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绿皮火车在既定的轨道上吭哧吭哧地爬着,在秦岭的青山与隧道间穿梭。
车厢外的绿皮堪堪停留在不需要补漆的边缘,一眼便能感受到时代的烙印,而在车厢内依旧清晰可闻车轮一次次碾压过铁轨接缝处的金属碰撞声,开始是旅行的伴奏,后来便是聒噪的背景音乐了。整列车有规律地左右摇摆着,连带着褪皮了的座椅和乘客们一起,用最令人昏昏欲睡的幅度拉扯着漫长不知尽头的摇篮曲。
漫无目的地在硬座车厢溜达了一圈,看尽了东倒西歪的奇特睡姿,丁汉白又踱步回到硬卧区,那个他一上车便强行和一位社会纹身大哥换到的下铺,一掀被子坐了上去,侧靠着摇晃个不停的隔墙,摸出了背包里的画本,想再仔细看看客户下单指定主题的雕刻纸稿,却被那哐哐的机械声烦得没有一点儿心思,只看着纸张撒癔症。
余光里,对面那个下铺一直裹得严严实实的白色大团子终于耸动了两下。
丁汉白收回神,饶有兴趣地看过去,用手撑着头思索到底是什么人不吃不喝,从上车到现在连他这个对铺都没瞧见庐山真面目,这难不成是黄花大闺女怕被人看了去?
丁汉白嗤笑,怕是人家大闺女都没有这般万分小心的。
那大白团子终于在前端开了个口,又是许久,从里钻出一个黑色的小团子,看起来软软糯糯的,应该味道不错。
这幅场景过于滑稽,丁汉白不免抬手就在画本上描出一个足够圆润的轮廓,还恶趣味地在旁边题上字“大白团子和小黑团子”,毕了就捂着嘴偷笑。
小黑团子动了动,似乎是听到了他努力地憋笑,转过来,竟是一张白白净净的脸,生得秀气极了,一眼便能看出南方的婉约来,那眉眼带着刚睡醒的惺忪,迎着车厢里的白光,虚掩着睁不开,复而又从大白团子里伸出一只白里透红,素嫩纤细的手,揉了揉眼睛,却仍带着困倦,迷糊地和丁汉白打了个照面。
丁汉白不禁屏住了呼吸,那眸子,竟是纯正上等的琥珀色,在灯下透着光,逐渐清明澄澈起来。
那小孩瞪大了眼睛,最后不免干涩地眨了眨,却是一脸困惑,想必任谁刚睡醒便发现自己被陌生人盯着都不是什么安心事。
丁汉白瞅见他往后缩了缩,撇了撇嘴角,心想原来自己看起来这么不像好人吗?于是假意咳嗽了一声,哪知中铺那位纹身大哥抖了一抖,把床晃得更厉害了。
丁汉白给上面翻了个白眼,看向对铺却带上了笑意,“小孩,你也是去南方?”
哪知那人腾地坐直了,用清脆的嗓音回他一句:“我才不是小孩”,可脸上分明还带着压出的红痕,头发也保持角度支棱着,睡得红扑扑的脸蛋俨然让这句理直气壮的反驳变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狡辩。
丁汉白打着哈哈,觉得此人真是极有意思,难得无聊的旅途中碰到这么一个人,便和他攀谈起来。聊天之中得知他叫纪慎语,本就是南方人,之前去北方是为了去看一位名家的画展,仔细一问,那画家不是别人,正是丁延寿。
想来是他的老父亲退了休闲来无事把雕刻之余的画作拿出去展览,也不知是什么渠道,竟然都传到了扬州,而且还真的有人跑去北方看。
丁汉白有些尴尬地抹了抹鼻尖,心想这件事还是不要抖出来了,毕竟那些画折腾出来纯属消磨时间,算不上什么真心佳作,便在报自己名字时隐去了姓,只说自己叫汉白,纪慎语也不多计较,点头应了。
纪慎语小他六岁,便叫他汉白哥。
丁汉白只觉平日里听几个家里的小破崽子师哥来师哥去地嚷嚷多了,听见这种叫法新鲜极了,忍不住逗人多叫了几声,纪慎语倒也不在乎,一口一个汉白哥,亲切地丁汉白直想立马和他结为兄弟。
当然,若是结为兄弟,那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丁汉白问他为何上车就睡得昏天黑地,不分昼夜,这扬州男子十分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说他之前为了临摹研究画作熬了好几个通宵,实在是困得不行。丁汉白愈发觉得此人有趣,便说要看看他的画。
好家伙,这一看丁汉白便对他平添了几分佩服。
下笔构图无一不是极其娴熟的笔触,技巧融合其中却不让人感到过分炫耀,还未上色便已能窥见完成之后的惊艳了。丁汉白暗自同师弟们比较一番,却发现这水平已在他们之上,更生出几分惜才之意来。
忽地听见一阵声响,纪慎语红透了脸捂着肚子,引得丁汉白捧腹大笑,“原来你也是知道饿的!”
尽管此时不是饭点,丁汉白也拉着他去餐车吃饭并且大手一挥说自己请客。纪慎语几番谢绝却执拗不过他,简单地给自己点了一菜一汤便草草了事。
丁汉白用手撑着头歪着脑袋看他,觉得这人宛如尚未开光的珠宝,虽是毛坯,却已透出些光亮来。
他笑吟吟地看着纪慎语风卷残云地吃完那盘土豆丝,又几乎一口气不带点儿停顿地喝完那碗番茄蛋花汤,明明还双眼放光地盯着别桌的菜肴吞口水,却一个劲地对自己说够了够了,丁汉白直接戳穿他,笑他不必如此心口不一,话说出来却多了一句我挣的钱养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微妙的气氛让两人同时顿了顿,丁汉白尴尬地笑了笑,打着哈哈糊弄过去,把话题扯到了别处,却因偏头错过了纪慎语掩在发尖下红了的耳朵。
“回去吧。”纪慎语起身整理好衣服,朝丁汉白笑了笑。
两人往回走,却心照不宣地停在车厢连接处,仿佛这里才是一个更加隐蔽的空间。这里的噪声更大,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哐哐声让谈话也要不禁提高一些声调,而相反的,也掩盖住了一些隐蔽的耳语。
接下来几天的相处似乎太过于水到渠成,他们聊各自领域的专业知识,虽说隔行如隔山,但是雕刻却是离不开绘画的。
丁汉白听纪慎语娓娓道来那些绘画技巧,惊觉他的知识丰富,浑然忘记了对方的年纪。古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今有他丁汉白火车遇纪慎语,不得不赞叹,缘分这东西真是妙哉。而纪慎语也甚是津津有味地听丁汉白聊他生疏的雕刻,竟也听得如痴如醉,手痒得恨不得自己也要上手试试。
丁汉白活脱脱一幅大哥模样,谈到兴处看见纪慎语那闪着光的眸子不禁上手揉了揉他的一头软发,触感竟比想象中的还要再柔顺几分,而他舒服得眯着眼蹭丁汉白的手心,直让丁汉白心头痒痒。
让他想起他住的那方院儿里那只赖着不走的野猫。野猫......丁汉白兀自笑笑,恐怕这会儿家里那只就算家猫了,面前这只唤作纪慎语的才是野猫。
丁汉白脑子里忽地冒出一句话:家猫不如野猫香。诶,不对不对,那是野花。不对不对,小纪就是小猫。
哎,丁汉白看着自己停不下来的手,知道自己这下是真的在外面有别的猫了。
当火车拉长了鸣笛声驶入扬州站,窗外的景色逐渐放慢向后奔跑的速度,纪慎语听着播报,知道该道别了。
丁汉白抱着手靠在窗边看纪慎语大包小包的提着东西准备向外走,忽然迈开步子接过他手里的包,说“我送你”。
纪慎语笑笑,“谢谢汉白哥。”末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这一路多谢汉白哥照顾了。”
丁汉白摆摆手说不必如此客气,心里却盘算着怎么在从广州办完公事回京时再到扬州“偶遇偶遇”。
纪慎语终究只让他送到了站台处,挥手道别后便转身离去。走到闸口转角,回头发现丁汉白丝毫未动站在原地,而火车已经开始鸣笛准备再次启程,便扯开嗓子大喊“汉白哥,再见!”言罢是一个甜甜的笑。
丁汉白怔住了,脑子里突然闪过什么准备追上去,却听他这一嗓子,回头看车门马上就要关了,一跺脚有些气急败坏地立马跑回去,堪堪赶上最后时机,上车后还被乘务员骂了一顿却只能摸着鼻子道歉。
他的确是忘了什么,纪慎语那一贯聪明的小脑袋也忘了——交换通信地址这件事。
之后可怎么联系?茫茫人海,又到哪里去找知心的人呢?一个在火车上看着对面新上来的一位中年男子恨恨咬牙,一个在到家后才幡然领悟捶胸顿足。
丁汉白索然无味地吃了晚饭,闷闷不乐地上床裹着被子发呆,恨自己只顾着相见欢,完了离别愁,竟然自己亲手断送了这段上天赐予的缘分。
气不过,实在意难平,便摸出了画本准备好好发泄一番,突然,看到了里面一张不算平整的撕裂痕迹。
原来,这就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丁汉白一拍床铺大吼一声:“天无绝人之路!”引得上面那位大哥又抖了抖,对面那位男子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可他毫不在意,感天谢地当初趁纪慎语不注意时把那张“大白团子和小黑团子”撕下来塞进了他的背包,似乎好像仿佛......上面还有他顺手加盖的章?
这下丁汉白的嘴角扬上去便下不来了,希望,这个小南蛮子能早点发现这个惊喜。
纪慎语在家里一边苦恼地收拾行李,一边后悔自己怎能粗心大意到忘了问对方地址。
纪芳许进来见他那副委屈极了的模样,便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嘴。
纪慎语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自己老爹哭诉,却听纪芳许一阵大笑:“你跑北方去看丁延寿的画却不知道丁家大少爷的大名?”
纪慎语眨眨眼睛,皱着眉头努力从脑海中勾起那么一点记忆,丁家大少爷......叫什么来着?丁......丁什么?
纪芳许看着自家儿子犯傻的模样,毫不留情抬手弹了弹他的额头:“就叫丁汉白!”
纪慎语傻眼了,微张着嘴巴愣在原地说不出话,自己对面那个和他谈笑风生的汉白哥竟然就是大老远跑去瞻仰的丁延寿的大儿子丁汉白!自己在他面前拍了他老子多少马屁!还把自己的画全拿给他过了目!竟然还和他大谈特谈绘画技巧!这都是什么关公面前舞大刀,班门弄斧的尴尬情节!
纪慎语越想越不敢想,只觉得脸上烧得慌,害臊到了极点,伸手进包里摸自己的画本,却摸出来一张纸,看那不整齐的边缘,大概是急匆匆从本子上撕下来的,上面竟是草草几笔勾出来的两个圆,旁边写着“大白丸子和小黑团子”,还有丁汉白的大红私印。
纪慎语一刻便认出来那就是自己,笑得无奈极了。
汉白哥年纪不小,怎么做事和孩童一般幼稚,倒是有趣得很。
丁汉白最终迫于丁延寿的威严没敢在路上多耽搁,直接回了北京。
一到家迎接他的却是丁延寿劈头盖脸的一句:“你怎么在路上还乱勾搭人?信都寄到家里来了!”
丁汉白眨眨眼,心想如果老丁盖章这是勾搭,那他不把人拐到手岂不是对不起老丁的一番苦心?
丁汉白接过信,信封上标标准准的瘦金体,写着“汉白哥收”,清秀极了,论谁看都觉得出自女子之手,只有他一眼便知是那扬州男子,心道是把情书寄到他家来了。拆开来看,是一幅画:绿皮火车在铁轨上缓慢地前行,前方是一个岔路,铁轨便在转弯处相交合并。
丁汉白笑,邂逅是缘分,本以为会错过,哪知缘分未尽,便要续下去了。
两条铁轨本是平行,但一个不经意的拐弯,便从此交汇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