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穗穗第一次和顾北顾有交集，是军训第三天下午，大家坐在教室里午休。
座位表S型在全班传开，后桌用水笔头戳戳纪穗穗的后背，她头也没回，只伸出一只手懒洋洋的去接座位表。拿到座位表的时候刚好下课铃打响，她指着座位表惊呼：“哎你们看这个名字，顾、北、顾，听起来好像夹心饼干啊。”
全班哄堂大笑。
夹心饼干顾北顾脸憋得像猪肝一样从她手里一把抽出来座位表：“什么夹心饼干，文盲。”
纪穗穗觉得她脸上的笑快要挂不住了，本能的想要解释一句“我其实没有恶意”，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我有奥利奥，你想不想吃？”
说着，她慌乱的从桌洞里掏出来一盒草莓味的夹心奥利奥，脸上堆满笑容递给他。
“奥利奥——顾北顾——”后桌那个吊儿郎当的男生笑得前仰后合，手框框的直拍桌子：“行啊纪穗穗，平常不搭理人，嘴这么毒啊——”
后面一排的人都笑成一团，有个脸特黑的精神小伙拍拍顾北顾的肩嘴里叽里咕噜说什么，一个字也没说清。顾北顾不耐烦的推开搭在自己肩膀上那只黑黢黢的手，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眼纪穗穗：“不要，谢谢。”
然后凑近一步，略带报复性的、用周围人都可以听到的音量说：
“so fat.”
说罢招呼着后面一排男生勾肩搭背的去厕所，留下纪穗穗一个人站在原地，脸上挂着支离破碎的笑。同桌刚刚还乐呵的跟着起哄，现在人散了，她跑去找“初中就认识的好朋友”一起玩，偌大的教室，只有她一个人谁也不认识。纪穗穗冷着脸站在刚刚还热闹的走道里，低着头注视着刚刚顾北顾坐的地方。
傻逼。
她默默的在心里骂一句，骂的是她自己。
平心而论，身高163，体重高达65kg的纪穗穗确实是顾北顾口中的“so fat”，毕竟顾北顾看着一米八几的个子，军训第一天第一个上称，一群女生叽叽喳喳凑在一起半是羡慕半是夸张的喊：“不是吧，才一百一。”
纪穗穗知道这些女生想听到什么。
她们想听身边的人说：“可是你也不胖啊”、“拜托你也很瘦啊”，纪穗穗偏偏不说。
她有些拧巴的骄傲，带着赌气的成分，谁也不知道她这些骄傲是从哪儿来的，她的那些没多少底气的清高和来路不明的傲气，就好像是包裹在“so fat”外面的一层厚厚的盔甲。看起来庞大无比，很难靠近，其实只需要一根针，往上面轻轻一扎，“砰”的一声——原来就是个被吹起来的橡胶气球。
人生的前十六年，纪穗穗不断地往这个气球里吹气，吹很多很多的气。构成这只气球的气体里有漂亮、能干、多才多艺……占比最大的那种气体的名字，叫“成绩好”。可她一朝考来县城里，听到最多的就是“我们初中的某某某”，她也是她们初中的“某某某”，现在只能在军训休息的间隙，挂着尴尬的笑容附和说：真的吗？他好厉害呀。
然后保持微笑。
只需要微笑着等待对方满意的点点头，陌生环境的社交就有半个成功的开始。
和乡下遇见的同学不一样，县城里的同学，脚上穿的是个“对号”，她后来听班里一个小混混在后排吐沫横飞的吹牛，说谢意的鞋子一双要六百多。
“她没双鞋子都没有低于六百的呢。”那个小混混特地强调后面几个字，每个字都流露出想要巴结谢意的前兆。而在此之前的大扫除，纪穗穗和小混混被分到一起值日，她说，同学你能不能帮我拿一下抹布？
小混混白了她一眼，径直走过。
在乡镇的中学里，成绩优异、经常主持文艺活动的纪穗穗也曾是被巴结的对象。
“这有什么啊，顾北顾的鞋，没一双是低于一千的。”旁边坐着的一个矮个子男生不屑的开口接话：“谁的鞋便宜啊？啊？大家的鞋也差不多都这个数吧。”
纪穗穗站在桌子上拿着抹布擦玻璃，默默的动了动自己的脚趾头，好像这样就能让脚下的鞋子消失不见一样。
她穿的不是“这个数”的，也不是听都没听过的“万斯”。
灰色的鞋子上印的logo不是大大的钩子，是一个大大的“叉”，是读大学的表姐买鞋子买小了，送给了舅妈，舅妈脚太大又穿不了，最后顺水推舟做个人情送给自己的。
她还记得当时爸爸高兴的让她猜猜是什么惊喜，妈妈在旁边看她试鞋不住的夸好看。
“大牌子的鞋子，就是不一样哈。”
“一双一百多呢，我都舍不得穿。”
舅妈在旁边笑嘻嘻的帮衬，阳光反射到她手腕上的手表，金光闪闪的，表盘上印了“DIOR”四个字母。后来不知道多少年之后，左拐右拐终于加上了表姐的QQ，无聊的时候翻她的QQ空间的时间轴，2014年6月，她过生日，收到了很多生日礼物。
读到研究生的纪穗穗早就认识了那张图片上的“YSL”、“CHANEL”、“GUCCI”，当然，也认识那个被挤在口红香水的缝隙里，一个浅浅的、长得像“×”的运动品牌。她过生日那天，脚上穿的是AJ，一双两千多块钱。
纪穗穗的家里不是买不起运动鞋，但六百块一双鞋子的谢意、长得很漂亮的谢意，在纪穗穗的眼里都是高不可攀的“城里人”。
青春期的少女总是敏感自卑，又要强。要强如她们，把自己套在只有一层薄膜的气球里面招摇过市，仿佛谁也看不起、谁也看不上，实际上只是过早的开启自我保护机制。
在你说我土、我胖、我穿不起六百块的“万斯”之前，提前把自己和“可能说这些话的人”画一道楚河汉界，在心中排演千万遍，然后拒绝一切“有可能发生类似事件”的可能。
有可能的可能。
基本上也就是在一开始，拒绝和绝大部分人交流往来。像只小刺猬一样，竖起来一根一根地刺，在你用穿着一千块的鞋子踢我一脚之前，我先让你无法靠近。
除了顾北顾，那个在她小心翼翼了三天之后，终于鼓足勇气、说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之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轻不重的说so fat的顾北顾，让她虚弱的张牙舞爪一瞬间偃旗息鼓，掩饰了这么多天的局促和小气，在那一刻尽览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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