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孩子的声音尖细明朗,带了点未脱稚气的软糯。
孟衍难得主动发起话题,苏琴欣慰地弯了弯眼,蹲下身与他平视,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儿子的脸颊。
“哎,阿衍要什么吗?”
孩子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昨天从照相馆拿回家的拍立得:“拍照!”
苏琴了然地点点头,轻轻勾了勾儿子的小手,起身拿起机子塞进他的掌心。
“太阳。”孩子歪歪脑袋,伸出另一只手去拉母亲的衣角,阳光反射在他情感不甚明朗的眸子里,亮得有些出奇。
他通常也不会主动和父母寻求接触,除非是非常开心的时候。苏琴稍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前几天去照相馆的事或许足够让孩子开心,何况照相馆那个年轻的老板除了摄影技术过硬外,也确实给了孟衍足够好的见面礼。
于是她放下心来,温和地颔首答应,对儿子比划着先前去过的地方:“好,阿衍是还想去小林哥哥的房子吗?”
孟衍瞪大眼睛,没有回答。
“可以拍太阳的地方喔?”
“太阳!”大概是听到了自己想要的词语,孟衍用力地点点头,“去!”
苏琴闻言便打电话给丈夫报备一下行踪,先前丈夫询问她民租房有关的事时,有顺嘴提到警察到访调查相关的东西,虽然不知道具体事宜,总是把消息先互通一下比较保险。可那头的孟千山似乎正在忙着准备手术没有接到,很快电话忙音就转成了语音信箱。苏琴听着提示音想了一会儿,便简短地说了声自己和老大出门拍照,大概晚饭前会回家。
“好了,等妈妈整理一下东西——小林哥哥这段时间比较忙,他说让我们去之前给他发个消息,方便他留门。”她打完电话后一边自顾自地朝孟衍说着,一边在手机上操作。
要说对先前警察上访的事毫无戒心是不可能的,但在苏琴眼里,显然儿子的想法和需求更重要一些。何况自从上次碰到警察后,也再没有什么后续状况发生,她心里的弦也不免稍稍放下了些。纵然丈夫从照相馆回来的时候说起这些事可能和恶性伤人事件有关,但苏琴毕竟不曾亲身经历。而且苏桦林这小伙子看着亲切,不像是坏人,又为了阿衍给他们行了这么多方便,还放心把房子交给他们母子,各种情况相交考虑,她更愿意相信警察的到访只是个意外。
等手提包和外套水壶都准备妥当,她最后确认了一下孟衍穿得足够暖和,将他脖子上的小围巾系紧了一些,接着便牵着儿子的手出了门。
路上孟衍还是一如既往地有些沉默,只是在路过照相馆门口的时候嘴角挑起了一丝笑容。
“游戏。”
他很轻声地呢喃了一句,若有若无的笑意不像是一个孩子会拥有的语气。
苏琴戴着保暖用的毛毡帽,一时半会儿没听清他讲了什么,便垂下头征询地看他。
但那诡谲的笑意只出现了一瞬,马上就像风一样消失不见了。
***
“肖队。”
“说。”
“您先前说要查的那通匿名报警电话,信号最终出现的地址通讯科刚刚调过来了,在这里。”小警员手里挥着一张纸,从门外走进来,“肖队,这是哪个案子的跟进啊——?”
“终于调出来了,”肖力对他招了招手,假装没听到他的问话,“诶,陈彬呢?让他到我这里来一趟。”
“啊,肖队你不知道吗?”小警员放下资料,“彬哥被市局那边拉去开会了。”
“开什么会?他是我手底下的人,叫去也不通知我。”
“——批斗会。”陈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年轻人站在门前无奈地对上司摊了摊手,掌心里还捏着一张处分通知书。
“他们什么意思?”肖力瞪着被陈彬放到桌上的那份文件,又转头去看边上的小警员警员和他身边的下属。
“大概……就是字面意思。”陈彬呼了口气,“除了丢卷宗那件事之外,他们还加上了刘旻自杀这一条。”
“玩忽职守导致重案卷宗泄露,嫌疑人在职权范围内自杀,我只是个普通警员,哪条拎出来都够我喝一壶的。”陈彬面色倒是挺平静,像是已经暂时接受了发落。
“我的内网职权被暂时封禁了,肖队。理由是渎职。”
“简直是放屁,”虽然早就预料有这么一天,肖力还是忍不住骂了声脏话,“真是墙倒众人推,刘旻自杀跟你有什么关系,真要究责那也应该究到我身上——而且他们要扣我的人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您可少说两句吧,我先前听到了,彬哥花了好大力气才没让他们把调查权调到别的组去。”一旁的另一个小警员插了声嘴,被肖力白了一眼。
陈彬叹了口气,把警官证扣到桌面上,和处分的文件一起往肖力那里推。肖力没有动作,只是撇着嘴把处分书的细则一条条读下来。先前的小警员不敢在低气压的氛围里多待,草草告辞回办公室做自己的任务去了。
“往好里想,至少您还是我的顶头上司。上头也有领导理解您的难处,同意让您保管我的证件。”办公室的门合上时发出砰的一声,陈彬往回看了一眼点点头,半是宽慰地看向自己的长官,“而且就算没有证件和内网权限,我也还有自由行动能力,案件的调查我还是可以暗中进行——”
“谁说你没有证件的?”
肖力站起身,一只手手揽着陈彬,另一只手里的动作调转到办公室监控的死角,将桌上的警官证拍回他胸前。
“肖、肖队?”
“小陈啊,”肖力斜坐在办公桌上,对着陈彬挑挑眉,“处分也下来了,你的警官证就在我这里。”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桌面,“你明白了吗?”
陈彬愣了愣,深吸一口气将证件收回胸前的口袋。
“我明白了。”
“好小伙子。”肖力点点头看着他,“既然上头让你休息,你就回去休息吧——没事的话,去百货大楼踩个点、转一转。”他说着凑近对方的耳边,“照相馆那通匿名报警的电话,信号最终出现的地址刚刚通讯科也查到调给我了,我发你手机里,你帮忙去看一眼。”
“之后局里的事,交给我来办。”
***
今天的民租房照旧没有人。
苏琴按照之前和苏桦林约定好的,从门口的地毯下拿出房门的备用钥匙,然后牵着孟衍进了屋。
时间还算早,孟衍拿着那只拍立得径直进了能看到照相馆的客厅,苏琴慢慢跟着他走,不急不缓的地站在后头看着他。现在日头有些耀眼,朝向也不对,暂时没办法囊括进镜头里。而且大概是记住了程小时说的“直接拍太阳”“对镜头”“不好”,孟衍没有急匆匆地去拍,只是立在窗边歪着小脑袋看看外头的街景,目光似乎放得很远。
他时常会有这样沉默平缓的状态,苏琴也知道不去打扰他。她只是面目温柔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脑海里的一部分半心半意地想着,差不多一两个月前,苏桦林就再也没有和他们面对面地交谈过了。
微信里提过他是个普通私企的职员,最近不在是因为公司安排了业务,时常要出差。本来租民租房的单身租户就只有一个箱子的家当,留在这儿的也不是值钱东西,于是他也很放心地让母子俩进出。
不过……
也许是之前警察上门的事在丈夫口中多了几分隐情,也许是最近精神欠佳让人容易疑神疑鬼,苏琴想着想着,总觉得心慌慌的,有什么地方不太符合常理。
她的目光在儿子和房子陈设之间逡巡了一阵,最终落在了角落里的垃圾桶上。
其实并不算突兀,是在普通超市就能买到的塑料垃圾桶,垃圾袋是楼下水果店的袋子,上面还印着有些掉色的廉价商标。里面扔了一些普通的果皮和生活垃圾,袋子上的明黄色笑脸因为材质的缘故望过去有些扭曲。
之前苏桦林说,他要出差几天来着。
苏琴愣了会儿神。
垃圾袋里的果皮看起来还挺新鲜的。
孟衍这时回头笑了笑,外面的日光太亮,苏琴几乎看不清儿子的表情。
在她没意识到的时候,身后已经笼上了一片阴影。
***
血。
血色那么深。
流经他的双手、袖口,浸润进沙发和睡衣横纵交织的纹理。
有人在尖叫。
尖锐的、几乎能击穿鼓膜的女声。
但是为什么他的嗓子这么痛。
视线木然地下移,接触到那片饱和度在月光下高到近乎失真的血色。
等等,不对,那是乔苓的手,是她的粉色睡衣。
不,也不是她,现在跪在这里,刚刚丢下利刃的躯体,分明装着程小时的灵魂。
也不对,是那个凶手——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这通通都不对,事情怎么会是这样,事情不该是这样——
头疼带着耳鸣刺穿颅骨,越过脑海里链接处的空虚,留下一片焦黑的疮痍。程小时觉得自己没办法思考,没办法动作,他尝试着去拿手机,转头却看见不知何时被自己抛下的那只左眼。
陆光的左眼。
人类的眼珠从来不像童话里说的那样像是宝石珠子或者雨露。没有了肌肉的牵扯和眼窝的支撑,它更像是某种失去硬壳的卵,上面甚至有黏连的肌肉纹理和破碎的血肉,比常人颜色稍浅的虹膜暗淡无光,漆黑的瞳孔散成一方无底的深渊。
他不应该能看得这么仔细的。光线本该太暗,细节本该太少。
但此刻程小时只觉得脑子里的什么弦崩开了。撕心裂肺的痛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到哪里,他的视线躲开那颗眼珠,又再次猝不及防地撞上陆光脸上的那个触目惊心的血洞。
他现在只能尖叫。
尖叫。
程小时——
是你一意孤行!是你想了这个方法!是你罔顾把现实搞得更糟的结果——
脑子里有个不属于他的声音在嚣张地喊着他的名字。
“程小时程小时程小时程小时——”
“一切都是你的错!”
“程小时——”
***
“程小时!”
“程小时你醒醒!”
“程小时!”
一个巴掌响亮地甩在他脸上,程小时恍惚间只觉得身上哪里都疼,面颊上的刺痛反而像是破开僵局的利刃,让他从无尽下陷挣扎的梦魇里找到一丝生机。
有人在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睁眼,眼皮却发肿发疼,仿佛有千斤重。
耳鸣没有消失,但在外力的干扰下逐渐减弱成不那么刺耳的嗡嗡声,他浑身上下全是冷汗,T恤湿得像是刚过了一遍水。嗓子也后知后觉地疼得像是吞了几块烧红的炭火。
视野里昏暗不清,但他能感觉到有人半趴半跨地撑在他身边,一只手抵着床,另一只手还保持着挥掌的姿势。
是陆光已经到了上铺,他不得已挥出的那巴掌没有收力,尽管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也足以在程小时脸上留下发红的五指印。可程小时此时还像没知觉似的,目光涣散的双眸里还浸透了恐惧。
“做噩梦了?”
对方的询问像是浸在水里,朦朦胧胧的根本听不出意思。但那是陆光的声音,于是程小时下意识地就想回应。可开口只有喘息,激烈的喘息,像是发作的哮喘患者,随时会被夺走呼吸。
他尚未从过于真实的梦境里醒来。陆光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上铺,而程小时在看清他的一瞬间,就和梦里一样扑上去摸他的脸。
那张完好的、素净的脸。稍微带了大病初愈的憔悴。左侧的眼窝里没有血,只有程小时熟悉的、此刻藏不住担忧的眸子。
他起来的动作太猛,床架不堪重负地发出嘎吱一声。耳鸣带动头疼让他眼前黑了一阵,霎时间他能依赖的只有指尖那片温暖干燥的皮肤。程小时没有控制力气,手上也没有章法,这一下突然的动作一定弄痛了陆光的脸。但那人没有躲开,只是进一步靠近他,一双手有力地把肩头,尝试拉着他逃离梦魇。
“慢慢来。”
程小时听到他说。
“别多想。慢慢来,深呼吸。”
但气流急骤的节奏并不全由他控制,陆光挪出一只手扶在他脑后。
“程小时。”
“程小时。”
“你看着我。”
他跪坐着惶然对上那道视线,像是终于得到浮木的溺水者。
“……陆光?”
“我在。”
“陆光......”
“嗯。”
“对不起,”程小时突然哽咽出声,“对不起……”
梦里退散不去的情绪像潮水一样淹没他。相似的夜色相同的人,眼前虚幻模糊的血色像是一堵隔开他与未来的墙。真真假假的梦境和现实可以轻而易举把他压垮。他抱着前来安慰的青年泪流满面,控制不住地抽噎。
他断断续续道着歉,破碎的嗓音几乎辨认不出来。陆光轻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好呼吸,但不知道他的动作是戳中了程小时的什么点,这人的情绪崩溃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他只好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而在他耳边轻声安慰,但看上去收效甚微。
程小时的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
梦中的猩红和记忆里的相重叠,指尖鲜血黏腻的触感挥散不去,几乎还能闻到泛着腥气的铁锈味。陆光此刻温和的包容将负罪感反衬得更加鲜明,自厌情绪就此彻底占据了上风。
无力,无助,绝望,绝境。
那些本不必要的伤口、本不该出现的血色。
陆光从此之后只能接受那几道雨天会痛的伤,只能比常人更注意季节更替,指尖永远会比以往更凉——他明明还那么年轻,却因为程小时差点死在这般的年纪。
……他给陆光带来的是不是只是苦难。
他想起自己刚出任务时一次次感性妄为,一次次仗着能力行自以为的好事,一次次把陆光暴露在可能出现的困境里而不自知。
每一次,每一次。甚至连反省都镌刻代价。他试图弥补的手段都会变成未来更急转直下的原因。梦境把桩桩件件的不堪都翻出来罗列在他眼前。
你以为事情已经糟到不能再糟了。但是不。总有人能找到更糟的方式,捅更深的刀放更多的血,把更惨烈的可能摆在你面前,如此以往。
他已经为了弥补在Emma身上的过失让陆光和乔苓受了伤,现在却还要为那个最有效率的线索把陆光再一次放在筹码盘上。
他怎么能——
明明是他的错,为什么总是让别人替他支付代价。
他又怎么好意思在犯了这么多错之后还一无所为,他怎么好意思还享受陆光对他的纵容和善意。
他在那瞬间几乎想逃开对方的怀抱,残存的那一点点私心却又让他不舍得推开怀里这唯一的一束光。他的无助他的脆弱,无不印证他的懦弱与卑劣。时间的齿轮无情地碾过他的伤口,提醒他的大言不惭、无知愚昧。
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弥补,怎么做才能结束这一切——他怎么配,他怎么敢,从陆光到乔苓,到Emma,张谦,再到那些没来得及得救的受害人,他凭什么在别人深受其苦的时候独善其身——
纷乱的思绪彼此拉扯,他头疼得要命,可出口的除却凌乱的词句,就只剩下一遍又一遍无措的歉意。
“陆光……”
“嘘......没事的。”
陆光打断他语无伦次的呜咽,嗓音低沉而坚定。
“都没事的。”
“可、可我……你的伤……Emma……”
他像是什么都听不进去,反反复复断断续续地、说的都是同样的事。陆光叹了口气,他先前就觉得对方的心结总有一天会把人压垮,今晚的事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而且从自己醒来开始,程小时故作轻松也好,插科打诨也好,沉默寡言也好,从来都对他受伤前后的事不提不问不谈。那份自责和歉疚淤积在心口,实在是太久了。
……今晚这么哭出来,倒也不完全是坏事。
陆光轻着嗓音,沉静的眼神在月光里几乎算是温柔。
“我从来没怪你——没有人怪过你。”
“但是……”
“傻瓜。”他轻捏对方的后颈,同他额头抵着额头,轻叹了一声,“世事无绝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程小时颤抖地摇着头,又一串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真的。”陆光伸手帮他擦去脸上残留的泪痕,认真专注地看着他。
“听我说,程小时。”
“不管你怎么做。”
“不管你做什么样的选择。”
“你一定要记住。”
他一字一顿,像是要把这些话刻进对方的脑海。
“你不是一个人。”
“我永远都是你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