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下过雨的山间，水汽茫茫。

　　一青年身着长袍，头戴一顶黑帽，手握一把油伞，行走于山路。山路泥泞，青年的衣摆粘了一片泥渍。

　　初春，一切生物才刚刚苏醒，冬日的余寒并未消退，下过一场春雨，仍旧冷得让人发抖。

　　青年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才从蜿蜒曲折的小路转到大路。青年眼前的景色也变得一片开阔，愈发走得快速了。

　　终于，青年在一家书店前停住。他抬头看去，牌匾上写着“书居”二字。因为日晒风吹久了，两个字变得难以分辨。

　　青年小心的看了下四周，把帽檐压得低低的。他将手里的油纸伞立在书店门边，轻轻推开了有些松动的店门。

　　这家书店年久失修，很少有人光顾。

　　青年是书店的店主，叫沈砚。

　　沈砚摘下帽子，环顾四周，自己上一次到这来，是两个月前。沈砚断定，这两个月内，无人来过。

　　书架积了一层灰尘，沈砚从不打理。这间书店开设的意义，或许并不是为了卖书，而是为了别的。

　　沈砚从书架上抽出一张旧报，借着窗边的光亮读起来。他仔仔细细地读，似乎要把每一个字都看进眼里，有的地方，甚至被他用指甲划出了一道印记。

　　沈砚专注地读着，无声无息地消磨着时光。

　　店门再一次被推开，沈砚身后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哥。”

　　沈砚回头，一个男孩映入眼帘。男孩也是一身长袍，衣服上满是雨水和泥点；过长的头发被雨水打湿，服帖的粘在脸上，愈发显得脸庞消瘦；脸冻得发白，嘴唇微微打着颤。

　　沈砚露出温和的笑，说了声：“阿钟。”

　　看着沈钟的样子，沈砚的心不住地抽疼。

　　沈钟有个习惯，就是下雨天不愿意打伞。问及原因，沈钟的答案很可笑，是因为不想在雨停之时，将雨伞拿在手里。

　　说白了，是懒惰。

　　沈砚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十分心疼。从前沈砚深知这一点，每次都让沈钟站在自己的伞下。自从沈钟离开家，再无人为他撑伞，他依旧保持着这个习惯，怪异的让人心疼。

　　“赶了这么久的路，冻坏了吧。你坐，我去烧壶开水。”沈砚将报纸塞回书架，走向里屋烧水。

　　报纸没放稳，掉在地上。沈钟捡起来，随便看了几行。沈砚在报纸上标注的记号被沈钟发现，大部分是关于战役胜利的。沈砚很关注这些东西，每每读到这里，都不免一阵激动。

　　不一会儿，沈砚端着水走过来，沈钟这才把报纸放下，坐到桌前。

　　“店里没备茶叶，你就将就着喝些热水，等回家了……”沈砚的话突然终止，他把水摆在沈钟面前。

　　沈钟两手握住杯子，感受一股强烈的热量传递到手上，冰凉的手渐渐有了暖意，手掌甚至出了汗。

　　沈钟端起杯子，嘴巴放在杯口吹着气，一股热气升上来，沈钟眼前渐渐模糊了。

　　他放下杯子，嗫嚅了许久，道：“还能回去吗？”

　　沈砚先是一愣，随后微微一笑，道：“当然。你是我弟弟，哪有哥哥不让弟弟回家的道理？”

　　“外面不比家里，你若有什么难处，哥哥照顾不到。”沈砚试探的将手搭在沈钟的肩膀上，望着瘦了一圈的沈钟，心里不住地自责，当初为什么没把他留下。

　　沈砚的手很热，搭在肩膀上，让沈钟感到许久未曾感受过的踏实。沈钟不敢抬头，只是望着杯壁一层薄薄的水汽，猜测着沈砚下一句能问及什么。是问自己这些天住在哪，吃了什么，还是有没有钱花？

　　沈砚收回手，扶了扶脸上的眼镜。“回家换身衣裳，好好睡一觉。”沈砚竟什么也没问。

　　沈砚并不需要问，从沈钟进门开始，他就已经猜的差不多了，他过得并不好。离开沈家，沈钟吃穿用度，一律打了折扣。沈砚还偷偷打量过沈钟，看他有没有明显的伤疤。在额头偏右的地方，有一道食指宽长度的疤痕，那是沈钟小时候不小心磕破的。

　　“淋了一场雨，闹不好要生病，回去我给你熬一碗姜汤，热热的喝下去，便平安无事。好不好？”沈砚的语气依旧温和，仿佛在哄一个小孩。

　　沈钟这才抬起头，望着自家哥哥深邃的眼眸，陷入一场回忆。

　　小时候的沈钟身体不好，染上风寒是常有的事。大夫给沈钟看病，开的药方总能熬出一碗碗的苦药。小孩子对于苦味的感知是深刻的，反抗吃药成了他们的天性。

　　每回喝药，沈钟都让下人们左右为难。

　　沈砚看着被药逼退到角落里的沈钟，想出一个办法。他驱散下人，亲自端起药碗，走到沈钟面前，说：“弟弟，我这里有一颗糖，你先把药喝了，再吃糖，病便好了。”沈钟疑惑的看着沈砚，不肯接过药碗。怕他不信，沈砚自己先喝了一口，“喏，我都喝了，你把剩下的喝完，我就把糖给你。”

　　沈钟下定决心一般，端起碗，一口一口的吞下药。

　　药真苦，苦的让人咳嗽。

　　沈砚摊开手掌，将糖递给沈钟。沈钟把糖含在嘴里，苦味渐渐散去，一股股甜味荡漾开来。

　　沈砚苦的吐了吐舌头，看着沈钟乖乖喝了药，心里十分高兴。

　　“阿钟，阿钟？”

　　沈钟从回忆中脱离，又不自觉的移开了视线。

　　好一会儿，沈钟回答：“哥……我回家。”沈钟声音低哑，差点让沈砚觉得自己幻听。

　　“好，好，我们这就走。”沈砚立即起身，走到门外。不知不觉，雨又下起来了，沈砚捡起倒了的油纸伞，站在雨中等待沈钟。

　　沈钟缓缓站起身，沈砚这一动作，让沈钟莫名感动，他知道，哥哥从来就没怪过他。

　　沈钟先是迟疑了一阵，随后在沈砚的注视下，站进伞里。

　　伞不大，并不足以两个男人一起躲雨，于是两人，一人露了半个肩膀。沈砚的伞打得正，并不偏向沈钟，也不偏向自己。他明白，沈钟长大了，即便需要自己的保护，也无需过度，沈钟足以自己撑起一片天。

　　他们心照不宣，终于一起踏进了沈家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