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乃情报的收割者，战地的幽灵——”
男孩喊着他从不知道哪个三流小读本里看到的台词，掀起系在身上的床单，想象斗篷在身后随着本不存在的风展开，像是他在故事书的插画里经常见到的英雄们。从床上跳到床下，挥舞着早上刚刚拿旧报纸做的小小手枪，房间里全是孩子兴奋的尖叫。
“审讯者将驱逐一切隐藏世间的邪恶！”
而被追逐的红发小姑娘当然不是什么邪恶之辈，但她似乎也并不介意与男孩嬉戏打闹，吃吃地笑着，完全没有被追逐的囚犯该有的慌张，两条麻花辫已经有点跑得散了架，一边左右躲闪还不忘护住自己怀里的熊宝宝。
正忙着追捕犯人的男孩自然是顾不上许多，胡乱挥舞的小手枪打翻了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安静看书的孩子手中的故事读本，愤怒地抬头表示抗议这才发现肇事者早就已经冲到了房间的另一边。
无从理论的男孩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重新低头翻开了自己刚刚手上的冒险读物。
“杰克和安妮总是这样……”
直到墙上的旧钟的指针指向了整点。突然弹出的小鸟发出的咕咕咕的报时声打断了孩子们兴奋的嬉闹。虽然有点可惜，但也应该是睡觉的时间了。
大多数孩子都安静下来，带着莫名的期待，耐心等待着往往会紧随着报时小鸟之后的，吱呀吱呀木门打开的声音。
“已经很晚了，应该是睡觉的时间了哦。”你靠在门框上，怀里抱着几本已经有些陈旧的童话书，低头看着几个孩子，银灰色的发梢带着卷，从耳畔滑下几缕。
乳白的睡袍裹住身体，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无论是春夏秋冬你都习惯用长袖挡住手臂，孤儿院有点昏暗的灯光透过领口，倾泻在锁骨上，与已经有些破旧的孤儿院格格不入，异样的圣洁像是教堂穹顶上短暂停留的神子。
“是院长！”孩子们看到你，显然是高兴的，刚学会说话不久的小姑娘咿咿呀呀地喊着你的名字，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让你抱。
但也不是所有孩子都停下了游戏。
红发小姑娘见你开门，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样，噔噔噔地就跑来藏到了你身后，当然，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做了。
“但是如果有院长在的话，就算是杰克也抓不到我。”年幼的孩子不懂得世界的复杂晦暗，在他们非黑即白的世界里，给他们这个给他们提供庇护和容身之处的人，几乎是万能的。
顾不上护着身后的小女孩，你抱起依然伸着手等待抱抱的孩子，不让她被追逐打闹的男孩因为冲劲太大而撞倒。而男孩自己也像是没料到你的出现一样，一时没刹住车，跌倒在地。
或许是因为摔倒的样子过于狼狈，屋子里的孩子们，包括你，几乎都笑了。
“安妮！你又耍赖！”从自己战地英雄的想象中跌落，男孩红着脸，有些难为情地控诉着，
“这已经是这周第三次了！”
被你抱起来的孩子趁你分心于两个孩子之间的争吵，逮到机会抱住你的脸亲得全是口水。
这种争吵几乎已经是孤儿院的日常，把还在牙牙学语的小姑娘放回地上，你笑着扶稳小审讯官，直起身子之前还摸了摸又变回八岁孩子的男孩的脑袋，尽量让自己与他视线齐平。
“要小心走路啊，杰克大人。”
直起身来，你拍拍手，示意孩子们稍微安静些听你说话。
“也该是睡前故事的时候了，大家把把床铺收拾好，然后就聚过来吧。”
随意坐在地毯上，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给孩子们讲睡前故事几乎已经成了你的惯例。
到底是小孩子，已经不再在意自己刚刚让一个犯人从手上溜走的杰克很快就乖乖收拾好了床铺，小心翼翼地将小手枪压在枕头下面，其他孩子也纷纷在地毯上或坐或卧，将你围在中间。
小小的孤儿院里一共只有十几个孩子，最大的就是杰克，刚刚过完他的八岁生日，而最小的女孩不过三岁，还是很依赖父母的年纪，最喜欢的就是靠在你身边，偶尔还会像刚刚那样亲得你满脸口水。
虽然上面一直在强调重建工作之类的，但几年前那场内乱带来的伤痕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抹平不见。
这些孩子就是战争的直接受害者，或是因为战争失去了双亲，几经流浪之后被你从童工贩卖者或是雇佣童工的地方领回这里；或是干脆一出生就因无力抚养而被抛弃，是被你从贫民窟的垃圾堆里捡回来。
“所以，第一个故事要听什么呢？”温和昏黄的灯光下，你摊开手中的读本。
“「晨星」的故事！”
你不着痕迹地撇撇嘴，
——让人毫不意外的回答。
这个国家几年前曾爆发过一场相当大的内乱，当时有一群自称是革命者的人，他们率领一支军队向他们口中已经十分腐败落后的正规军宣战。
当然战争的理由总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人类总是能找到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来自相残杀。虽然不愿承认，但是自称为正规军的政府军队实在是相当无能，当时已经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城市是被反叛军的势力所控制。而正规军由攻转守，两边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在当时看来，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或许两边对峙会持续几年甚至数十年都是非常有可能的状况。反叛军死守地盘，正规军又不能轻举妄动。
直到一个反叛军高层叛变，事情才有了转机。这几乎是发生在一夜之间的事情，似乎是忽然正规军就掌握了反叛军所有高级干部和军队的具体布防，在几个不当薄弱地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被轰炸之后，反叛军接连几个高级干部失去了联络。而后勤防控当然也损失惨重。直到最后两边终于达成了协议，彼此互不干涉，才算是不了了之。
不过虽然名义上是互不干涉，但实际上大部分反叛军也自此加入了政府军备，归根到底发言权依旧在掌握正规军的国家高层手上牢牢把控。
所以这些经过美化后的所谓的战争“英雄”的事迹会被当做睡前故事读本四处广为流传也就不奇怪了。
但实际上这些故事到底有多少是真的，你实在是有些存疑。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崇拜的，还是那些在他们那尚未成型的，非黑即白，只有单纯的对立世界中，扮演好人英勇打击坏人的“英雄”们。
晨星的故事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尽管你已经讲了成百上千遍，就连故事书的书脊都有些破损，但无论哪天，这个故事都和灰姑娘的故事一样，是这场睡前故事会的保留节目。
有时候你也会好奇，一个在自己眼里无异于刽子手以及死神帮凶的人为什么会被认为是英雄，甚至被写进儿童读物里大肆宣传。毕竟那个人在策反反叛军干部并拿到敌方的重要情报这件事，同样也意味着亲手造成了将近五分之一的城市的毁灭。
但孩子们似乎想不到那么多。
“书上说他提前三年结束了战争。”在某次你提出问题的时候，一个孩子这样回答。
“而且有勇气劝说去坏人，而不是直接强迫，就像是可以看穿人心一样！”另一个孩子补充道。
故事的情节就算是最年幼的孩子也是牢记于心，不过作为一个主要负责情报的后方文职人员，代号为「晨星」的审问官的故事确实是个传奇。
不像是一般的俗套故事，只有被删减了的拼杀和大团圆的以少胜多结局。无论是在敌占区的医院里作为医生卧底半年的经历，还是同那位反叛军少年干部斗智斗勇的情节都是很值得大书特书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故事里的心理描写和斗智斗勇的情节详细到连早饭吃了什么都编的十分详细。
「但我可不记得当时早餐还提供火腿……」
有的时候你会这样腹诽，但读故事的语调却不会有任何影响。
「就是这样，审问官的身影消失在了一片烟尘中，也消失在了黎明来临后却依旧无法掩盖的黑暗。
这颗晨星曾为黎明拼尽全力，却没能在光明中生活多久，便像他的代号一样，引来了黎明却也最终无可奈何地消失在了黎明的天空。因为档案属于最高机密，他的墓碑上只有他的代号，时至如今，我们甚至不能肯定他的性别，也永远无法了解这位传奇英雄一生中的很多细节，
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曾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过——」
作为一个带着些谍战色彩的故事，你必须承认它确实有着和一般的孩子们喜欢的童话一样跌宕起伏的剧情，但同那些童话里不一样的是，王子公主或者精灵与冒险者在经历了重重磨难后往往都会有一个幸福快乐的美好结局，而晨星，却是在战后，死在了追杀者的手上。
作为一个思想比较老派的人，加上一些自己的私心，老实说你并不赞同给这么小的孩子们讲述这些作为睡前故事，即便是经过美化过的也不行。但孩子们是不会想那么多的。
无论是大衣柜上或者是壁橱里，在多次试图把这本书收起失败后，你终于还是把这个想法暂时放在一边，如果让孩子们爬上爬下找书的时候受伤，可能反而是得不偿失了。
最后一个故事的尾音终于消逝，王子和公主也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或许是今天的故事有些冗长，不少孩子都已经被炉火烤的昏昏欲睡，眨巴着眼睛似乎随时都会睡着。而最小的那个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枕在你的膝盖上，睫毛卷翘，熟得很安稳。
无奈地笑了笑，你将那孩子抱上了床，其他孩子看见你起身也知道该是睡觉的时间，都乖乖地爬上自己的床，盖好被子，耐心等待你去给他们掖被子，以及每天睡前的晚安吻。
“院长……”
最后一个是安妮，在你准备离开前，她拽住了你的睡袍，
“院长有一天会结婚吗？像是故事里的王子和公主一样，然后离开这里吗？”
虽然还不是很懂，但是小姑娘却也能凭本能感觉到，院长很温柔，也很好看，和故事里的公主王子的那种耀眼不同，院长安静平和，却温柔的像是她经常在教会学校的壁画上看到的，垂眸怜惜世人的天使。
小女孩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攥着你睡袍的小手更紧了些，几乎要哭出来，
——她知道，如果离开孤儿院，院长大约也会比现在更加幸福的。
“怎么会呢……”听到女孩的话，你弯了弯眼睛，俯下身让自己与孩子视线齐平，回握住了安妮的手，和她娇嫩的小手不同的是，你的指肚几乎都有一层薄茧，而且掌心还有一道非常明显的疤痕，就算这样，轻微的摩擦却并不会让她难受，那温度反而让人安心。
“对我来说，以及没什么比看着你们好好长大更重要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你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情，
“下周就是安妮的七岁生日了，不如想想看想要什么礼物吧。”
尚且年幼的孩子当然不会意识到你在转移话题，没有小孩子会不期待自己的生日，小姑娘的脸上泛起了兴奋的红晕，
“想要……一双跳芭蕾的鞋子！”
即便没有说明原因，你也知道故事书里在舞会上跳着芭蕾的安妮公主是她的最爱，你正准备说些什么，就听到小姑娘的声音变得有点嗫嚅，
“但是……镇上的店里并没有那样的舞鞋……院长每次去更远买东西都要出门好几天……”
一旁还没睡着的杰克忽然插了嘴，
“可是安妮就算穿上舞鞋又怎么可能会变成故事里的安妮公主呢？就像是院长和晨星的名字也是一样的，但是院长也不是审讯官呀？”
女孩听到这样一句，因为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被这样堂而皇之地揭露，像是非常难为情地微微皱了皱鼻子，眼圈有些红了。
“安妮该不会还相信魔法吧？明明都是大孩子还相信这些，真幼稚。”
虽然知道这只是那孩子自作聪明地说怪话来吸引你的注意，你依旧低声制止了杰克接着说下去，又俯下身亲了亲安妮的额头，
“院长也不相信有魔法吗？”
在你调暗小夜灯的时候，你听见安妮这样轻声问道。
“应该说，有谁不相信魔法呢？”
你关上了卧室的照明灯，在离开前，你习惯性地挑眉微笑。
“晚安，我的小安妮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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