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蓝曦臣稳稳扶住摇摇欲坠的叔父，待他气息稍平，立刻从善如流地取过一只洁净的新茶盏，动作流畅地斟了杯温热的清茶，恭敬地递到蓝启仁手边。

借着俯身的动作，他不动声色地在蓝启仁视线死角处，用袖口迅速抹去额角沁出的那层冰凉虚汗，这才重新挂上那温润如玉、令人心安的招牌笑容。

“叔父，”他声音放得极柔缓，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您最是清楚忘机的秉性。依您看，这孩子从小到大，可曾说过半句虚言？”

蓝启仁捏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从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算是默认。

方才确实是他急怒攻心，失了方寸。

蓝忘机是他亲手教养了十数年的得意门生，是他视若亲子的侄儿。

若论这世上最了解蓝忘机品性根骨的，除了眼前这位同胞兄长蓝曦臣，舍他其谁？

那孩子骨子里的端方、执拗与近乎苛刻的诚实，他比谁都清楚。

可是……

蓝忘机方才所言，实在太过惊世骇俗，荒诞离奇得超出了常理认知的边界，让他一时根本无从判断，更难以接受。

蓝曦臣敏锐地捕捉到叔父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追忆与动摇，心知有戏。

他不动声色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借着饮茶的动作润了润因紧张而干涩发紧的喉咙，试图将当日的对话，以一种更为平缓、更具说服力的方式重现。

“其实，数月前，忘机便已主动寻我，坦诚了此事。”他放下茶盏，声音平稳，目光坦诚地迎向蓝启仁，“彼时您尚在闭关清修，侄儿不敢贸然惊扰。但忘机所言，句句为真，侄儿可以性命担保。”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深思，“我能清晰地感知到他身上的变化——不仅仅是灵力的精纯与凝练远超其当前境界应有的水准。”

金麟台上那符咒一出，那股内敛却磅礴的异样灵力便已令蓝曦臣心惊。

“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境沉淀。那是历经沧桑、勘破世情后的沉静与笃定，绝非此世这个年纪的忘机所能拥有。”

蓝启仁一直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眼神晦暗不明，又抿了一小口茶。

“叔父，此乃天意机缘。”蓝曦臣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洞察命运的叹息，“既然天命所示，魏公子将来注定是我蓝氏中人，我们又何必在当下横加阻挠，徒增一对璧人相思之苦、磨难之痛呢？”

他眼中泛起温煦而真切的笑意，仿佛想起了什么有趣的画面，“您是没见到，那日忘机来找我时，竟破天荒地说了许多许多话……侄儿可是头一回听他如此长篇大论，只为一人剖白心意。这难道不是情之所至，金石为开吗？”

他微微倾身，语重心长：“况且，祸福相依，世事难料。谁又能断言，魏公子入我蓝家，非是福泽，而必成祸端呢？”

蓝启仁紧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

他觉得，自己的观念似乎需要改变一下了。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魏无桀骜不驯却也鲜活生动的脸——那小子虽行事跳脱、离经叛道了些，可至今为止，即便弃了正统剑道转修那令人诟病的鬼道，其术法也从未用于歧途，反是屡屡救危扶困，护佑一方。

细究起来，除了门风观念上的冲突，魏无羡本身……似乎还真没什么十恶不赦、让他必须将其拒之千里、视为洪水猛兽的致命污点。

蓝曦臣的目光似是无意地飘向紧闭的雅室门扉，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门，看到那在祠堂冰冷地砖上跪得笔直的身影。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与郑重：“更重要的是，叔父，忘机待他之心，情深似海，坚如磐石……这一点，想必您早已看在眼里。”

蓝家千年传承，择选道侣，首重真心，何曾拘泥于世俗之见？

所求者，不过是一心之所向，命定之良缘。

雅室内陷入长久的静默，只闻檀香袅袅。

蓝启仁闭了闭眼，胸膛深深起伏，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又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消散在清冷的空气中：“……罢了。”

他挥了挥手，声音透着浓浓的倦意，“去叫他起来吧。”

蓝曦臣眼中瞬间亮起如释重负的光芒，起身，对着蓝启仁深深一揖，温言道：“侄儿代忘机，谢叔父成全。”

蓝启仁抬眸，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带着洞悉一切的无奈：“哼，别以为我老糊涂了。你们兄弟俩，怕是早就串通一气，等着我点头吧？”

蓝曦臣闻言，只是垂眸，唇角勾起一抹清风霁月般的浅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那份从容温雅，便是最好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