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伴随着沉闷的敲门声，梦境里的画面如同车窗外的风景般转瞬即逝，强烈的晃动和晕眩让我感到恍惚，但当我再睁开眼时眼前却只剩下温暖的阳光、被花朵围绕的小木屋、和远处在树下紧紧依偎着的博古斯·爱德拉和艾斯亚，他们抛弃了爱德拉家族现任家主和人类的身份，十分享受现在拥有的生活，静静凝视自己眼中彼此，时而因为一句甜言蜜语，时而因为一个微妙动作，灿烂地笑着。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哪怕明知道自己看到的不过是自己希望成为现实的，却还是想要翻个身重新再回到那里去。

这时候，固执的敲门声再次响起，我无奈地皱起眉头，极不情愿地睁开惺忪的双眼，用沙哑到犹如地板摩擦的声音敷衍道:“好了，不用再敲了，我醒了。先下楼去忙你的吧！我这就起来，尽快下去。”

话音刚落，敲门声便好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没有任何回应，却突兀地戛然而止。

“父亲，假如你还有机会回来，假如你还有机会见得到现在的我，你会不会发自内心为我感到骄傲和自豪呢？”

轻轻抚摸着炭黑色的铁质扶手，一点一点沿着脚下的台阶悠悠转下去，到一层的时候刚好是第九十九个，不多不少，从未错过。

这个数字，让我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在短暂的童年里，它像一根纤长的针，深深扎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孩子，百分之百虽然不存在，但你要明白，九十九是你必须要达到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懈怠，更不能轻易放弃这个目标，知道吗？”

父亲……

“家主，您起来了。”看到摇摇晃晃走下来的雅娜·爱德拉，萨瑞·爱德拉急忙放下手中的盘子和刀叉，快步走过来，在还有一米左右距离的位置停下脚步，用右手压住腹部，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后递上还存有余温的枣红色餐巾，十分诚恳地说道，“今天的早餐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按照您昨天的吩咐，还是牛排和橙汁，黑椒酱和黄油我帮您放在上面了。餐后的提拉米苏和咖啡马上做好，我待会儿亲自送到您的房间里。”

“您是了解我的，所以……在这些小事上其实不用这么计较的。我们的父亲，爱德拉家族前任家主博古斯·爱德拉……早就不在这里了。”雅娜·爱德拉面无表情地拉开椅子坐下，将萨瑞·爱德拉递过来的餐巾对折围在脖子上，拿起盘子两侧的刀叉，一边吃着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况且，是父亲给予了您爱德拉的姓氏，那么我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没有高低之分了。”

“我都明白。不过我有义务要按照规矩做好我应该做的事情，绝对不能因为老爷不在就懈怠。但您放心，我的所说所做都在范畴之内，绝不会让您为难的。”他短暂停顿，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小姐，有些话我必须要说，您别怪我多嘴。一旦继承爱德拉家族家主之位的仪式彻底结束，您就再也没有退路了。作为爱德拉家族的现任家主，承担家族的责任，是义不容辞的。”

“哦，是这样吗？”听了萨瑞·爱德拉的话后雅娜·爱德拉微微眯起眼睛，抬起垂在桌子下面的左手，放在桌子上。这时，装满橙汁的玻璃杯子在桌面上前后蹭了蹭，接着一下子滑到她触手可及的位置。“我知道您的意思，这一点倒是和我的父亲特别像，喜欢执着于自己的原则。从今以后刚刚那样的话我不会再说，至于具体要怎么做，按照你的意志好好把握就行了。”

“好的，非常感谢您的理解。”萨瑞·爱德拉充满感激地回答道，却依旧还是毕恭毕敬的态度。

刚才的话全都白说了。

这让雅娜·爱德拉的心里顷刻被绝望充满，但又做不出任何反抗，便不再理睬他，低下头细细品味半生半熟的牛排。

今天的味道总觉得和平时的不太一样。

于是，雅娜·爱德拉缓慢放下沾着油渍的刀叉，试探性地问道:“这……牛排……怎么好像……和每天在吃的……不太……”

还没等雅娜·爱德拉说完自己的想法，坐在对面的尼卡·爱德拉忽然放下挡住脸的几张画纸，指着放置牛排的盘子，满脸坏笑地说道:“我认输了，输得心服口服。怪不得我们睿智的父亲最终选择把比生命还重要的爱德拉家主之位传给你。”

“尼卡·爱德拉，你什么意思？”

直到这个时候雅娜·爱德拉还没有感知到，魔鬼象征死亡的双手已经无声无息地探出黑暗，正在从她的背后一点一点向她慢慢靠近。

“意思就是:这份牛排和平常的比起来谈不上太大的区别，我只不过是趁着萨瑞·爱德拉没注意到，偷偷放了几滴血进去而已。”

等不到雅娜·爱德拉做出回应，仅仅在眨眼的几秒里，血腥的味道就顺着舌头快速麻痹了每条神经，顺便传递出无数信息，分辨不出是好是坏。

我好像是踩在生死线上了。她空如白昼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不切实际却又符合现实的想法。

那一刻，再做什么似乎都没有意义了。

除了自我安慰式的祈祷。

但这能阻止恶化的局势吗？显然是不能的。

“那东西究竟有多么珍贵。即便不用我说，你也是知道的。”尼卡·爱德拉视线一转，越过画纸上忽明忽暗的荧光和璀璨的星河，向那份已经凉透的牛排飘去，“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还好今天的天气和运气都不错，总算是没有把它白白浪费掉，不然我真的会心痛的。”

“放进去的……是人类的血吗？”雅娜·爱德拉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等待答案。

“对。”尼卡·爱德拉的肯定，不假思索。

这样的回答，听上去就像是为了今天的提问而提前准备好的，和放进牛排里的几滴血有着近似相同的宿命与安排。

“感到意外吗？我也没想到，我竟然没有否认。”

雅娜·爱德拉刹那间意识到尼卡·爱德拉的话里究竟是传递了什么样的信号，同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急忙朝身后摆手，示意自己有话要对萨瑞·爱德拉说。

“这是我和尼卡·爱德拉之间的事情，我自己可以解决。”雅娜·爱德拉说得决绝。可在萨瑞·爱德拉准备离开之前，她又显现出不安和犹豫。

欲言又止般僵持了一会儿，才叫住他，把右手覆在嘴巴上低声嘱咐道:“出去之后你先站在门外，不要着急离开，等钟楼的钟声。假如……敲到第三下的时候我还没出来，你就直接去找莫卡·爱德拉。”

“没有其它办法吗？”

“有。”

看着萨瑞·爱德拉渐渐紧锁的眉头，雅娜·爱德拉只能勉强自己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但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好的，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会按照您的要求去做的。”

门，被轻手轻脚地从外面关上。

随后，连地毯发出的摩擦声都戛然而止，听上去就像是被一双手悄无声息地卡住脖子。

“我有一个问题。”尼卡·爱德拉问道。

“问吧。”

“你确定，你能解决？”

“想听真话？”

“当然。”尼卡·爱德拉终于没了继续耗下去的耐性。微微俯身，用白皙的双臂撑着桌子，十分骄傲地说着。

“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先告诉我，你究竟是从哪里得到人类之血的？”

“这个当然是……”尼卡·爱德拉突然停住，为难地迟疑着，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发自内心来说，我很想告诉你。但是，我对他有过承诺。”

“从哪里得到的？”

“我不能说。”

“快说！从哪里得到的？”

这样严厉的质问使得尼卡·爱德拉不再是一副镇静自若的样子，前后不过只是短短几秒钟而已，满不在乎的表情和冷漠的态度仿佛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答应过，不会把他牵扯进来，所以我不能说。你就当做我什么不知道吧！”

“可惜事实是你什么都知道。”雅娜·爱德拉把手心里紧握的刀叉平行放在多余的空盘子上，连同放着牛排的盘子一起推到视线的死角里，现在我再也不想再看到它第二次，更不想回味起它的味道。

“可惜我什么都不能说。”

“还是坚持不说吗？”

“是不能说。”尼卡·爱德拉屏住呼吸，额头渗出一层薄汗，眼神慌张地跳跃着，在不经意间回避我的视线，一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样子。

“你现在除了把真相告诉我以外，似乎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紧闭双眼，雅娜·爱德拉压制住心底的愤怒，让情绪慢慢平稳下来，然后才继续说道，“我说的对不对？”

“雅娜·爱德拉，其实你不用装出一副善良的样子。我会不了解你吗？你的虚伪可以欺骗拉卡·爱德拉，但却没有办法瞒过我的眼睛。”

“你什么意思？”

“我问你，当初说过绝对不会争夺家主之位的是谁？”

“是我。”雅娜·爱德拉深吸一口气，答道。

“那么，现在成为爱德拉家族现任家主的，又是谁？”

“是我。”

“其他的话还需要我说吗？”

那一刻，恍惚看得到，尼卡·爱德拉的眼里浮现出一抹说不出的落寞。

“尼卡·爱德拉，未经允许擅自收集禁忌的人类之血。剥夺寿命二百年，囚禁于炼狱，即刻执行。”

转过身，眼前突然浮现起儿时嬉笑玩闹的场景，有些疲倦的太阳悄悄躲进云层里，夏天的热风倦怠地吹着，博古斯·爱德拉和艾斯亚在远处悠闲地喝咖啡，一群孩子嬉笑着坐在枝叶繁茂的树下，一边抱着几本书讲故事，一边对彼此诉说心底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