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蓝忘机听到他的惊呼，立刻放下手中正在熬制的汤药，身影如一道掠过的清风，瞬息间便到了榻前。

魏无羡整个人如同刚从寒潭里捞出来，里衣紧贴着肌肤，勾勒出单薄而微颤的身形，湿漉漉的发丝黏在苍白的额角和颈侧。他的手死死攥着胸口的衣料，柔软的布料被揪得扭曲变形，皱褶深陷，恰似他此刻被噩梦绞紧、无法平息的心。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靠近，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蓝忘机，面容尚未有梦中那般刻骨沉郁的痕迹，依旧是清风朗月般的俊雅，带着与生俱来的清冷。

然而，梦中那双总是盛满无法拭去的悲恸、如同失去所有星辰的夜空般的眼眸，此刻却清晰地烙印在他脑海里——那是一种情感与理智反复撕扯后，几乎要将灵魂都燃尽的枯槁与行尸走肉般的沉寂。眼前的蓝忘机虽清冷，眼底深处却还蕴着鲜活的光。

蓝忘机见他醒来，无声地拿起一方干净柔软的素帕，缓步靠近，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微凉的帕子带着清雅的檀香，小心翼翼地拂过魏无羡汗湿的额头。当那微凉的指尖无意触碰到他滚烫的颊侧时，魏无羡的身体猛地一颤。

下一瞬，仿佛溺水者抓住浮木，魏无羡倏地抬手，一把攥住了蓝忘机替他拭汗的手腕！五指冰凉，却带着惊人的力道，越收越紧，指节都泛了白。他在用尽全身力气确认——确认这手腕的温度是真实的，确认眼前这个人是存在的，确认自己真的从那个冰冷的噩梦中挣脱出来了。

蓝忘机没有挣扎，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他深邃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魏无羡惊魂未定的双眼，仿佛能穿透他混乱的灵魂。那只未被抓住的手，掌心覆上魏无羡紧握着他手腕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抚慰，温润的嗓音低低响起，带着磐石般的安稳：“别怕，我在。”

或许是这声音驱散了梦魇残留的冰寒，或许是手腕上那坚实温热的触感终于击溃了心防。魏无羡再也支撑不住，双臂猛地环住了蓝忘机劲瘦的腰身，将自己深深埋进他怀里。带着冷汗的额头和脸颊紧贴着对方腰腹间的衣料，冰凉的湿意立刻在素净的衣衫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蓝忘机身形微顿，随即彻底放松下来。他环住魏无羡微微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带着无尽的怜惜，一下一下，极轻、极缓地抚摸着怀中人湿透的发顶和紧绷的脊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他没有催促，只是这样静静地拥抱着，任由时间流淌，直到怀里紧绷的身体渐渐松懈下来，只剩下细微的抽噎。

不知过了多久，魏无羡才从蓝忘机怀里闷闷地发出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劫后余生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心底艰难挤出来：“蓝湛……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不懂。明明自己曾口不择言，恶语相向；明明他们本该是云泥之别，仙魔殊途；明明他们信奉的道义南辕北辙……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能一次次包容他，护着他，对他好到……让他都替蓝忘机感到不值。

蓝忘机环抱着他的手臂微微收紧。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魏无羡的发顶，那平日里总是紧抿的薄唇，此刻清晰地吐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却又带着融化冰雪的温柔：

“魏婴，你可理解为，我爱你。”

因为我爱你——所以你的尖刺与抗拒，我甘之如饴。

因为我爱你——所以无论天涯海角，生死相随，我之夙愿。

因为我爱你——所以世间至纯至善，乃至我微不足道的一切，皆愿捧至你面前。

这直白而滚烫的告白，如同最炽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魏无羡心中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防。积蓄已久的、复杂的情绪——委屈、愧疚、茫然、以及那从未敢深想的、隐秘的渴望——终于化作滚烫的洪流，冲破眼眶的束缚。

晶莹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涌出，顺着魏无羡苍白的脸颊滑落，无声地、汹涌地滴落在蓝忘机胸前的衣襟上，迅速洇开一片更深的、温热的湿痕。他紧紧攥着蓝忘机背后的衣料，仿佛要将自己揉进对方的骨血里，在这无声的泪水中，卸下了所有的防备与伪装。

泪水仿佛带走了积压在心头的巨石，魏无羡只觉浑身一轻，久违的松弛感弥漫开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泪痕的脸上终于透出几分血色，这才有力气转动眼珠，仔细打量起周遭的环境。

不是乱葬岗阴森潮湿的伏魔洞，也不是云深不知处清冷雅致的静室。身下是普通的硬板床，头顶是略显陈旧的帐幔，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属于市井客栈特有的烟火气息，混合木头家具的味道。

蓝忘机一直注视着他情绪的变化，见他目光逡巡，便低声开口，声音是安抚后的温和：“夷陵客栈。”

话音未落，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小二殷勤的吆喝由远及近：“客官，您点的清粥小菜做好喽！” 小二利落地绕过房间中央那架素色屏风，在屏风另一侧的小桌上布菜。碗碟碰撞声清脆，食物的热气似乎也隐隐飘了过来。

小二布好菜，并未立刻离开，反而笑盈盈地隔着屏风问道：“客官，今儿个是月末了，您这间上房……今日还要再续一个月吗？”

空气瞬间凝滞。

魏无羡眼中的茫然和残余的水汽倏地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锐利的玩味。他眉梢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戏谑地挑了起来，目光如实质般投向床边的蓝忘机，唇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仿佛在无声地说：“哦？”

蓝忘机的下颌线似乎绷紧了一瞬。他避开魏无羡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喉结微动，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低沉的字眼：“……不用。”

“好嘞！”小二得了答复，爽快应声，脚步声伴随着关门声远去，留下满室的寂静。

魏无羡唇角的弧度更深了，带着一丝慵懒的调侃，慢悠悠地开口：“含光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这是在此处……盘桓多久了？” 不等蓝忘机回答，他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指尖轻轻敲着床沿，“听那小二的口气，‘再续一月’……啧啧，至少也得住满了一个整月了吧？”

蓝忘机依旧沉默，只是重新将目光转回魏无羡脸上。那双浅琉璃色的眸子平静无波，既无被戳破的尴尬，也无解释的意图，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深邃得仿佛在说：你猜，你继续猜，我看你还能猜出多少。

魏无羡被他这“任君揣测”的眼神看得气结，半晌，他挫败地塌下肩膀，长长地“唉”了一声，语气带着点恍然大悟的嗔怪：“我就说！那次阿苑那小家伙在街上跑丢了，我急得团团转，一转身怎么那么巧，就看到你抱着他站在那儿！我还真当是含光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

他顿了顿，抬眼直直看向蓝忘机，一字一句，带着点咬牙切齿的甜蜜，“原——来——是预谋已久啊，蓝二公子？”

蓝忘机终于有了反应。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无奈、纵容和一丝被戳穿心思的赧然。他并未辩解，只是微微倾身，雪白的衣袖如流云般拂过床沿——接着，这位素来端方雅正、如高山白雪般的含光君，竟直接屈膝，半蹲在了魏无羡的床头。

这个姿态放得极低，几乎与魏无羡平视。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魏无羡放在被子外的手，掌心温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那双总是盛着霜雪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魏无羡的影子，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忧虑和近乎恳求的专注。

“魏婴，”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我担心你。莫要……再推开我。”

魏无羡：“……”

他本意是让这人离自己远一点，这样才不会被牵连，谁成想，这人上赶着受牵连。

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写满关切与执着的俊颜，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带着轻微颤抖的温热触感，魏无羡心中那点佯装的气恼瞬间烟消云散。他张了张嘴，却什么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