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瑾五十几岁才见到安年。
是伯远给她打电话,姿态放的很低,请求她让安年在伯家住一段时间。
伯远“妈妈,我只能完全信任你。”
她同意了。
十年前的她决计不会让这样的姑娘进到家里,无名无分,又注定不会有名分的,拿伯家当什么?
但人老了,就会变得宽和。往日里的惊世骇俗都化成平平淡淡,在意的东西少了,就无所谓。
伯远很久没拜托过她了。
她问,
伯太太“你父亲那边呢?”
听见伯远的声音,这时候又是运筹帷幄的样子了,
伯远“妈妈,父亲会同意的。”
她又问,
伯太太“那岑知呢?”
伯远“我会补偿她的。”
——
安年是被人抱进来的。
白衣白裤遮的严实,她在客厅匆匆地瞥了一眼,只是漂亮却不罕见的姑娘,路上大概经历些颠簸,脸和唇都苍白。
等到管家来同她汇报,才知道怎么回事。
精神状态不好,但具体情况伯远不愿意透露,不过之前也有听说过他们之间的纠葛,左不过是强扭的瓜,现下大概是被逼疯了,但曾经也有传闻说她本来就有些情感障碍;醒的时候总是大哭、发呆、呕吐或者尖叫拍打,所以总要打安定。
薛瑾敏锐地察觉到不妥,
伯太太“这个剂量,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吧?”
管家“太太,少爷的事我们管不了。”
是呀,她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
他跟他父亲可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东西。
——
过了十几天,伯言同她讲一项生意,是两家合资企业的经营问题。薛瑾忍着恶心听他讲话,身旁助理时不时代她提些建议出来。
终于结束,她扭头就走——
其实她现在并没有多讨厌这个人,人的年岁一旦长了,许多苦痛就容易变得模糊,支撑着的情感积累却不会消失,导致她生理性地厌烦、不耐以及作呕。
伯言在她身后说,
伯言“那个孩子,是叫安年的……”
没有说完,是一句提醒。因为伯言不论提出怎样的话来,正反两面抉择都会让她恶心。
她想起这个人,又去看她。
看她浑浑噩噩的,气色稍微好了一点,起码有了点血色。结果是拿起手边的杯子就要砸,其实她觉得那更像是做样子——她哪来的力气?做样子恐怕也是因为认错人了。
他们毕竟是一家人。
这一家人里又多了一对怨偶。
又。
原来亲缘关系也可以通过婚姻和下一代无丝分裂。
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伯太太“真是疯了。”
真是可怜。
她想起她许多年前也见过安年的,伯远拜托她与伯言将安年接回来。她留了心,见过安年一面。
那时候小小的,瘦瘦的一个孩子,局促不安,眼睛里面却有生气。
会是今天这样。
有时候想,她应该死在那一年。
——
边伯贤给薛瑾打电话问好。
至交家的孩子,聪颖又能干,她很喜欢他。过去的年月里,他们也经常相见。那个小姑娘往往藏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干什么,也没有谁会去问。
边伯贤“薛阿姨,我妹妹现在怎么样?她还好吗?”
薛瑾便想起来,安年确实有这样一层身份。
话说出口,却是,
伯太太“她过的不太好,难道你就要接她回去吗?”
边伯贤但笑不语。
又。
又一对。
可怜。
真可怜。
——
伯言同伯远发了好大一通火。
薛瑾是没想到他根本就没同伯言讲过这件事。
伯太太“孩子们年纪大了,自然就不由父母做主。你难道第一天知道这事?”
伯言“这是伯家,还容不得他指手画脚胡作非为!”
薛瑾冷淡地抬了下眼皮,
伯太太“是么,那你能将他怎样?”
伯言的肢体动作仍旧是僵硬的,他在强压着怒火。老迈的狮子被新的狮王挑战权威,暴怒却无可奈何,只能象征性地发出一些余威般的嘶吼声,无济于事。
伯太太“我今天是同你讲讲安年的事情。她哥哥说孩子是随边姓还是随她自己姓都可以,他也不介意替安年养孩子。”
伯言冷笑连连,
伯言“这事怎么轮得上边伯贤插口?同他有什么关系,他们又不是亲兄妹——况且是也不行。那是我们家的……”
伯太太“你的好儿子一口就答应了。”
伯太太“孩子大了,自是由不得父母的。你也少插手他们的事。”
薛瑾缓慢的起身,旁边女管家很自然地将手臂递给她,挽着她上楼。
其实这件荒唐事根本由不得安年自己做主,她现在精神仍旧不太好,天天吃药、打针和做各种治疗。她自己没有孕期的自觉,诚然也不想有,所以身边时常有人跟着。
伯远一来她就开始大喊大叫,摔掉了手边拿到的所有。张艺兴劝他,叫他离安年远一点。
伯远只是冷眼,对方便摆摆手,
张医生“好吧,你随意。”
医者仁心,可他的仁心只给能够施舍的人。他懒得做没必要嘱咐,连可怜都不会。苦难毕竟不是比较出来的,可这种苦难他觉得更像自讨苦吃。
两个人。
伯远倘若真的想做一件事,那便只有两个结果:成功,或者这件事情消失。
安年终于还是能够安稳地待在他身边。
只是愈来愈呆。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腹痛,自己忍住不讲,伯远是半夜回来发觉她出了一身冷汗,又没睡着才觉察出不对。叫了医生来检查,折腾了快一宿,后面又照顾两三天,才算稳定下来。主治医师走的时候将伯远单独喊出来,话中严厉,竟是意有所指。
她再次醒来,伯远握住她的手,说,
伯远“我们去把这个孩子打掉。”
安年盯了他半分钟,然后开始歇斯底里。
最后她说,
安年“我要我哥哥。”
伯远说,
伯远“好。”
——
边伯贤这个时候居然很有监护人的自觉,尽管这责任的履行未免太像和时间开玩笑。
安年要扑进他怀里,然而隆起的腹部挡住了他们之间的肢体连接,她呆愣住了。边伯贤十分迅速地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把脸凑过去,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通。
居然就这样被安抚好了,安年跟着他走。
伯远在后面看,心中是一片空茫:这很罕见。他忽然就对这段“感情”的未来产生了迷茫。然而这点迷茫很快被以往的念头锁定,他总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