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轻摇,缓缓靠向岸边。
船头摇橹的老船夫用一口地道、带着水汽与烟火气的云梦方言吆喝道:“到嘞——!”
魏无羡提步上岸,脚下是湿润坚实的泥土。
他手中拈着刚采的几支莲花,花瓣上沾着晶莹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光芒。
又朝村落方向走了约莫几里路,绕过一片茂密芦苇荡,眼前豁然开朗——
几排错落有致的屋舍安静地伫立在绿树掩映之中,炊烟袅袅,一派祥和。
屋舍前的空地上,两张小竹凳挨在一起。坐在上面的温情与江厌离,正低声细语。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们身上洒下斑驳摇曳的光点。
魏无羡脚步轻快地走近,唇角不自觉扬起。他故意晃了晃手中的莲花,那抹艳红在翠绿背景中格外醒目。
抬起空着的那只手,虚虚挡在唇边,像儿时玩闹般扬声唤道:“师姐——!”
那熟悉的声音穿透午后宁静。
江厌离闻声转头,目光触及魏无羡身影的刹那,眼中瞬间明亮,如冰河初融。
她立刻起身,步履带着几分急切却依旧温婉,快步迎了上来。
“阿羡!” 她的声音里满是重逢的喜悦与释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可算回来了。”
她伸出双手,指尖带着阳光的暖意,轻柔捧住魏无羡的脸颊,仔细端详。
目光拂过他的眉眼、鼻梁、下颌,满是怜惜与心疼,最终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怎么……瘦了这么多?下巴都尖了。”
脸颊上传来的温度是记忆深处最熨帖的港湾。
魏无羡下意识地微微偏头,将自己的脸颊更深地依偎进师姐温软的掌心,带着浓浓的依恋蹭了蹭:“哪有~师姐看错啦,我好着呢!”
江厌离被他这模样逗笑了,眼角弯起温柔的弧度。
她顺势拉起魏无羡微凉的手,包裹进自己温暖柔软的掌心,牵着他往竹凳那边走:“前两日温情把温宁接过来,我还想着你定是随后就到,左等右等不见人。没成想,竟足足多等了两日才把你盼回来。”
温情见状,早已体贴地悄然起身,对魏无羡微微颔首示意,便安静退开,将这片空间留给久别的姐弟。
江厌离拉着魏无羡坐下,双手依旧没有松开,反而将他那只骨节分明却略显清瘦的手更紧地拢在自己双掌之间。
“阿澄回来跟我说了乱葬岗上的事……” 她的声音低柔下来,带着后怕和深切的担忧,“师姐听着心里揪得慌。你怎么能一个人留在那种地方?风餐露宿,吃不好,睡不安稳,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魏无羡手背上轻轻摩挲着,传递无声的疼惜。
那股熟悉的暖流再次涌上魏无羡心头,浸润四肢百骸,让他眼眶微热。
他连忙扬起一个明朗的笑容:“真没事的师姐!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没瘦多少,精神头足着呢!”
“你啊,” 江厌离无奈摇头,眼中却满是纵容,她伸出食指,带着姐姐特有的亲昵,轻轻刮了一下魏无羡挺直的鼻梁,“就只会哄骗师姐。从小到大,哪回不是报喜不报忧?”
魏无羡被戳穿也不恼,反而“嘿嘿”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带着点少年般的狡黠:“这回真没骗你,师姐放心!”
“他们在这里一切都好,” 江厌离不再追问,转而宽慰道,目光示意周围的屋舍,“吃穿用度都周全,孩子也有地方玩耍,你尽管安心,不必再忧心了。”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些,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关切,目光柔和地注视着魏无羡的眼睛:“对了阿羡,师姐近来……听到一些风声,是关于你和那位姑苏蓝氏的……蓝二公子的……”
“蓝湛”二字甫一入耳,魏无羡的心跳便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
那个清冷如霜雪的身影瞬间浮现在眼前,尤其是分别时,他凝视着自己,薄唇轻启,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掷地有声地烙印在心底的模样。
“等我。”
这两个字仿佛带着无形的灼热,瞬间灼烧了他的耳廓,一层薄薄的红晕不受控制地自颈后蔓延上来,染红了敏感的耳尖。
江厌离将弟弟这细微却无法掩饰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边缓缓绽开一个了然而温柔如水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惊讶或质疑,只有全然的包容与支持。
她轻轻拍了拍魏无羡的手背,声音温软:“阿羡,没事的。无论你喜欢谁,是男是女,是何身份,只要是真心实意待你好,能让我的阿羡开心,师姐都替你高兴。”
她顿了顿,补充道:“温情也同我说起过一些你与这位蓝二公子的事。依师姐看啊,这位蓝二公子,虽然性子清冷了些,但为人端方雅正,重情重诺,待你……更是不同寻常。是个很好、很可靠的人。”
魏无羡怔住了,他没想到师姐会如此直白又温柔地接纳。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被师姐温暖包裹的手,那些困惑了他许久的、模糊不清的情愫,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他犹豫片刻,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迷茫的困惑,仿佛在向最信任的人寻求答案:
“师姐……人……为什么会……喜欢上另一个人呢?我指的是……是那种‘喜欢’……”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几乎成了唇齿间的呢喃,带着少年人初识情滋味的羞怯与不解。
但江厌离听得清清楚楚。
她看着眼前这个从小看到大、看似跳脱不羁实则心思细腻敏感的弟弟,眼中充满了理解。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更紧地握了握他的手,仿佛在传递力量。
过了片刻,才柔声开口,声音像潺潺溪水流过心田:
“傻阿羡,喜欢啊……它本来就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呀。”
她微微侧头,目光投向不远处莲塘里随风摇曳的一支初绽粉莲,声音平和而诗意:
“喜欢,就是你会不自觉地,总想着他。分开的日子长了,心底就像缺了一块,空落落的,只想快些见到他。”
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魏无羡写满困惑的脸上,用了一个最简单、最生活、却又最隽永的比喻:
“就像……你偶然看见一片新落的花瓣,恰好沾在他的衣襟上,心里头便会没来由地觉得欢喜,觉得那花瓣落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江厌离轻柔的话语,醍醐灌顶,似一道惊雷,直直劈入魏无羡的心海。
他抬起头,眼睛微微睁大,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着师姐温柔含笑的容颜。
过往与蓝忘机相处的无数画面碎片——那人紧抿的唇线、微蹙的眉头、偶尔泄露的浅淡笑意、无声的守护、临别时郑重其事的“等我”……
所有曾被自己刻意忽略、或强行用“感激”、“责任”、“回报”来解释的细枝末节,在这一刻,瞬间串联、点亮,赋予了全新的、震撼人心的意义。
原来……
原来那些心头莫名的悸动,那些不由自主的靠近,那些分离时细微的牵念,那些面对他时无法控制的耳热心慌……
并非源于感激,也无关乎任何道义责任的回报。
那丝丝缕缕,挥之不去的情愫……
仅仅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他,是蓝忘机……
他怔怔地望着师姐,唇瓣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剧烈地鼓动着,回应着这迟来的顿悟与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