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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那天顶多也就过去了个把月份,但在感官上却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肖警官的来电,没有完全合上的病房门,手里拿着输液管塑封袋的护士。
程小时下意识地继续回想,但无奈记忆的可塑性太强,他越是努力思考,越不能确定当时看到的那个诡谲笑容是不是幻觉。他有些头疼地敲了敲眉心,一仰头靠在沙发靠背,半阖着眼想要捕捉当时的情形。
陆光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点开那几张他自己拍的照片,微眯起眼开始打探究竟。
拍照片的时间其实不那么理想,离程小时所说的“看到护士对他笑”已经过去了一会儿。但好在那个时候她还留在病房,孟医生正好也在那里给程小时送完手机,呆在那里听小护士揶揄地将先前黑发青年反应过度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全倒出来。
他当时因为程小时焦虑的状态,注意力全在对方和摔碎屏幕的手机身上。护士和孟医生的声音更像是模糊的背景音,受视角限制,他现在也没办法观察到两个人的表情细节。那个时候他甚至没太注意医护离开的时间,因为肖力的下一个电话很快就打进来了。
再之后……他们好像基本就在处理案情相关的事,七七八八的讨论占据了大半个下午。送走肖警官没多久陆光就睡过去了,直到十二个小时的时限,他都没有再醒来。如果单单只是这样观测照片,他也得不到更多信息。
他从照片的世界里回过神来,兀自思索了一会儿。
尽管可见信息有限,不过,理论上中间有一段时间那个护士还会再进来一次。因为陆光记得那天晚上醒来的时候手上就只有留置针,盐水应该是早些时候挂完的,她总要进来把东西都撤走。
他又前后翻了翻程小时的相册,将前前后后的照片时刻又核对了一遍。只可惜肖警官当天发过来的消息截图之类不能当作照片用,而再之后的照片就已经是第二天的东西了。
“程小时。”陆光沉吟了片刻,把机子放回两人中间,又伸手在程小时眼前挥了挥。
“嗯?”那人眨眨眼,下意识应了一声。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的盐水是什么时候挂完的?”
“盐水啊……”程小时歪着头不太确定地回忆着,“记不太清了,大概是……饭点前后?——我收拾餐盒的时候好像和那个护士打过照面,她还开我玩笑来着。”
陆光点点头,伸出两根手指:“那现在我们有两个机会。
“一是你刚回去的时候,那个护士和孟医生都还没有走,可以趁机观察。
“二就是她来收盐水那会儿,但我那个时候睡着,你估计得定个闹钟。”
程小时拿起手机看了看照片,又抬起眼看了看陆光。
“真的不要紧吗……我是说我穿到你身体里,如果被那个我认出来了怎么办?”
陆光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语气里带了点刻意的揶揄:“你演技不是很好的吗。”
话题的故作轻松有些生硬,但程小时还是很给面子地笑出了声,摊摊手作出一副摆了大烂的样子。
“反正你来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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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时在接委托的这段日子里扮演过形形色色太多的人。
从懵懂天真的孩子到沧桑蹒跚的老人,从青春靓丽的少女再到被生活和梦想相互蹉跎的中年社畜。他们有些完完全全是陌生的,也有些就在身边鲜活,比如豆豆,比如徐姗姗。
但他至今为止从来没穿越到陆光身上过。
原因之一是他们此前没有这个需求,自然也不会费劲去尝试。
何况说不清是强迫症还是对时空规则本身的敬畏,陆光对于改变过去这件事一直抱着一种神在在的古板,一二三四规矩定了一堆。因而程小时顶多在开玩笑的时候口头试探一下,不会真的付诸行动。
所以真的以对方的视角睁开眼时,程小时一瞬间还真的有点不习惯。
触觉是除视觉之外第一个回归的。病床上的被子有些强行洗涤后的生硬感,在微冷的空气里算不上特别保暖。程小时坐在原地怔了一会儿,然后意识到自己手里正捏着那只刚被摔裂角的手机。
在床上的视角和他记忆里的这段时光是不太一样的。程小时从余光里能看到房间里剩下的三个人全都大致围着病床站着,他自己就在靠近床头的地方凑过身,床脚的位置护士和孟医生正在打趣着什么。
『别发呆了。』陆光的声音从脑海里传来,『‘你’在看着呢。』
手机照相功能正常,按照原先的节奏,这时候应该开口。
但愣怔的时间比程小时想象的更长些,他尚未整理好有些凌乱的思绪,他自己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来。
“怎么样,陆光,不会真坏了吧?”
“没。”他清了清嗓子,尽量掩饰方才的愣神,“没有。相机是好的。”
这和以前的穿越不一样。
虽然程小时之前也从别人的视角里看到过自己,但那最多也就是用徐姗姗的身体和自己吵一架,再不济敬业地骂自己几句。凭借他的演技和徐姗姗风风火火的性格,根本不用怕暴露。可坐在陆光的位置上,用陆光的声音说话,同时还要应付另一个对对方的状态如此敏锐的自己,就完完全全是另一件事了。
换句话说,他从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过时光之间的蝴蝶效应。
没等陆光的声音传来进一步指示,一只手就贴到他额头,打断了他原先的思绪。
“今天怎么有点呆呆的。”
他看着自己的脸凑近了些,听到再熟悉没有的嗓音嘟嘟囔囔地说要不要测个体温。这也是他原先没有做出过的动作,被立刻改变的时间线和动作让程小时不免有些慌乱。
『别急,把手机还回去。』
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陆光以前从来不提前告知自己照片里事件的具体走向。知道的越多考虑得越多,做事就越束手束脚。何况现在这个情况,他面对的是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万分熟悉的人。手背的温度比额头稍低,他只能不动声色地后撤,作势要把手机交还给另一个自己。
他知道以自己的性格多半还要不依不饶地多念叨几句,但他也知道自己不需要应付这些。
肖力的电话在这个时候打了进来。
时间节点的作用在这个时候就体现出来了。
程小时想这通电话多半也是一个重要的分叉路口。如果那天肖力没有来病房,如果陆光没有参与最开始的商讨,那他们处理整个事件的节奏,以及之后遇到的事应该都会变得不那么一样。他其实一直都自诩还算是个比较坚定的人,有主见,也有担当。但换了陆光的视角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容易被这个人说服。
陆光的理智里的强硬和他从来不是一个风格,但要模仿起来也不是很大的难事。倒不如说比起其它委托人,朝夕相处的挚友拥有他最熟悉的眼神和语态,回归任务状态的程小时完全能利用好这张小白脸,将对面那个自己的疑虑统统不动声色地打回去。
“唉……好吧。”床边的人半是心虚半是妥协地哀叹一声,拿起手机接通开了免提,“肖警官,是我。”
程小时点点头,半心半意地听着那个自己在电话里解释着什么,一边把注意力放到房间里剩下的人身上。虽然他们接电话的时候没有太避嫌,但涉及到警官和重伤患者,是个人都知道这不算什么可以留下来闲听的内容。
孟医生和护士是这个时候离开的。
孟千山离门更近,于是先行一步。他全程除了必要的礼仪性示意之外,没有和小护士产生任何肢体上或者眼神上的接触。
程小时移开视线,却正好对上了护士的眼睛。
目光交叠的那一刻感觉不太真实,却着实有些诡异。那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拉扯感,就像是针尖不小心勾到了布料的一缕织线,细微的震荡从思维的正中心辐射开来。
但下一刻回过神,他只看见小护士点点头留下一个温暖的微笑,然后拿着换下来的输液管走出了病房。
陆光在那边很轻地哼了一声。程小时心头一跳。
『……陆光,你没事吧?』
『没事。』对面的回复很快,听起来像是在思考,『刚才那一瞬间,你也感觉到了吧。』
『是啊。』确定方才不是错觉,程小时的语气凝重下来,『她肯定有鬼。』
『待会儿还有一次机会。』陆光点点头,『别忘了设闹钟。』
“陆光……陆光,你今天怎么了?精神不好,不舒服吗?”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程小时这才猛地反应过来他们那时还通着电话,“要不还是改天吧,你看起来有点累——肖警官什么时候有——”
不不不。这个节点可不能这么一不小心给改了。
“我没事。”程小时赶紧打断自己补救,“就今天吧。”
“可你——”
眼看着自己犹疑不减,程小时抿了抿唇,正色着同自己对上视线。
“就今天。”
顶着陆光的脸说话有一个窍门儿,要强调什么事的时候用词越短越好。但一定要沉下声来,显得很坚决可靠的样子。配合这人严肃起来就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说服力有直接翻番的功效。
不过说实在的,顶着这么张小白脸,怎么说都会有人听才是。程小时眨眨眼看了看被轻易说服的自己。啧……什么叫美色误人。
『……程小时。你知道我听得见,对吧。』
『咳咳,说你帅你还不乐意!』
『正经点。』
程小时犯怂地呐呐应下,突如其来跑偏的画风消失得就和出现一样突然。
陆光顿了顿,还是软下声调补充了一句,『不用紧张。按我说的做就好。』
虽然改变了一些小细节,但好歹之后的会面没出什么大岔子。
因为身体素质会随着附身人的变化而改变,虽然照搬照抄跟着陆光的指示说了很多话,程小时本身倒也没觉得多累。但伤口这种外伤到底和近视瘫痪不一样,就像之前张谦被刺的那次,切切实实地在身上有那么几条口子,说完全感觉不到也是不现实的。
送走肖力的时候左下腹的位置已经隐隐痛了一段时间,不算难熬,但恼人是肯定的。门口还悉悉簌簌传来男人的谈话声,程小时记得那个时候自己在和肖警官额外确认一些事,比如不要把太多消息发给陆光,比如再一次强调乔苓的清白之类。
输液的速度不快,但是手背连着腕部的地方还是感觉有点冷。他斜靠在病床上,看着没合紧的门缝有些出神。
话说回来,陆光倒是真的从来没喊过疼。程小时用没输液的那只手往伤处的方向靠了靠,精力消耗大还是会影响身体恢复,他能感受到绷带下疤痕组织周围肌肉有很细微的抽动。
一次都没有。
『程小时。闹钟。』
脑海里的指令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程小时往门外看了一眼,飞快地捞起陆光放在床头的手机,在差不多饭点的时候定了震动闹钟。
先前出神耽搁了一会儿,他没来得及把手机放回床头柜,病房的门就被另一个自己打开。程小时下意识把机子塞到枕头下面,然后才意识到压根儿没必要这么鬼鬼祟祟。好在他一时慌乱的动作没有太明显,对面的人只当他是累了,从另一张空病床多拿了只枕头垫在他身后靠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确认着乔苓没被附身的事。
“我不确定。”程小时按着当时的台词叹息了一声,“只是凭凶手对你的执着——”
“你觉得他不会直接对乔苓下手,因为这对我的影响是可预测的,而板上钉钉的事对他而言就没有乐趣了。”
“嗯。”
……
简短的对话很快就在病床上的人逐渐弱下去的声音里结束了。
在自己面前装睡比程小时想象的要更困难一点,因为他知道自己当时对陆光的呼吸频率有多熟悉多在意,稍微一点不对劲都会引起警觉。
不过他也知道肖力的到场对自己那天的情绪影响有多大,在轻唤两声确认躺着的人已经“睡着”之后,那个自己就轻手轻脚地将病床和枕头的位置调整好,然后就安安静静地在陪护椅上陷入了一种类似发呆的状态。
程小时没办法睁眼,也不想躺得太别扭让陆光的身体太僵硬,只好在脑子里一直碎碎念缠着另一边的陆光和他聊天。
『都说了放松点。』陆光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干脆睡一会儿吧,反正也有闹钟。』
『这我哪敢真睡着啊!』程小时差点没忍住呛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心这么大了,陆光。』
『那我喊你。』
『别别别,我还是熬着——等等,你不会是嫌我烦吧。』
『……』
『陆光!』
『没有。』
『你犹豫了,你真的嫌我烦!』
『……说了没有,弱智。』
算是苦中作乐地开了一会儿玩笑,两个人安静下来之后程小时又开始尽责地听起身边的动静。房间里的人大概起身倒了杯水,然后又坐回椅子上戴着耳机刷了会儿手机。输液的那只手边被放上了一个小水壶,输液管稍微带起点拉扯感,似乎是身边的人调慢了滴速。
这么看下来,自己还真的挺体贴的。
陆光在那边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一声,换来程小时不服气的嚷嚷。
『你笑什么啊。』
『没什么。』这人的声音听起来倒是比刚才温柔不少,程小时觉得自己几乎能看到对方憋着笑摇头的表情,但陆光最终只是重复,『没什么。』
***
等到身边的人拿着乔苓送来的餐盒回到病房,程小时就知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顶多再过十几分钟,自己就会出门把餐盒清理整理干净,而那个护士应该,就会在这个点进来。他们有大概十分钟不到独处的时间。
得趁着这个空档把附身的事情确认下来,最好再多拿点消息。
因为是在装睡,接下来的时间感知变得有些模糊。程小时尽力捕捉着身旁一点一滴的动静,听着自己开了饭盒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把病床上的人喊“醒”。
铁制保温盒开罐的轻擦声,碗筷敲击的不可避免的碰撞声,被刻意放轻的咀嚼和吞咽声……
还有,逐渐远离的脚步声。
在病房门被合上的一瞬间,程小时睁开了眼。
设定好的闹钟在接下来的一分钟开始震动,程小时把手机从枕头底下抽出来,半倚着床头将自己支起身——总不能躺着和可能出现的凶手对峙。
他没有等太久。
差不多半分钟之后,病房的门被再一次拉开,护士的平底鞋踏出不太熟悉的步调,在看到独自坐在病床上的人时惊讶地顿了顿。
程小时不打算浪费时间,不偏不倚地将视线对了过去。
眼神交触的瞬间,那种诡异的拉扯感又出现了一次。
这次可以肯定,不是他的错觉。
之前看到的诡异笑容也不是。
“诶呀,有趣。”
护士原先温和的眼神逐渐变得玩味,语气是毫不遮掩的嚣张。她一步一步走近,歪着头看着端坐着的人。
“有点扫兴。”她笑。
“我还特地选了这具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