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知这京城根下立了座太子庙,里边供着的是恕老爷子的宝贝金疙瘩,恕裘己,北平出身的麒麟太子,我梁辉不过是打九龙来的南蛮子,靠一条狗链子拴在太子爷身旁作走狗。那日若不是恕太子施舍肯多看了我两眼,我早该死在京城的暴雪,十年不遇的暴雪,阎王爷看在太子爷的份儿,放我一条贱命罢。
我欠恕家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可这事儿落进旁人的嘴,又成了是我摆明攀上恕爷的高枝儿,野鸡成凤,定是上辈子积了德。
我嘴笨,只能低着头,嘴里说不出一句利落话,每每这时都是太子爷出面袒护。我躲在他身后,像极了那头仗着纣王逍遥的狐媚子。
太子爷爱听曲儿,更是爱唱,可惜旱烟抽的一年比一年猛,当年那副比戏园子里的名角儿还要清亮的嗓子,也难免落成一杆子老烟枪,可他却处处护着我的肉嗓子,别说一口烟,连辛辣玩意儿都鲜少能见着。
我是他亲手一把一势带出来的角儿,他且疼极了我,蜀锦玉的花盆底,西番莲花里子的墨狐大氅,只要是太子爷听尽兴了,大手一挥便全赏与我,似乎这京城里一半的银两都不惜砸进我怀里,当真是金贵。
旁人瞧着眼热,就连我这种出身卑贱的狸猫儿也上赶着有人谄媚,都想碾着我的膀子去舔一口太子爷鞋底的灰。我被他宠的娇纵,一副狗胆甚敢占着太子爷身旁枕边的位子,可他却从不罚我。
我当真以为他是爱我,没成想他是在训狗,往后好办事。
他说,我是他养在笼里的一只金丝鸟儿,只管唱曲。
我说,我是他坠在心窝子的玉佛,平日里无灾无祸便是捧在掌心儿里的宝贝,若当真遇着什么,折煞损殁的也便是我。
京城里的人哪个不夸恕府上的梁辉是那杨玉环回魂,虞姬再世,普天下的戏子儿谁能比得上梁老板的一曲红尘。可那虞姬自刎时这样悲惨,杨玉环终究是薨在了马嵬坡,此生不得再见皇上,谁且尝过这苦字当头。
替死鬼,代罪羊,一朝入恕府,一世作恕魂,我被太子爷拴了一辈子,这条命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今年的冬天尤其冷,快要比得上三十年前初入恕府的那一日,今儿个又是冬至,外头的雪厚的能掩过城墙根儿,屋里的窗上贴的是明纸,雪光透进来亮堂的很,倒也不用点些蜡烛油灯。
“辉。”
太子爷蜷着腿,歇在暖炕上,手里的翡翠玉珠串儿把得哗啦响,我屈身站在一旁,眼睛正被白惨的雪光晃的不轻,忽然听见他开口这样唤我,竟有些失神,好似又回到十几岁辰光,那时我不必跪他,也还能大大方方地握他的手。
“再为我唱一次吧。”
“唱哪出?”
“霸王别姬。”
这是太子爷最爱的一出戏,是南梆子《霸王别姬》,唱词悲怆动人,唱至用情处,太子爷总会摆出一副愁容,可这回,竟却也带出两滴咸泪来,我不忍他潸然泪下,断了腔急着要去抚,没想着会逾了规矩。太子爷挡下了我的腕子,透冰的玉扳指是如何都捂不暖,凉冰冰,像是给我来上一巴掌。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司马昭之心,我对太子爷的爱是路人皆知的大不敬,中间终究是隔了道越不去的天堑,纵然我是他掌里一头会飞的金丝雀,也无济于事。我未曾不幻想过太子爷于我是有情的,哪怕一瞬间,亦能此生无憾。可我见过他枕榻上的人一茬儿换一茬儿,我想起为他春宵上的情爱唱的一首又一首。
断断续续的曲儿真是把我的爱都要唱烂了。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江南东窗事发,恕父难辞其咎,府中上下内外皆需打点,此刻虽是暂且平息,但也难说余波未了,人人自危,谁还能顾及着金丝笼中的金丝鸟,连太子爷也保不住我。
但我忠与太子爷,一仆不侍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可就算我是个背主弃义的狗奴才,这天下人谁又敢接他恕裘己的盘,我身上满是太子爷烙的铁印子,已容不得半点旁人。
“汉兵他…他杀进来了!”
“罢!”
一曲唱罢,那虞姬一剑封喉堪堪倒地,而我却次次躺入太子爷怀里,他的手极宽大,揽紧我的腰条,不让我受半点委屈,可如今,我未尝不是神坛跌落。他依旧接着我盛着我,可我怎么觉得那双手不复当年。
他拥我上塌却一言不发,冬日里的气候干,我竟也吐不出半个字,呆楞着,只觉脸侧微湿,我也分不清是谁在流谁的泪。
太子爷啊太子爷,我是您的虞姬,您是我的霸王。
恕裘己啊恕裘己,可您是假霸王,我才是真虞姬。
是你教我摆云手,教我提腔调,为我戴上凤髻鸾钗,却又是亲手拿它杀死了我。你说不过逢场作戏,却只有我假戏真做。
裘己,再好生一揽我的腰吧,再也回不去了。
来世我不愿再成你笼里的金丝鸟。
都说戏如人生,我却道人生如戏。
我想我早已死在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