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夜。
肖力和陈彬两个人顶着浓厚的黑眼圈,在白板上梳理新的线索。
刘旻和张谦之间被新连上了一条线,加上警局收集的行程记录和监控,和这两个人相关的时间线已经差不多可以大致排查出来。
“所以根据目前掌控的信息基本可以推断,”肖力用笔点了点贴着的人名,“凶手应该是在杀害七号被害人时就盯上了恰巧跟在后面和她有摩擦的张谦。”
“如果卷宗是刘旻——我是说真凶——给他的,那他应该是被误导,以为自己才是不小心害死七号死者的凶手,又阴差阳错地被安上了连环杀人的罪名,情急之下选择了听从真凶的指挥。”“说得通,所以他才会出现在群租房替真凶拍下作为线索的照片,最后自己也变成受害人之一。”
笔尖在纸面上留下刷刷的轻响,判断结束的同时笔记也暂时告一段落。办公室里突然静了下来,两个刑警对视了一眼,彼此没有再说话。
什么超能力、附身、时空穿越……
不说陈彬丢档案的事还没个定数,光写报告就有得头疼了。
***
不论警局那边的状况怎么样,照相馆里该过的日子还是得过。
除了费心调查案子的事情之外,常规业务依旧在开展。陆光现在不方便在外面站台,就帮程小时理一理客户的资料,存个档分个类什么的。
但因为暂时不接特殊委托,之前照顾陆光程小时也没心思顾及生意,这段时间他们的日子还是难免捉襟见肘起来。
虽然平时对着熟人撒娇撒泼那一套玩得信手拈来,厚脸皮蹭个奶茶饮料也是常事,但真要说在大事上接受旁人接济,程小时心理上还是有道坎的。
乔苓作为他这十几年来最大的接济给予对象,对此再清楚不过。
小时候还稍微好点,自从上高中乃至成年了之后,人格和自尊心开始完备成型的程小时就对乔家伸出的援手逐渐展示出了委婉拒绝的姿态。不然也不至于刚成年那会儿就急着翻修照相馆重新做生意开始还债大业。
因此平时他和陆光揭不开锅只能啃泡面的时候,乔家姐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施以不必要的援手,任他自食其力、野蛮生长。
她知道程小时需要这个。
可现在家里有个尚在恢复期的伤员,两个人还要花心思干活解决红眼凶手的那摊子烂事儿,和之前那样光吃泡面肯定不行。
说好的要给他俩补补呢。
因此和在医院的时候一样,乔苓尽职地给他们送饭菜,只不过时间改到了晚饭点。程小时本来想拒绝,说自己在家做其实费不了几个钱和功夫,但被乔苓在微信里用一句陆光顶了回去。
她偶尔留一会儿陪他们聊聊天,问一问案情的进展,再侃几句工作室里的日常。
但不会太久。
她还是在怕。
就算现在可以和陆光进行一定量的肢体接触,她也不敢单独和他呆在一起。这人现在的行动能力还远没恢复到正常水准,到时候如果她真的被附身,就算看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呢?他是能跑还是能打,还是突然有了钢筋铁骨不怕突袭了呢?
何况他们这段时间本来就要时不时地动用能力,这边真有什么状况,程小时远在另一个时空,拦也拦不住。
虽然程小时从来没有表现出来,但他其实和乔苓也有一样的担忧。他当然对自己的发小全然信任,可凶手能附身一次,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
所以尽管不忍心看着女孩总是找借口远离照相馆,程小时除了附和陆光的劝解,也说不出别的话。
或许在调查有进一步进展之前,乔苓都会自觉保持现在这种送饭工具人的状态。程小时觉得他们三个几乎已经接受了这一点。
不过今年的点子总是不太准。
这天照相馆照例日常营业。
差不多入冬了,程小时谨记先前医院里的嘱咐,某个小白脸免疫力不比以往,所以要比以往更早地把厚衣服拿出来。纵然这样,前几天气温骤降,一下子早晨的窗户上都蒙了湿漉漉的水汽,毫不遮掩地透着寒凉。
陆光在这种天气里还是不免中招染了点风寒。虽然问题不大,但他时不时断断续续的咳嗽和泛凉的指尖还是让程小时心里不是滋味。
以前不是这样的。陆光不会这么容易感冒,也没有这么怕冷。
这都是那次伤在陆光身上留下的不可逆的痕迹,就像纱布下的那几道深刻的疤。程小时一直没能适应如此直观地感受这些。他也不觉得他以后能适应。
通常这个点不会有什么客人,照相馆老板也没费心一定要站在柜台那儿,只是半心半意地靠在沙发上刷手机,顺便督促一旁看书的陆光喝热水。
乔苓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熟悉的推门声是女房东独有的节奏,自动铃响起的时候背景里有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
“出来接客啦——看我遇到了谁?”
这不是她平时来的时间,而这句台词她也已经很久没有说过。程小时听到接客的时候下意识皱了皱眉,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陆光留在客厅,扔下手机就起身往外间走:“包租婆,不是说这段时间不接委托的吗,怎么——啊,孟医生。”
没有预料到这意外的访客,程小时先前显而易见的怀疑态度在愣神之后被收敛了一半。他眨眨眼,扬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营业笑容,不动声色地挡住两人通往里间的路。孟医生在乔苓身后几步的位置,暂时看不清程小时的表情,后者微眯起眼,佯装不经意地招呼:“乔苓,吃苹果吗?”
乔苓愣了一下,了然地对上程小时的视线。
“不,”她说,“我不喜欢削皮。”
这听起来有些答非所问,但程小时看上去松了一口气,他后退两步恢复平时那种大大咧咧的样子,招招手看向后面的孟千山。
好医生朝他露出一个笑容,略显腼腆地也回给他一个招手,神情看上去也没有作假。他跟着乔苓走进照相馆,程小时这时候才注意到他牵着一个孩子,约摸十岁不到。
哦对,孟医生说过,他是有两个儿子的。程小时想起来。他还看过他们的照片,只是当时心思基本都在陆光和案子上,具体模样已经不太记得清了。
那孩子一点儿不怕生,跟进来之后就好奇地四处打量,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目光在墙上挂着的展示照之间穿梭着,看上去饶有兴味。
以前照相馆也不乏带着孩子来拍照的父母,小朋友总是对各种东西都充满兴趣,程小时作为老板,通常也会上前搭话逗一逗小孩。孟医生的儿子很守规矩,不是那种喜欢上手乱碰的熊孩子,他爸爸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俯下身提醒:“叫哥哥。”
他的目光一下就转到了一旁的程小时身上,嗓音脆生生的:“大哥哥好!”
一般顾客上门可没这待遇,程小时笑了笑蹲下身,指着墙上的照片:“喜欢拍照吗?”
小男孩儿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轻微地摇了摇头,但又马上兴冲冲地点头。
“我不太喜欢。”他摇头晃脑地解释,“但是哥哥喜欢!”
这个“哥哥”明显是在说他自家的兄长。所以他是弟弟。程小时在脑子里记了一笔。
“这是我家老二孟绎,”孟千山在他身后介绍,“我送他去学小提琴,回来的路上在那边的音乐工作室附近碰到了乔姑娘。”
“孟医生记挂你俩,说难得有空,不如就顺路过来照顾一下你俩的生意。”乔苓补充,“所以我就把人带来啦——程小时,人家好不容易过来你也不欢迎一下。”
“欢迎欢迎,当然欢迎。”
孟千山不算是一般的客人,程小时说着就拐到厨房里给人泡茶。医生笑着摆摆手,前后环顾了几眼:“小陆呢?伤恢复得还好吧?”
里屋的陆光大概是听到了声响,下一刻就出现在了廊道边,手里捧着水杯对来人颔首。
“孟医生。”
他身上套了件毛衣,看上去比同屋的人穿的都要厚实,杯口的水汽浅浅地蒸腾向上,将他大部分时候过分严肃的那张脸染得柔和了些。风寒让嗓子有些哑,所以陆光没说太多话,但他总体精神看着还不错,孟医生便安心地点点头。
程小时提溜着茶杯走过来,又给孟绎塞了一小罐果汁,小孩儿欢呼一声,兴冲冲地想往里跑。孟医生大概熟悉他这脚底抹油的皮样子,伸手抓了一把但没抓住。程小时怕他横冲直撞地撞到陆光的伤,赶紧挡到前面,说要给他开果汁易拉罐。
“我是大孩子了,我会自己开。”稚气未退的嗓音里带了点骄傲,小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说着就要给新认识的大哥哥展示自己的开罐头技巧。
这段时间精神绷得紧,生活里也太久没有新鲜的人事了,难得来了一个可人爱的小孩,程小时自然乐得顺着他。一大一小在照相馆的廊道里就地蹲下,兴冲冲地开始开易拉罐。
孟绎毕竟年纪小,不是很熟练,一时半会儿开不开,又觉得没面子,鼓着一张小脸和拉环较劲。程小时觉得有趣,稍微起了点玩心,故意大呼小叫着提一些没什么用的建议,终于在孩子的脸快憋红的时候正经伸出了援手。
在场的父亲站在那儿看热闹,而后面的陆光低低笑了一声。
程小时没好气地转头:“干嘛?”
“没,”陆光清了清嗓子,伸手比划了一下,“就是觉得你俩还挺像的。”
乔苓闻言对着两个人看了看,然后没忍住也加入了嘲笑的队伍,程小时索性露出了同款鼓脸表情。
真是的。
就知道拐着弯骂他幼稚。
“那可不。”下一刻他就咧着嘴笑回去,“孟绎是个小帅哥呢,我俩像点多正常。”
但不是他说,这小孩儿发质细软,总有些打理不齐的翘发,再加上笑起来露出一颗小虎牙,硬要比的话确实和程小时有那么点神似。
喝到果汁的孩子忙不迭地点头,也没管自家老爹在后面憋笑的表情,他一双眼睛亮亮的在陆光和程小时之间逡巡,犹豫了一会儿提出问题:“为什么那个哥哥的头发是白色的?”他顿了顿补充,“我爷爷也这样。”
室内沉默了一秒。
然后程小时噗呲一下破了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装模作样地端详着脸上表情裂了一瞬间的陆光,半真半假地帮他解围,“因为他和老人家一样死板。”
孟绎赶紧摇头:“才没有,我爷爷可厉害了,他会用草叶子编蛐蛐。”
“听到没,陆光。”程小时挑眉,“老人家都没你死板。”
陆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打算和这暂时只有十岁的家伙计较。
其实程小时也不清楚为什么陆光的发色和常人不一样,刚认识的时候他以为对方只是想染个跳脱的颜色耍酷,后来熟了才知道本来就是这个色儿。
那头短发白得彻底,从发梢直到发根,没有任何零星的杂色,远远超过了少年白能解释的范畴。据陆光自己的说法可能是和能力有关,但他似乎不是特别想深入聊这个话题,程小时也就没有追根究底。
“我可以摸摸吗?”孩子放下果汁,有些小心翼翼地去看陆光,“每次我想摸我爷爷的头发他都不让。”
“阿绎,”孟千山不赞同地看了儿子一眼,“不许没礼貌。”
陆光愣了愣,倒不是觉得冒犯,他这头发当年没少被程小时偷袭蹂躏,小孩子好奇也再正常没有了。孟绎看起来是被爸爸敛下笑意的表情唬住了,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表示不会再乱讲话。
“没事。”陆光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开了口,没忍住觑了程小时一眼,“也不是第一次了。”
被斜眼看的人心虚地撇开视线,挠了挠脸:“不是,那个啥——我不是征得你的同意了吗?”
“你给我拒绝的机会了吗?”陆光无语地看着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凑到孟衍身前,神情有点不好意思的别扭。
他没有开口,但程小时眼观鼻鼻观心,朝孟千山抛了个“放心没事”的眼神,伸手架着咯吱窝就把小孩儿从地上拎了起来。
八九岁的小孩不算轻,加之他不抱惯孩子,姿势便有点僵硬。孟衍小小挣扎了一下,不过下一刻就被陆光微微前倾的身影吸引住了。尽管爸爸不赞同,但对家长言听计从就不是小孩子该干的事,他没管住自己的爪子,在程小时怂恿的视线里伸手摸了摸白发青年额前的碎发。
陆光的头发偏硬,稍微有点扎手,但也没什么特殊的质感。
什么嘛。
孟绎不太甘心地收回手,又拽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脸上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摸起来其实都差不多嘛。
孟千山不忍直视地看着自家傻儿子,乔苓在一旁被他们几个的互动给逗乐了,赶紧在陆光彻底脸红之前让程小时把怀里的小孩给放下。
可能是出于音乐人(只学了小提琴也算!)的心心相惜,孟绎对这个半路上碰到的漂亮姐姐很有好感,他躲开父亲来抓人的手,泥鳅似地往她那儿跑,年轻的女房东笑着哄他说要给他点心吃。
“臭小子。”好医生笑骂,换来儿子的一个鬼脸。
程小时没心没肺地笑了一阵,拍拍抿着嘴不说话的同居人,然后转头去看有点脸红的孟千山,顺便扯开话题,“孟医生,来都来了,干脆拍几张呗?”
“啊啊,差点忘了。本来就说要来照顾你们生意。”孟千山点点头,掏出手机晃了晃,“正巧我爱人也在附近,稍微等等她和我们家老大,咱们一起拍吧。”
“好嘞,全家福。”程小时了然地点点头。
“您放心,保证拍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