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话本小说搞个食物语乙女向的正剧短篇合集(=^▽^=)
私设少主名为伊霜,是戏班的青衣。与姬别忆为师兄妹设定。
并非两情相悦,而是姬别忆→伊霜单相思。
民国背景,非食物语原著预警。
关键词:从未说破的朦胧爱恋。
ooc有,注意避雷。
姬别忆偶尔点起烟斗在窗边小坐,看着院子里戏班的弟子练功。
那一派熙攘常让他感到恍惚,思绪就同这缭绕的烟雾一般,跨越十几年的时光回到那青葱岁月中去。
即使多年惜别物是人非,那段记忆在他心中依旧未失去颜色,反而鲜活的就像是昨日。
尤其是那个舞着水袖舞姿蹁跹的少女,若在姬别忆心中,周遭的一切都同水墨一般淡雅,那么那个女孩就像是浓墨重彩的西洋画中的人物。看似格格不入,却自有一派和谐。
那时他还不是这个戏班的班主,那少女也刚刚被老班主捡回来,浑身脏兮兮的,葛布衣服上补丁摞着补丁,看起来就是一个凄惶至极的乞儿。
女孩躲在老班主身后,怯生生地望着有些惊愕的他,像是一只小麻雀。
姬别忆首先注意到的便是那孩子的一双明眸,虽然脸上满是尘土,却依旧难掩那双眸子的灵动清纯,像是含了一汪清泉在其中。
姬别忆顿时对这女孩心生几分怜爱,伸手想去拉她,那女孩却“哎呀”一声,往老班主背后缩了缩,更像只灰头土脸的小麻雀了。
“别忆,你别吓着师妹。”师父回头安慰那女孩几句,“这是你姬师兄,以后有事,都找你师兄去。”
姬别忆唇上泛起一抹苦笑,从兜中掏出一粒糖果,那是师弟们买点心添秤时点心铺给的。他把糖递到师妹面前,师妹迟疑了一下,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抓来吃了。孩子果然都是喜欢糖果的,小师妹脸上微微浮起一个天真的笑,终于愿意把小手拿给姬别忆牵。
姬别忆只知道,这是他第一次见伊霜,却不知道,伊霜早就见过他,在庆祝民国成立那年,班子在城中大戏台子上免费开演,姬别忆唱的是虞姬,水袖蹁跹,仿佛千年前的虞姬精魂穿越时间附到他身上,赢得台下啧啧赞叹,却不知有个衣衫破烂的姑娘躲在人群中间,把他的每个身段儿啊,都烙进了眼底。
师父教了她几个身段,又让她唱了两句。这个师妹对于唱戏似乎颇有天赋,嗓音轻灵,身段柔美。师父对她颇为满意,觉得自己真真捡了个好苗子,当即让她给祖师爷牌位磕了三个响头,收了下来。
那天正好是霜降。师父按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典故,给师妹取了艺名——伊霜。
姬别忆所在的戏班子中,姑娘倒是个稀奇物什,而伊霜又刚好是师门最小的一个,一进戏园,倒颇得师兄师姐的宠爱。
“小霜霜,你告诉师兄,这段该怎么唱啊?”
“小霜霜,你喜不喜欢三师兄演的薛仁贵啊?你不是和师姐说,你喜欢大英雄吗?”那天师姐妹们聚在一起说笑,有人这么逗着伊霜,伊霜则十分认真地偏了偏头,回答道:“薛仁贵是大英雄,但对于宝钏终究是薄情,霜儿不觉得他算大英雄。”
“嗬,小妮子小小年纪,还知道薄情不薄情啊,那小霜霜有没有喜欢的人啊,以后想嫁给什么人啊?”师姐们被小姑娘“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一句话逗得花枝乱颠。
伊霜鼓起腮帮子,眼珠转了几转:“霜儿喜欢的是盖世英雄,铁马金戈,征战沙场,让来者不敢犯我国!霜儿不想做杜丽娘或者崔莺莺,霜儿想做的……”她看向一旁练功场上,那舞动的人影,“霜儿想做的,是虞姬那样的女人。”
“大师兄!大师兄你听见没!”有好事的师姐真的朝那身影高声喊叫,引得那练功极为认真的人也不由得侧目。
伊霜缩了缩脖子,跳下凳子一溜烟跑远了。
“小霜霜?你去哪儿啊?”
“我……我我,师父找我练功呢……”女童咿唔着,只留下满地疑惑的师姐和一头雾水的姬别忆
伊霜手里抱着个脏兮兮的也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彩色拼布球,望向一旁梳妆镜前正忙着卸妆的姬别忆。
姬别忆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末了才问道:“你见着我,跑什么啊,怕我吃了你不成?”
“有啊——”伊霜故意拖长了尾音,“师兄要吃人的!”
“尽说些瞎话。”
姬别忆只淡淡扯动唇角,口脂还没来得及擦去,那一笑甚是好看,像是一朵红花在唇上绽放。他觉得有必要给这个懵懂的讲讲道理,他并不是个散漫性子,作为师兄,督促师弟妹比师父还要紧些。
“霜儿,你还小,才刚刚进师门,自然是要比师兄弟们轻巧的。可唱戏毕竟不光是嘴皮子功夫。俗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要是老这么散漫下去,那些观众啊——可不会买你架子,怕是要赶你下台呢!”
他最后一句话带着点夸大的恐吓意味,回头看了一眼师妹,却看那古灵精怪的丫头直直看着他,捂着嘴吃吃地笑。
姬别忆还以为是自己不慎弄花了妆,回头一看,镜子中的那人妆才卸到一半,半张脸人间绝姝的美人,半张脸是文弱清隽的青年,这么一看,倒有说不出的怪异。姬别忆讪笑一声,拿水将半脸胭脂水粉尽数抹了去,镜中青年显得清爽干练,一张俊逸却不显女气的面容。若是换掉戏服穿上学生装,怕是会让女学生们看直了眼,直道好一个风度翩翩少年郎。
“师兄,你说这戏真奇怪。”伊霜一拍掌,弯着眉眼儿笑,“你看,你可以是虞美人,换件衣服你可以是崔莺莺,再换一件衣服,你又是穆桂英了——师兄,这么多角色,哪个才是你?”
姬别忆摇摇头,叹息一声,手指踌躇了一会儿还是点在了伊霜的眉心:“演绎一个角色,自然要将他的一颦一笑都揣摩熟练吃尽,若是能把自己完全融入其中,你的身段,唱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是,霜儿,你需得记住,戏终归还是戏的,不要把自己丢在里面了。”
他又顿了顿,又道:“方才你说的那些,都是我,但,也都不是我。”
伊霜没接话,她偷偷看了看师兄此刻的神情,以往的师兄哪怕是生气也鲜少让人觉得不可亲,看如今这个素面着繁复戏袍的青年,在懵懂的伊霜眼中突兀的陌生起来。
他的手按在伊霜柔软的发顶,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手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胭脂气。
“今日练习真的都完成?,那师兄可得考考你,若是真的用心,过会儿我们便去那家点心铺子买些点心吧。”
那家点心铺子是正宗的苏州风味,戏班里大多数师兄弟都是苏州人,姬别忆也不例外,对于漂泊在外无凭无根浮萍一般的人们来说,一口源自记忆深处故乡的美味,也算是对心的一点点扬汤止沸的慰藉。
“我可认真了,连小师兄都要趁师父不注意,来问我这句怎么唱呢!师兄!师兄!你等等我呀!我要吃桂花糕和桃酥,你听见没有啊!”但伊霜似乎就没有这番顾虑,在被戏班收养之前,她大概是四海为家的吧——她没有家,自然会少去很多不切实际的贪念,姬别忆有时候想,这会不会也算一种老天的眷顾呢?
她多少还是幸运的。
姬别忆假装听不见女孩气鼓鼓的声音,又往前迈了几步:“不快些的话,我是要一个人去的。”
一曲唱罢,霸王自刎于乌江畔,虞姬已经以死酬君王。
猩红色的幕布缓缓拉上,观众席中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和掌声,尽数送给舞台中央那仿佛被千年前美人幽魂夺了舍的旦角。
伊霜躲在幕后拍红了手掌,比她自己得到那些掌声还高兴。她也化了妆,穿了红色为主的华丽戏服。她来到戏班已经两年了,两年间师兄姬别忆靠着一折《霸王别姬》红遍了这周边大大小小的城市,甚至上海都有人慕名而来只为一睹那仿佛虞美人再世的绝代风华。
伊霜今日要和师姐霓裳搭档演那《西厢记》,师姐演崔莺莺,她便演那活泼机敏的红娘。
这是她初次登台,心中仿佛揣了一只小兔子七上八下怦怦不止,手心蒙了一层细汗,涂了蔻丹的指甲收拳握进掐进手心里。
虽然那些动作、唱词都是耳熟能详,但是这还是她第一次面对如此之多的,带着审视和打量意味的眼睛。
霓裳师姐许是看出了她的慌张,微笑着按住她双肩:“不慌,我相信霜儿,霜儿彩排时不时唱的很好吗?”
姬别忆绕道后台来,看了眼心神不宁的伊霜,微笑道:“莫慌神,之前我怎么教你的,你便怎么做吧。”
早在几个月前,姬别忆就开始对伊霜进行特训,为的自然是台上那须臾光景不出纰漏。虽然伊霜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在他面前也收敛的好好的,唱念做打,一板一眼儿倒颇为有模有样。师父说,再过几年霜姑娘长开了身子,便要叫她当主演了。
伊霜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别过头盯着台上进展,只等那锣鼓梆地一敲,自己便要登台亮相。
戏闭客散尽,伊霜坐在板凳上,任由姬别忆用沾湿的手绢为她卸妆。她脸颊红扑扑的,呼吸还上气不接下气,可那双眼睛却并未因为疲劳失去半分明媚:“师兄,你看我,我可听见下面有人在说,这个红娘好生娇俏活泼。”说着,得意地一抿嘴。
一旁的演张生与崔莺莺的师兄师姐笑着接嘴:“可不是,我们霜儿不用人说,本来就很水灵动人嘛。”
后台化妆室便升腾起一团笑闹,姬别忆也勾了嘴角:“你看,我没有说错吧。”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伊霜怕了他这句“名言”,慌忙抢过话头,“师兄你嘴巴没说起茧子吗?你可是大红角儿,可不得注意着嗓子吗?”末了,她又看向姬别忆,附在他耳边悄悄说道:“我是不是可以演主角了?”
声音低不可闻,却又带着隐秘的期待。
姬别忆好笑,抬手敲了敲她的脑袋:“需得一步一步走踏实,世上哪有什么终南捷径?”
“可是我想和师兄一起唱一出戏啊就像什么《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也很不错。师兄你老是唱虞姬,感觉我好像只能当个牵线搭桥的小丫鬟,可是——”
伊霜哽咽了一下,继续说道:“可是《霸王别姬》,是真真的没有一点爱情的明媚啊。师兄你唱了那么多戏,真的没有向往过那些戏折子里的爱情吗?”
姬别忆手上动作顿住,有些惊愕的微微瞪大双眼。
他脑子里都是白天伊霜的话,在脑子里萦绕不去,扰得他夜不能眠。
“可是《霸王别姬》是真真没有一点爱情的明媚啊。”
“师兄你没有向往过戏折子里的爱情吗?”
“就是那种……直教生死相许,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姬别忆坐起来,灌了一杯凉水下肚,擦掉唇边的水渍,看着窗外斑斓的星子,长叹一口气:“师妹,你说《西厢记》,你可知最早是张生为求功名弃了崔莺莺。你说《牡丹亭》,你可知杜丽娘却相思婉转早逝,你说《长生殿》,你可知杨玉环被赐死马嵬坡,君王掩面救不得,更别说《桃花扇》,落花有意,苦却流水无情……”
他站起身来,走到悬挂虞姬戏服的衣架旁,伸手触摸这套陪他演了多年虞姬的戏装,他们之间就像是有某种感应,不需言语也能知道彼此所想。
“师妹……霜儿啊,世上多是薄情郎,那些人的伪装远比登台时的妆容完美。人生如梦似幻,我们偏偏又是去扮演别人的人生。所以千万莫要把自我陷进去了,这情情爱爱如同镜花水月,最是信不得。”
自言自语着,姬别忆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姬别忆……你还真是,思虑周全啊。”
仿佛只是弹指之间的事情,伊霜满了十五岁,开始显而易见的漂亮起来:四肢与身体都开始变得苗条起来,洗的发白的布裙包裹着少女还发育不完全的曲线,自是一派娇俏可人,清隽灵动。
师父原本打算伊霜乘着姬别忆唱花旦,可是思来想去,倒是觉得主攻青衣更加适合她,于是便单独叫了她去,正当所有人在猜测着年纪轻轻就拿到主演资格的师妹会被安排去唱哪出戏时,伊霜笑盈盈的出来了。
“师父怎么说?”姬别忆上前一部,像以往那样握住伊霜的手腕,一时间又想起男女大防,又连忙收回手来。是啊,如今霜儿已经长大了自己可不能再把她当做一颗糖就能哄的小丫头片子,当做自己的妹妹了。
“你猜。”伊霜歪歪头,鬓边一缕发丝垂下,平添一分俏皮。她倒是有时间与姬别忆打趣。
“直说便是,你这叫我如何猜去?”姬别忆摇摇头,伸出手来用指关节敲敲伊霜额头,“霜儿你已经算成人了,可以独立登台表演,莫要一天到晚学着小孩的性子玩闹。”
伊霜绞着自己的衣角,依旧像以往那样低着头,好像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不过她的脾气像六月的雨水,来的快去的也快,一会儿后她便故作严肃清清嗓子,一板一眼的回答道:“师傅说,我身段玲珑,又对着世间百态琢磨的颇熟,就让我领衔主演《孽海情》,唱那色空尼姑。”
“《思凡》么?”姬别忆略一点头,“早有种说法叫‘男怕《夜奔》,女怕《思凡》’,霜儿,既然师父选你唱这色空尼姑,你须得时时勤学苦练,不得怠惰。对于吃我们这一碗饭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是铁律。”
“是!霜儿谨遵师兄教诲!”
姬别忆一转眼珠儿,像是想到了什么,道:“不如这样,霜儿,若我得了空闲,便于你一同练练这对手戏,九师弟进戏园子不比你早多久,对于这些都不甚熟练。”
“真的吗?”伊霜眼睛闪闪发光,“霜儿多谢师兄!师兄最好了!”
师姐们捂着嘴嗤嗤发笑:“师兄对于小师妹偏爱过头了,我们都要集资开醋坊了!”
姬别忆一甩袖子:“都别跟着胡闹了。”他别过头去,脸上似乎出现了一抹绯色云霞。
“师兄,既然这样你陪我去趟那家糕点铺吧,我好久没吃他们家桂花糕,倒是一时想的紧,吃什么都不香了!”伊霜拉住姬别忆的手,眨巴眨巴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小霜霜,你可真是视甜食如命啊。”有个惯会唱李香君的师姐,艺名唤做霓裳的,挤过来刮了刮伊霜的鼻子。
月光洒在三尺戏台上那个水袖蹁跹的身影上,平添几分清冷幽静,她水袖荡开,悠悠开嗓:“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千般婉转,空灵悦耳。年龄虽小,但身段和嗓音都有了几分老辣味道,姬别忆穿了身月白长袍,负手站在台下,看着舞台上的伊霜,霎时间时光都为了他们而停止流转,耳边万籁俱寂,忽而又锣鼓齐鸣,丝竹齐颂间她登台亮相。台上一位独角儿,台下一个观众,她只为他唱这一折,他也只为她赴这场盛宴。
若是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该有多好。
《牡丹亭》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细细想来,他与她最亲密的接触,竟不过是戏台上的耳鬓厮磨。罢了!他从不是那种人戏不分的痴儿,他虽可以因为练习不惜弄伤自己,但亦不愿将真情搅进去成一锅混沌。
那水秀蹁跹的清隽身影,刻在他心底抹不去忘不掉,成了他心底一块不大不小的疙瘩,不想倒罢,一想,心就像遭了猫爪那样难耐。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他终究要回到他的戏台上去,回到那些醉生梦死的看客面前,去做他的虞姬的。
九师弟与伊霜共演的《思凡》一上台就博得了诸多赞誉。人都道是,那伊青衣模样虽小,身板儿却俏,竟隐隐有了一炮而红的架势。更有些别的戏班,三天两头就派人往老班主的门前跑,开口就是挖人的事儿,却都叫姬别忆差几个师弟撵走了。
“本姑娘才不去他们那儿呢,我就留在这里,和师兄一起,唱一辈子的戏。”伊霜脱了戏服,换了身绣了一枝白梅的水色旗袍,手镯上的金镯子叮叮作响。
“姑娘都是要嫁人的,你一辈子唱戏,岂不是真要把自己变成色空尼姑吗?”
“唔……我可看不起那些污流浊物,霜儿的意中人,须得是盖世的英雄,横刀立马护国邦,定要让那洋人不敢敌!”伊霜学刀马旦舞了个手势,“倒是师兄你,什么时候给我找嫂子啊?这城中爱慕你风姿的女子,可不知道有几百几千。对了,城西那个富商今个儿又来递名帖请你去他府上唱戏,你说,他对你这么上心,不会是喜欢上你了吧?”
姬别忆抬手敲了敲伊霜的脑门:“怪不得一天到晚如此怠惰!原来心思都用到这些龌龊事上去了!”
师兄妹二人并肩朝那家苏州糕点铺子走去,因为他们在这城中有名,只敢拣人少的地方走。
行至某条巷子口,突闻巷中女子尖声呼救和暗暗啜泣,又有粗野男声怒吼:“哭甚么!若是不乖乖听话,就扒了你这戏服,把你丢到路中间让过路人看了去!”
姬别忆闻声眉头微皱,看到那倒在地上的八人抬花轿更是脸色一变。他几步跨入巷中,见几个穿着驻军军服的“军痞子”正朝一个红妆泪阑干的戏子围将过去,那戏子不是别人,正是今天一早被花轿抬去给警察局局长夫人唱戏祝寿的霓裳!
“你们这群登徒子好不知廉耻!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目中可还识得王法!”姬别忆一声怒喝,引得那些人纷纷侧目。为首那人轻蔑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哟,这是哪家小公子学着话本子里出来英雄救美啊?怎么,这是你相好啊?你可知爷爷我是谁啊?”
这人诨名唤做胡三的,本就是这城中有名的泼皮落户儿,后来跟着去北伐,回来的时候,居然也混了个不大不小的驻军军官。只不过古话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胡三,以前要喝酒吃肉,现在要寻花问柳。秦楼楚馆逛厌了,出来打个野食是常有的事。驻军一带有女儿的人家,都对此人唯恐避之不及,让姑娘遭了大祸。
霓裳伏在地下,泪水在妆容未谢的脸上冲刷出道道沟壑,她向姬别忆不停摇头,却被胡三一只手扳住了下巴:“哟,他是你什么人啊?”
“我是她师兄!你休的再对我师妹动手动脚!”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风华绝代的姬老板,久仰久仰,我呢,也算得上是你的戏迷呢。”胡三一番装模做样,挥了挥手,便有几个士兵摩拳擦掌,向他围过来。
“只是不知道姬老板没了这张好面皮,该如何唱戏啊?”
姬别忆纵使能在戏台上卷起千般风云,但脱了那身戏装,他也只不过是个文弱到有些纤细的男孩而已。
早年间师父还没决定下他们唱什么,曾教过姬别忆几招那种在台上打着漂亮的功夫,可对付这群恶犬,花拳绣腿怎么够看呢?
那铁坨子一般的拳头砸到他脸上的时候,姬别忆三魂七魄差点都一齐出窍,腮帮子火辣辣的疼,喉头没来由涌上一股子腥甜,他踉踉跄跄后退几步,腹部又挨了一记,痛的他直不起腰来,直想吐个翻天倒海。
又是一脚踹过来,姬别忆重重跌坐在地上,脑中尽是嗡嗡的轰鸣和霓裳近乎撕心裂肺的哀求:“住手!住手!求求你们了,不要再打我师兄了!”
姬别忆吐出一口掺杂着血红色的唾沫,唇边升起一丝淡淡的惨笑。
他原以为凭借自己这个“角儿”,尚可以让他们知难而退,可是他怎么偏偏忘记了,这所谓的头衔不都是那群看客塞给自己的累赘吗?什么虞姬还魂什么风华绝代,通通都是个笑话罢了。
模糊的视线中是声嘶力竭的霓裳,以及疾风骤雨般朝自己袭来的拳脚。
终究为泥中花,不堪折。
“警署大人!就是他们!”是清朗的少女嗓音,使他灵台瞬间清明,恰逢此时一阵穿堂风拂过落叶猎猎作响,倒像真的有大队人马赶过来一样。
那胡三之前就怕警署,如今一听见他名号便像耗子见了猫,也不管真假,撇下姬别忆的霓裳,带人跑了。
“师兄!师姐!”
姬别忆感到一个温暖的的身体裹住了自己,小小的,还在微微颤抖,让人顿生无限爱怜。
“不怕”他环住伊霜,“没事了,他们走了。”
伊霜并不言语,头埋在姬别忆怀中,姬别忆只觉得有什么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自己衣襟上,煲贴着他心中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感情,使他心痛无比。
谁也没有想到,霓裳在半夜用一根麻绳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她留下的只有一张割破手指写下的血书,上面只有八个字“身似浮萍,命贱如斯。”字字诛心啼血。
老班主见到霓裳遗体,一口黑血吐出来,差点就跟着去了。戏班一片忙乱,姬别忆拖着伤腿穿过师弟妹们近乎破碎的哀嚎,伊霜正跪在霓裳身边,握着她一只手,希望能给她传达一丝的温暖,但终究是徒劳无功。
那双曾经秋水盈盈的眼眸如今如干涸古井一般枯樵,姬别忆连唤几声“霜儿”,她才木然的抬起头,低声问道:“师兄,为什么师姐会死呢?”
姬别忆胸中一阵苦涩,居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伸手摸摸伊霜的发顶。
在霓裳出殡那天,伊霜头上系着一根白纱,看着漫天飞舞的白雪一般的纸钱,再次提出了那个问题:“师兄,为什么师姐会死呢?”
姬别忆答道:“她不是死了……她是被这个世界吃掉了。”
起灵的锣鼓吹吹打打的,恍惚间,姬别忆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舞台上,台下看客们觥筹交错,醉生梦死。
他揽过伊霜的肩膀,与她额头相贴,两人都默默无言。
人生几十年,可不就是一场戏吗?
“可是霜儿该怎么办呢?”夜里他一个人坐在虞姬戏服前自言自语,戏服就如同一个多年老友,沉默着听他诉说,也不言语。
“霓裳师妹之死,让我看清了吾辈优伶不过玩物而而,哪里有甚么尊严可言?这一成角儿啊,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人呢,可以把你捧上天,看尽一切荣华富贵,也可以一脚把你踩进泥巴里,万劫不复。十五岁的小姑娘,她懂什么呢?她的幸福又在哪里呢?”
“师兄你还不回房睡觉,和谁说话呢?”伊霜走了过来,手上抱着一壶茶水,“我正说去找你聊聊…”
“你怎的穿得如此单薄,也不怕受了风寒坏嗓子。”姬别忆站起来,把自己外衣披到伊霜身上。
伊霜不言语,伸手裹紧大衣,半晌才说:“师兄脸上的伤还疼吗?”
“已经没事了,多劳你费心,唱戏的哪有不受伤的。”姬别忆下意识摸摸自己脸上的伤口,拳头大一块儿淤青,看起来颇为可笑。
“可是,师兄就赴不了城西富商的寿宴,我听说那富商千金买来了苏州春生班的老板楼玉梅坐台,就是为了叭师兄在全国各地捧红呢……成为名满天下的角儿,不是师兄的梦想吗?”
姬别忆长叹一口气,接过伊霜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霜儿,寿宴不去也罢,成角儿主要还是看自己的定性和悟性,哪里有一蹴而就的道理?再说,如今戏班正式多事之秋,师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作为师兄,我能放下你们不管一人逍遥快活去吗?”
“我们说好……”伊霜嗫嚅着,“要一起唱一辈子的戏,永远永远,都不分离……”
姬别忆只觉得一阵汹涌困意上涌,迷蒙之间,他似乎看见伊霜脸颊上滑下一颗泪来,在地上摔得粉碎。
“师兄,好想再和你同唱一台戏。”
姬别忆醒来时已经是日头高照,他只记得自己睡着之前是和师妹在天井里说了一会子话,不知为何竟回了房间。他匆匆披了一件衫子出门,却四处找不到伊霜。
他也顾不得礼貌,推开师父的房门,如今霓裳头七未过,师父臂上的黑纱也未褪,他躺在太师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烟。
“别忆啊,不需要找啦,霜儿替你去城西富商处唱那曲《霸王别姬》啦。”
“什么?”姬别忆只觉得脑子有些发懵,一把抓住门槛才没有软倒在门槛上。
“哟,这便是小姬老板了?”一个陌生的女声响起。
姬别忆才发觉原来屋子里还有位女客。穿着烫金百蝶戏枝红旗袍,烫着时髦的卷发,容颜艳丽却不娇弱,倒有一种英气蕴含在眉眼之中。
“正是,正是。这便是那我的大弟子。别忆,快过来见过楼玉梅楼老板。”
“您便是……那位苏州春生班的班主?”姬别忆上前一礼,虽然惊愕,但是对于这梨园行里出了名的手眼通天的女子突然来访,他依旧心存几分疑虑,“我还以为您去赴了城西的寿宴,正想着受了伤无缘拜见……”
楼玉梅摆摆手,道:“话也不多说了,我此次来此,倒不是为了那寿宴。你可知你那横死的妹子霓裳,她娘亲乃我故友——也算的是我师妹。她临死前托我对她独女多加看顾,可是霓裳已拜你师父为师,我也不便多问。谁知一朝噩耗传来,她却不甘受凌辱而死。我只是过来略略尽一点长者之谊罢了。”
她只是微微勾唇:“外界都说梨园的人薄情,我自认为我是,不过看来小姬老板你不是这般人。”
“有件事,我来找你师父商量,现在正好遇见了你,我就问问你,近日我春生班当家的花旦要被人抬去当姨太太了,不知你愿不愿意来我春生班?”
姬别忆看了眼师父,师父只是严肃点头。
“多谢前辈好意。只是别忆技艺粗劣,不配前辈如此厚爱。”姬别忆只是一笑,上前一礼,“只是如今师门正是多事之秋,别忆身为师门长兄,自然该担当起长兄之责。若楼老板执意想从我们这儿选一个人来补空,我这里倒有个不错之选。”
楼玉梅露出一点感兴趣的神色。
“正是我的小师妹,伊霜。”
“祖师爷爱怜她,给了她咦副堪称是金饭碗的好嗓子。她天资聪颖,模样儿亦是万中无一。若是楼老板不嫌弃她年纪尚小,那就请带了霜儿去。”
楼玉梅奇道:“咱们梨园行,哪个不是挤破了头地想成角儿?有点名气的呢 ,更是挤破了头的想更上一层楼。怎么今日小姬老板却偏要给人做这嫁衣裳?”
姬别忆惨然一笑:“我是没有法子保她一生幸福了,倒是楼老板更有本事。我已经死了一个师妹了,难道要让我再见第二次那样的场面吗?”
他说着,身子晃了晃,竟然“扑腾”一声直接跪下。
君子跪天地跪父母跪师长,而他要为了别人的未来而跪了。只是对未来那点几乎看不见的幽光,抱有一点近乎可怜的期待而已,他跪下了。
霜儿!或许你可能永远也不会懂这份感情了,但是我仅仅期待,仅仅希望,你能够幸福……
有一滴泪水流下来,落在水泥地面上,粉身碎骨。
只因平生不会相思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思之如狂。
“你要……让我走?”伊霜跌坐在地上,发红的眼睛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你不要我了?”
“师兄,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要一起唱一辈子戏,直到我们都白发苍苍再也迈不动步子再也唱不了戏为止!差一天都不算!差一分钟都不算!差一秒钟都不算!”她脸上泪痕交错,声嘶力竭怒喊悲哭,“这是你说的!这是你说的!”
姬别忆垂眸,把满眼的哀伤都酿做决绝,他拿起桌上一张泛黄的纸,那正是伊霜来戏班时签的生死合同
纷纷扬扬的纸屑就像伊霜眼中破碎希望的模样,又像是雪,好大的雪,冻结了她心的大雪。
“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见了吧。”姬别忆尽全力不让话听起来像带了哭腔。
伊霜最后还是走了,那天她就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娃娃,没有任何表情地登上了马车。
姬别忆依靠在门框上,目送着马车远去,直到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小黑点,驶向伊霜未知的未来。
他似乎听见了有人在唱戏 ,像是《霸王别姬》又像是《思凡》,他本以为是师父在里间用收音机听戏,猛然间才想起来,那个收音机早就被师妹们争着听歌弄坏了,一直没拿去修。
那个时候霓裳和霜儿都在,他也不过是个有点老成的少年。他们欢笑打闹,无忧无虑。
然而最后都是化作一颗泪水,滴落在石板上,徒留水痕。
姬别忆突然好想把马车追回来,好像那辆马车让他那么多年那么多年的青春都付了水。那时年少不知愁苦,韶华易逝,又为谁停驻?却终是那落花缤纷, 只有各中人在很久很久以后,慢慢回味嗟叹。
他突然想起,今天好像是霜降,在七年前的今天,他和伊霜第一次见面。
那个时候他摸了摸女孩的头,给了她一颗糖,欢迎她来到这里。
而现在也是自己将她推了出去,没给她回头的可能。
姬别忆最后还是忍住了这种冲动,擦了脸上的泪水,转身回房间去了。
此生他再也没见过伊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