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醒得很早。
他打着哈欠,从床上爬起来,熟练地跨过自己的书堆,推开窗户。现在已有熹微的阳光照射进来,映在他年轻的脸上。
他的脚边是一堆堆的书。这个房间里有许多书,而且它们大多乱七八糟地四处散落在地板、床铺和桌子上,有的是垒在一起,有的是随手乱放、了无章法,显示出此间屋子主人极差劲的生活管理能力。霞总是把这地方戏称为“狗窝”,并且发誓一步也不踏进来。
季很喜欢书,他不仅自己下山的时候去买书,还常常拜托别的要下山的人买,看了书又随手乱扔,久而久之房间就成了这副模样。他读书只为自己快乐,买来的也尽是些话本故事集之类,因此虽说平日霞经常调侃他是“读书人”,他却心知肚明凭自己的斤两,进入讲堂不被夫子用笤帚赶就不错了。
然而,兴许是起床气的缘故,今日他对自己的那些宝贝书提不起兴趣,只管扒着窗棱往外看。
深秋时节,南方的南安仍是绿意盎然,但这北地的山中已是银装素裹了。白雪在山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在白色间点缀着许多黑色的小屋(季的屋子也是其中一间),小屋们顺着山势倚叠而上,拱立着山丘顶部的几栋大型建筑,整座山仿佛一只花色斑驳的大蜘蛛。
寒风灌了进来,有些冷了,季把窗户关上,穿好衣服,出门洗漱去。
回来路上,远处出现一个细长的黑影,季定睛一看,发现是同辈的魈。
季嘴边哼上一声,想装作没看到的样子离开,没想到魈已经发现自己了,远远地挥着手呢。
季无法,只得走上前去。
他一向不怎么喜欢魈。魈总是摆出一张招人讨厌的得意笑容,还爱给人起外号,他叫季小呆子、叫放乖狗狗,还叫霞画眉鸟,老在别人做事的时候骚扰别人,还一副天底下所有人都得包容他的自信样。
魈是瘦长的体型,长着英俊的面孔,右眉毛上一道伤痕,不仅没有使那张脸的俊秀受损,还增添了几分痞气。季猜想,山下说不定还真有女人吃这套。
“哟,小呆子,”魈咬着一根草,斜斜倚靠在一棵树上,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才刚起?好像比平时更呆了。”
季忍下反唇相讥的欲望,没精打采地回复说:“确实是刚起,肯定是没有魈哥你精神了,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魈笑着说,“不过今天确实有事,老头子想见你。”
季一个激灵,立刻就清醒了,魈口中的“老头子”,名字就叫老,是他们当中最德高望重的人,可以说是领袖般的存在,不晓得突然找自己是有什么事。
季一下心如乱麻,也顾不得搭理魈了,奔回房间拾掇一下自己,就往老的住所赶去。
老住在山顶的武堂旁边的一间屋子里,这位置堪称眼观八方,可以将山中一切尽收眼底。
老人如其名,单看外表不过是一名普通的枯瘦老人家,全身上下唯一奇特的地方就是那长长的胡子,直垂到腰间,更衬托了老的慈眉善目。他生平最爱的事就是侍弄花草,可惜搬到这高山苦寒之地,成活的植物只几棵枯松,他不得已只能移情孩子。老的衣兜里时常装着糖块,随时可以用来逗孩子。
此时他的怀里就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孩子在早晨精神得很,咯咯直笑,还伸出圆圆的小手去抓老人的胡子,抓得老叫苦不迭:“哎哟,小祖宗唉!别揪啦!放过我这老胡子吧,它可陪了我这么多年呢!你还揪!带走带走,再任由这小混蛋闹下去,我的下巴都要光了。”
站在老身后的女人憋住笑,把孩子接了过去。
季实在笑不出来,垂头丧气地打了声招呼:“爷爷早。”
他这一代的孩子们,有谁没有被老抱在臂弯里逗弄过呢?于是大家怀着爱和敬意,都叫他爷爷。
“阿季呀!”老上下打量他,“不错,长高了些,走近一点,坐过来,”他拍了拍面前的椅子,“让爷爷好好看看。”
季像任何一个同龄的被长辈召唤的少年一样有些不乐意,但也像少年们当中的大多数一样无可奈何地走过去,配合老人的注视和抚摸。
老摸了摸他的臂膀,满意地点点头:“肌肉也长了些,”他脸上浮现出陷入回忆的恍然,“还记得你刚来那会儿,小小一只,大家给你取名的时候,不知道起什么名字好,最后选了‘伯仲叔季’里的季字,是说你小。这些年过去,你也长成大孩子了。”
季有些不好意思:“爷爷,我已经不小了。”
“是不小啦!”老沉吟一会儿,正了正坐姿,“你也猜到,我叫你来是有正事了吧。”
季也不禁正色说道:“大概是明白的。”不然我何至于如此紧张呢?
老招了招手,背后的女人递上一张纸。
“去过帝都洛京吗?”
“听是听说过的,但自己从未去过。”季紧盯着老人手中的纸。
“你的下一个目标就在那里。”老将那张纸在桌面上展开。
只见纸上绘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脸似核桃干瘪,头发稀疏,身材佝偻,走起来颤颤巍巍的形态跃然纸上,活灵活现。
季很疑惑怎么会有人花重金雇佣刺客去杀这样一个老人,他看起来过不了多久就要自己老死了。
“这是路千机,”老悠悠地说,“本是卖豆腐出身,攒了好些家私,又投资其他行业,现在已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商人,资产包括酒家、青楼、钱庄等等,现居帝都一处别院。他的一些生意碍着别人的事了,那人希望我们除掉他。”
“爷爷,”季摆出一副苦瓜脸,撒娇道,“我可是才回来呀。”
老露出那种典型的长者看着孩子的温厚表情,说道:“爷爷知道,可这段时间大家都很忙,地形又是你擅长的高宅大院,”他拍拍季的肩膀,“再辛苦这一次!爷爷保证年前都不给你塞任务了。”
季撇撇嘴,又看了看那张纸,略带好奇地说:“这商人在帝都?我还以为商人都待在南州呢。”
老抚着胡子,呵呵笑了:“商人本就是四处流动的,而且要我来说,顶厉害的商人都会去帝都,那里交换的可不仅仅是财富,还是全天下的权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