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刀（七）

他掀开屋顶的一片瓦，奇怪的声音传出来——

“讨厌啦老爷！”

随后是无尽的喘息。

季红着脸把瓦片盖回去。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他打算等到两人完事睡着后再动手，不仅因为他们在做的事，还因为睡着的猎物比醒着的容易对付许多。

于是他干脆躺在屋顶上，仰面直视夜空。

脑中大戏仍是继续上演的，不过由“贫苦小吏为求仕途怒杀上司”切换为“贵夫人惨遭背叛雇凶杀夫”。

云层散去了，月光普照大地，照着黑暗中恍若雕塑的花坛，也照着屋顶上的少年。

一会儿，房板下似乎已无动静，季侧耳听去，只余轻微的呼吸声与鼾声。

他掀开好几块砖，在房顶造出一个洞来，随后从洞里跳了进去。落地时屈膝，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没有时间观赏屋内的摆设了，但季仍想瞧瞧自己故事中的男主角究竟长成个什么样，遂凑到屋内的大床边上仔细打量，然后很失望——探子实在太尽业，该男子长得与画像上没有任何不同。

季观察着吴仲青白得发青的脖颈，思考合宜的角度，拔出了刀。

虽说诗中有“寒光惊乍起”一句，然而这把刀并不如何反光，光落到它身上就静静地消弭掉了，被吞噬了一样。

季把刀架在吴仲青脖子边上，轻轻一划——

出现一道血线，纤细妖娆得像一根横在脖子上的红线。

季收刀走人，他知道此人已没救了，血液连同生命会自那个伤口慢慢流失，任何大夫都无法止住，他会在睡梦中死去。躺在他身边的小妾会因为鲜血的浸泡和尸体的冰凉而惊醒，但那是第二天的事了。在此之前，季有充足的时间逃跑。

季翻回屋顶，细细盖好瓦片，然后原路返回，回程的路上他的心情比来时镇定多了，尽管来去的路同样凶险。

他翻过南边的一道矮墙，放和霞果然同约好的一样在墙根下等他。

放如释重负般地呼了一大口气，霞皱着眉问：“怎么这样久？”

说到这儿，季露出一种血气方刚之人都懂得的微笑，眉飞色舞道：“你不知道，他们正在……”

“唉，在这儿说什么呢！回去再说吧。”霞不耐烦地打断他。

这女人！问的人是她，不听的人也是她！季心中憋着一口闷气，不上不下的。这样晚了，回去估计也说不成。

果不其然，回去没有说成。三人都忙于收拾夜行衣与武器，预备睡觉。

这房间只两张床、两副铺盖，三人没法睡，霞就从衣柜里取出另一副来，放到地上。两张床离得太远，何况倘若半夜遇袭，它们是首当其冲的目标。于是三人选择在地上打铺盖，霞睡中间，季和放分睡两侧，这是多年的习惯，无需讨论。

躺下后，季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小声附在霞耳边问：“你打听过没有？明日哪家茶店有好听的评书？”

霞困得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已经是今日了……街角的清铭茶馆有《南侠情义》，你喜欢的吧？”

季得到这个答案，翻过身，心满意足地睡了。

他是被日光晒醒的。

季睁开眼，阳光透过窗棱斜斜地洒在他身上。清晨地阳光既不是最热的，也不是最亮的，却令他感觉自己像煎锅里的鱼。

霞坐在阳光里梳头。阳光令她的头发变成近乎透明的棕色，脸上的细小茸毛在光里纤毫毕现。

季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她也看见他了，微微一笑道：“醒了？阿放买早点去了。”

那个铺位果然是空的。

季点点头，准备爬起来，却感到脑袋一阵刺痛，不禁皱起眉。他就这毛病，前一天晚上没睡好或者没有按时睡，第二天起来保准头疼得厉害。

“又头疼了？”霞关切地问，伸出手替他按摩太阳穴。

她的手指微凉，按摩起来很舒服，季惬意地眯起眼睛。

门喀拉一响，霞火烫一般迅速把手缩了回去。

来的人是店小二，带着热水。他见季睡在地上，霞也与他在一个房间内。心下了然，显是昨晚玩得太疯，房间都没回就在地上囫囵睡了，那棋牌还在桌上摆着哩！

店小二放下热水离开了，他们也开始洗漱，不再言语。一会儿放也回来了，三人吃罢早餐，去街角的茶馆听书。

茶馆里挤满了人。说书先生闪亮登场，身着一袭长袍，手中握着拍板，时不时拍上一拍，留着胡须，声音又洪又亮：

“诸位早安，今个儿看大家精神不济，想是起床气还没过咧，这就献上《南侠情义》，接上次六十一回——”

季三人定定坐着，今日的故事有些悲伤。季和放都流下了眼泪，季是因想得太多，由故事想到许多其他事，因此悲伤，放却是因想得太少，单纯为故事而哭。

霞想得不多也不少，因而难以理解这两个大男人何以哭成这样。

茶馆门外，一阵寒风刮过，吹得门板哗哗作响。

已是深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