的腰线顺到胯骨凸起的位置，一手抱在腰后，翘起停在半路的兰花指勾住另一个胳膊淡粉色的肘节，胸中闷出一声不满，眼底半分清纯，半分阴郁，“十二？要外面太平，这岁数你都能娶媳妇了吧？”
“不敢，不敢，小翠姐。”齐三瞟了一眼白翠，脸上褪尽血色。只看见白翠直直盯着他，像是把他皮肉都翻了个面，里外都看透彻：“齐三，南婆，我这儿突然想起来——”
白翠眼睛注视着齐三，他的汗毛都不自主战栗着。只听那悠扬婉转的妙音，向二人递出长丰疯人院每个人都想听的消息：“前几天，院长给了我出院名额。既然那人不见我，我自然也不会出去。院长他说，我也能给别人用。谁都行。”
话音未落，白翠顿了一下吊起二人胃口。
“仅限一人。”
天上掉下来谁都想要的馅饼，南婆和齐三都斜出一点眼角瞧对方，白翠“不过，二位也是有所耳闻吧，我有条规矩，只放离我最近、最疯的那个出去，其他人，免谈。”
说着白翠蹲下身，采一朵野雏菊，细心放在写着：白锦、江宏之墓的墓碑前。西洋鞋随她坐上去开心，磕几下墓志铭，那几个红漆的凹字写得极为直白：
白锦挚友 江宏
江宏挚友 白锦
“江宏，当初你就该只看我。不该看大哥的。”南婆与齐三扭打一团。年轻的少年人拗不过老婆子那股憋了将近二十年的癫狂。几个呼吸间，南婆藏的金银玉石掉落一地，她狂笑着掐紧齐三的脖子。白翠对着墓碑拍了拍，起身，对石碑自言自语，眼神晦暗，又很快抽身回到现实，对着已经疯魔的南婆招了招手，“我准了，你走吧。”
南婆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容易，刚掐着人脖子的手僵尸般缩在半空中：“这样真的可以出去了？”
白翠点点头，随后说道：“自然，出去你便与欧阳程说是院长让你出去的，他就放你。”
“那，”南婆声音由强变弱气息不稳颤声往下说着：“我想让我孙儿出去。”
“你孙儿是，哦，你说齐三啊。”白翠语气突然轻快多了，她四处张望窗子里好奇的人们，随手找了几个力气大的，在南婆惊讶的目光中叫人抬到她面前，“齐楠氏，你不认得他了？这是你齐家的私生少爷，齐三少，齐然！”
“不，这不可能，我齐家三代只有齐源一个儿子，哪里来的什么齐三少，齐二少！不可能！不可能！”
南婆自入院以来，从未如此清醒，她想起自己是齐家的大老太太。齐家身为海派城大户人家所有人都要供着她，所有人都要听她的，哪怕是当今的齐家家主也不能例外。
可有一天，一切都变了。她碰上秦家人，海派城势力更大的军阀秦家，扶持新的齐家家主，齐三的父亲齐恒昌。新家主能力远超任何一位齐家主事人，但也难免染些恶习，除正室秦家分支嫁进来一位娇贵的千金小姐，家主还有四房娇花似的姨太太，他似乎也偏爱这一口女子，连没法抬进门的外室都是这一类。
家主浪子之名声名远扬，听到老太太耳中只觉得有辱门风。之后发生的，不过是从家族颜面貌神离合到双方争斗的庸俗故事，获胜的家主留了南婆一命，南婆余生被送进长丰疯人院。几年后，家主又把外室带到家里的齐三送进来。
长丰疯人院在最初营业，是打仗那几年。所有人都过的是捉襟见肘的日子，祖孙俩靠着一点血缘关系相依为命。小的靠偷院长办公室的灯油换一点儿粮食，老的靠卖自己压箱底的首饰，换些能避体的衣服，可惜混乱时候金银珠宝大多数情况都不如一口吃的值钱。
齐三脑子灵活，“做的生意”也越发多样，南婆却渐渐亏空，日子虽说过好了些，南婆却腻了依附齐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做了齐三的对家买卖，再加上她几年就要被院里的白翠招去几回，后来是那人，那人渐渐不管事，对着的是新上任的欧阳警官。
也许是她在这疯人院里呆的太久，也许是从遇见白翠开始，那个让所有人都移不开眼的小翠，她就真的忘记齐三了。
南婆永远记得她第一次见到白翠的时候。白翠穿一身血色旗袍，侧坐在院长那张金丝楠木的大书桌上，左手习惯的握着漆黑的德式手枪，桀骜不驯的散着一头红发，开到腰的旗袍配的是还沾着血的白莲绣花鞋对她说：“你就是我要找的情报贩子？”“叫什么名儿？不，算了。我觉得你不错，从今天起，你在院儿里就是给我提供情报的南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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