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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程小时觉得自己年纪轻轻总有一天要得心脏病。
陆光在边上坐着，这个角度看不清他手里的东西，只能注意到对方脸色倏地变了。可还没等他开口发问，程小时就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怀里的衣服掉在地上，拉链打到地板发出轻巧的一声响，但他恍若未闻。
“程小时？”
陆光撑着椅背站起身，上前几步想要去扶程小时的肩膀——他看起来情绪很不对劲——那人却后退了两步，摇着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出门一趟。”程小时这么说，声音冷静得不像是他自己的。
“你把门锁好，大门和卧室都是。不要出来。”
他的指令陌生而僵硬，陆光皱起眉挡在他身前，探究地去寻他的目光。
“你想干什——”
“陆光。”程小时打断他的询问，藏在尾音里的吐息到底还是暴露了不安，“我见过孟衍，在更早的时候。”
“什么？”
就是那天傍晚。
他离开医院回照相馆装沙发，可时间不赶巧，工作人员还没有来。
于是他站在门外的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垫着脚，偶尔探出脑袋往街面上看一看。
一个孩子窜出小巷，不小心撞进他的怀里，夜色模糊了样貌和衣着，只留下记忆里片刻的剪影。
沉默的孩子躲在家长身后，低垂的眼里没有情绪，表情模糊。可看到相机的时候他抬起头，正正对着程小时的视线，出人意料地伸出手来。
那是稍微下垂的眼角，带着婴儿肥的脸蛋，眉形平缓舒展，和他母亲如出一辙。
脑海里的拼图发出喀哒的轻响，理所应当地合上了一块。
“我们现在至少可以肯定一件事。”程小时向陆光展示着手里的纸条，指尖有些颤抖，“他被凶手附过身。”
黑发青年抿着唇，掩饰不住的焦虑几乎从眼底漏出来。虽然他的话并不连续，陆光还是能大致判断事件走向。可程小时没等他沉下心来分析，侧身越过挡着他的人，急匆匆地想往门外走。
但他显然心烦意乱，没走两步就被地上的衣服绊了一下，差点滑倒。
这个状态陆光当然不可能放他出门。他扯住程小时的胳膊，卯足了劲把他往回拽。
“你去哪里？”
“我得去找他。”
“然后呢，干嘛？”
程小时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纸条挥得发出细微的破空声：“你看看这个，他现在盯上孟医生一家子了。
“我不去的话谁知道他会不会做什么？
“谁知道他会不会又——
“会不会又——”
会不会又为了“吸引我的注意”，而杀死什么人。
但这句话程小时没能说出口。
他脸色实在算不上好，呼吸也有些太急了。陆光仗着他不会对自己用太多力，轻推对方坐到椅子上，倾过身逼他看他的眼睛。
“你等一等。”陆光按着他的肩，“不要自乱阵脚。”
“按你的说法，纸条不是现在才塞到你口袋里的，你急匆匆地赶过去也没有任何帮助。”
他一边暗自梳理着逻辑，一边尽量和对方讲道理，把他从失控的边缘拉回来。
但掌心下依旧传来反抗的力度，程小时挣扎着，力图在不伤到陆光的情况下从他手里挣开。
“万一呢？”他的反驳有些歇斯底里，先前好不容易强撑下来的镇定碰了个稀碎，“万一那混蛋又伤人，又做些杀千刀的事呢？”
“可贸然过去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陆光的语气也尖锐起来。
“你真的遇到凶手怎么办？他要挟你怎么办？如果他暂时没有行动呢？你又要怎么和孟医生解释才不至于让他起疑？直接和他说你怀疑他十岁的儿子被连环凶手附身了吗？”
他很少这么疾言厉色，就算面上不太显露，一连串发问还是像机关枪子弹似地几乎能把人打伤。
程小时被问得一怔，撇开眼躲过对方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不冷静，甚至现在脑子里还是嗡嗡的一片响，之前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思绪被一张纸条彻底打破，根本没办法想对策。
陆光是对的。他不知道怎么应付，急匆匆地冲出去只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但他真的。
真的。
很怕。
他还记得他们在找到那个民租房线索时的迟疑，以及随之而来的、血淋淋的警告。
上一个受害者的被害现场如此惨烈，入骨的刺痛穿越时间映射到他身上，混合着夜色里沾满血色的那片月白，成为他噩梦素材中不可逃避的一部分。
他忘不掉凶手在他耳边的低吟。
“如果你早点来。”
“这无辜的家伙说不定不用死。”
这都是他本可以阻止的一切，本不必逝去的生命。
如果他不做点什么，还有多少人会因他而伤、为他而死？Emma，徐姗姗，陆光，乔苓，张谦。名单里的下一个是谁，孟医生，孟衍，还是其他本该拥有正常人生的任何人？
纵然陆光不止一次说过这不是他的错，可因果已经把他牢牢套住，血色凝成枷锁，扼住他的脖颈、摧压他的肩头。这些债他要怎么还，又如何还得起？
大概是他表情里碎裂出了太明显的伤痛和后怕，而愈发微弱的挣扎也显得苍白无力；陆光的神情露出一丝不忍，按着他的手卸了力道，松松搭在他肩上。
“陆光……”程小时捂住脸，把细微的脆弱和无助一并吞进低哑的呼唤里。
“……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陆光没有回答，也没办法回答。
程小时听到他叹息一声，然后肩头的那双手向前探了一些，轻缓但坚实地抵住他的脊背。
指腹微凉的温度穿透织物，化作一个未完全成形的拥抱。
地上还散落着衣服和纸条，看上去几乎有些狼藉。窗外偶尔传来晚高峰时难耐的车鸣，远处的高楼一盏一盏亮起灯来，把星辉遮掩，只留下老城区上方幸存的一小片尚未被波及的桃源。
他们沉默着依靠良久，良久无言。
直到过深的夜影终于将室内的轮廓一点点吞噬，陆光才轻轻拍了拍程小时的背，抽开身去点屋里的灯。
窗外尤能瞥见万家灯火。
他回头看尚自从椅子上起身的程小时，这人的额发被自己揉得凌乱，垂在眼底的光终于静下来，只留了点没来得及收回的、脆弱的影子。
这万家灯火。
陆光按下开关，在程小时看不见的地方深深望了他一眼。
他想他至少能给程小时接回一盏。
***
卷宗上没有指纹。
陈彬的也好，刘旻的也好，张谦的也好。一个都没有。
这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显著的清理痕迹太刻意，把本就僵持的局面变得更滞涩。
一切像是在原地打转，没人能证明陈彬和案子有直接关系，也没人能证明无关。这意味着进一步的深入调查和行动限制。
而玩忽职守这顶帽子可大可小，现在就这么正正好地扣在陈彬头上，变成随时能收紧的紧箍。只要有什么人念上一段经，他就只能任由上头捏扁搓圆。
肖力不能帮他说太多话，谁都知道陈彬是他带出来的人，哪怕再不情愿，这时候避嫌也是不得已的下下策。
“但我不会移交这件案子。”他的声音坚实而强硬，“目前在侦破的关键阶段，随意移交只能延缓调查速度，让更多潜在受害者有被害的可能。”
“肖队，我们也控制不了上头的意思。”来商量的警员有些为难，“只是有这个风声，现在还没有正式命令下来，不过你和陈哥……你们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你按我说的报告上去就行了，尽量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警员点点头，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轻轻合上了门。
一时间房间里静得让人有些难以忍受。
真是难顶。
肖力头疼地揉着眉心。
不只是陈彬的事。
移交案子就意味着所有的相关记录都会被重新调查，包括那天晚上被他们拦下来的，照相馆恶性伤人的匿名报警。
虽然匿名报警的相关线索他和陈彬还在小心地调查，但最近突发事件太多，进度有些迟缓。
程小时和陆光的能力是他们可以找到并制服凶手的关键。那边绝对不可以出岔子。
况且，他答应过那个白毛小子，会保证他两个朋友的清白。
不仅仅是尽力。
可如果案件真的被移交，这份承诺也就如镜花水月，没有任何立足的底气。
焦虑感是啃入骨髓的蚁。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走到室外，点燃一支烟。
***
“早上好，孟医生。”
程小时的电话在第二天上午打到了孟千山这里。
昨晚他和陆光都没怎么睡着。
强力安眠药本身就容易有头晕恶心的副作用，偶尔多吃一粒陆光可以当没看见，但最近程小时这么干的频率有点高了，尤其是陈警官那张照片之后。
原先在医院千方百计不愿意吃药的人如今习惯性地在掌心多倒一颗药片，甚至都不遮掩。
动作里意料外的流畅戳中了陆光心里某个不安的点，像是用针轻轻扎了一个不可见的隙孔，凉飕飕地漏着风。他站在程小时身边抿了抿唇，然后伸出手把药夺下来。
程小时愣了一下，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陆光把那些药片都放回药瓶里，咔哒一声扣紧瓶盖。
本来留下规定的量帮他助眠也好，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对方毫无顾忌加量的态度，陆光就是不想再放任他继续下去，所以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把一整瓶药塞到自己抽屉里保管。
“这么霸道啊，陆光，一颗都不给。”
他调笑的声音听得出来没有生气，只是稍微有点无奈。
陆光瞥了他一眼，语气浅淡温和，带了不可察的固执。
“多吃没好处。”
“现在你又这么说了。”
程小时吐槽他变卦，本来这个理由是他在医院的时候为了不吃药说的，现在反而被拿来规劝自己。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不过他也就是顺嘴一说，没真的想计较这个。陆光的止痛药是由他保管，这家伙要收着自己的安眠药也没什么不行的。
两个人在上下铺一高一低地躺平，没有药今晚程小时决计是睡不着的，陆光正好也需要理清楚思路方便下一步行动，就陪着他一起醒着。
程小时像是知道陆光没合眼，却难得没和前段时间一样催他休息，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对话，一起商量之后的事。
于是就有了第二天一早的电话。
“诶，小时啊。”今天依旧是休息日，孟医生那头像是在家里，背景里有孟绎清脆的童声，“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
他听上去有些担忧和不确定，虽然一直都有孟千山的号码，但这还是程小时第一次正经打电话给他。
“没有没有，您别紧张。”程小时的笑声很开朗，“是拍照的事。昨天结束得晚，本来答应孟衍要给他试试相机的我都给忘了。”
“啊……”听到这个，孟千山恍然地应了一声，语气松弛下来，“要不是现在说起我们也都忘了，难为你想起来还特意打个电话。”
“这不看孩子话挺少的嘛，好不容易有感兴趣的东西，如果孟衍想要的话再带他来试试？”
程小时开着免提，一边的陆光没错过听筒里的呼吸被电流放大了一瞬间的凝滞。
“这……会不会麻烦你们了？你们还要做生意呢，阿衍会让你们分神的。”
“不麻烦，本来这两天也要把洗好的照片送过去的。如果孟医生你们来的话，刚好还给我和陆光偷懒的机会了呢。”
他一通话说得圆滑，特地露出点年轻人不经事的青涩和熟稔的恣意，反倒让孟千山一时间没了拒绝的理由。
看对面有戏，程小时乘胜追击：“孟医生您问问孟衍呗，小家伙乐意的话我们这儿随时欢迎。”
手机里传来悉悉索索的摩擦音，还有踢踏着拖鞋的脚步声。孟千山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上去依稀在和妻子商量什么。
程小时把手机放在桌上，假装自己没在这并不长久的等待里变得过分焦虑。
但直到陆光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他才发觉自己的视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对方身上逡巡。
通话还在进行，陆光不方便直接开口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立在他身侧，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程小时无意识敲击桌面的指节。
“别急。”他做了个口型。
程小时把手揣进口袋，点了点头。
等对面终于又传来清晰的声音时，手机应该是被交到了孟衍手里。
“阿衍还记得之前在照相馆看到的那两个哥哥吗？”孟千山温和的嗓音逐渐远离了听筒，“想和他们打个招呼吗？想再去一次吗？”
程小时配合地打了招呼，试图用摄影的话题吸引孩子，但意料内的没听到任何响应。
大概过了有几分钟，才断断续续地在孟千山半哄半劝的语调里听到了很弱的一声，“好”。
“好嘞，那我们在照相馆恭候大驾。”程小时暂时放下一颗心，开玩笑的语气也自然了些，他紧接着打探，“小孟绎也来吗？”
“不了吧，他和他妈妈呆在家，我和阿衍过来，到时候顺便把照片带回去。”
“好的，没问题。”
程小时嘴上答应得爽快，实际却拧着眉和陆光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样就不能进一步观察孟家妈妈的情况了。不过往好里想，一次只负责一个人，也能多点应变的机会。而且就上次她对孟衍过度保护的姿态来看，她不在说不定更方便问话行事一些。
两边敲定了大致时间，程小时又寒暄了几句，随即挂掉电话，坐下来长吁了一口气。
“然后呢？”他垂眼盯着已经黑掉的手机屏幕，“等他们过来，是直接实话问孟医生出租房的事，还是先套话？”
“按原计划走吧，”陆光跟着坐下来，没忍住轻咳了几下，“防止节外生枝。实在套不出来再直接问。”
“陆光。”程小时皱了皱眉，把之前泡好、现在差不多温了的感冒冲剂往对方跟前推，“你有没有觉得，孟衍那孩子有些……不太对劲——我不是说和案子相关的，我是说他看起来有点……有点……”
“不太健康？”
同居人半天没憋出形容词，陆光端着感冒药捂了捂手，一边接他的话。
程小时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虽然也有小孩子话少，但他和孟绎的对比也太强烈了。还有孟医生他们对他那种过度保护的态度，我看着总有点像……他是沟通有障碍还是别的什么……？”他话里还是带了点犹疑。但孟千山治好了陆光，也算是对他们很好的长辈，不到不得已的时候程小时不想用疾病揣测他的家人。
陆光了然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清楚对方的言下之意。
“现在我们只有等。”他平静地抿了一口药，“希望到时候一切都能清楚。约在白天，又在照相馆里，我们人都在，应该足以应付突发状况。以防万一，要不先把乔苓一起叫过来吧。”
“嗯。”程小时捞起手机发消息，“那先不通知陈警官他们了。”
他俩昨晚纠结了一会儿要不要直接告诉陈彬这个消息，但考虑到对方也不了解超能力的用法，过来帮不上忙，何况现在局里情势紧张，他和肖力自身难解，现下还是按兵不动比较保险。
孟衍和他妈妈，也不适合用警察的方式来调查审问。
乔苓几乎是在接到消息的十分钟后就赶到了照相馆。
陆光把昨天她走了之后的事情简短复述了一遍，姑娘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俩，在听到孟衍可能也被附过身之后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不太赞成地表示这个计划是不是有点太乱来了。
“如果他又附我的身怎么办？”她抿着唇，“或者别人？你们都还没弄清他能力的机制，这样是不是太急了？”
程小时摇摇头对她解释：“字条已经在这儿了，不能装作看不见。正因为目前不了解，才要暂时顺他的意，获得更多信息。”
“可——”
“如果他真的再附你的身。那你在我们身边也好过在其他地方。”他转头看了看陆光，又把视线对回乔苓，像是在同自己保证。
“这次有我在，不会再出事的。”
***
秋末下午的阳光正好，在几波降温之后甚至显得有些温暖。
如果不是有约，这个天气倒是很适合打瞌睡的。
程小时在店门口站台，陆光捧着书坐在单人沙发上，乔苓在厨房，热水壶里的水正咕嘟咕嘟冒着泡，边上客人专用的杯子里是一个茶包。
这样的日常几乎有些刻意，但鲜少进门的过客不会看出来。
程小时看着对面挂着的钟，在秒针的移动里有些走神。
门是这时候开的。
招财猫的声控门铃一直没有放回来，现在只有老旧的吱呀声。
明明和昨天的情景差不多，但此刻程小时只觉得心脏攥紧似地有些难受。
“呀，孟医生。”
他强迫自己扬起一个笑，迎上前去。
“你们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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