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无声无息地浸透了莲塘。
莲花坞的灯火次第点亮,暖黄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晕染开来,与水面粼粼跃动的波光交织缠绵,碎金点点。
廊檐下,江澄抱臂而立,一身紫衣几乎融入深沉的暗影。
他紧蹙着眉心,目光沉沉地锁在前方——魏无羡正毫无顾忌地攥着蓝忘机的衣袖,将人带着往自己房间方向走。
那亲昵又蛮横的姿态,看得江澄额角突突直跳,终是忍不住抬手重重揉了揉太阳穴。
“魏无羡!”一声压抑着烦躁的低喝骤然划破庭院微凉的空气。
江澄几步上前,一把攥住自家师兄那宽大的袖口,力道之大,硬是将魏无羡拽得离蓝忘机远了些。
“你当真要如此安排?”语气里是压不住的恼火。
魏无羡脚步踉跄了一下,站稳后迅速换上一副无辜至极的神情,桃花眼眨巴着:“不然呢?江大宗主,总不能委屈了堂堂含光君露宿莲塘,夜里与鱼虾为伴吧?”
他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促狭的笑意,“再说了,师弟你不能放心让蓝湛和那只金孔雀同处一室?”他意有所指地瞟了眼金子轩客房的方向。
江澄眉梢一挑,眼底掠过一丝不怀好意的光芒,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呵呵,你这个主意……倒是不错。”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我觉得,甚好,可以即刻实施。”
魏无羡完全没料到他竟会顺水推舟,一时语塞,急道:“万……万一!半夜里一言不合打起来,拆了你莲花坞的客房,多不划算?重修不要钱吗!”他试图用最实际的利益打动江澄。
江澄额角青筋瞬间暴起,几乎能听到自己后槽牙摩擦的声音:“那和你住一起就好了?!”
魏无羡眼神微动,坦然颔首,嘴角甚至还噙着点得意的笑:“对啊,他喜欢我嘛。”
语气理所当然,带着点小小的炫耀。
这句话如同火上浇油,江澄怒极反笑:“你也知道他喜欢你!那你就不怕……”
未尽的话语裹挟着兄长式的隐忧和警告,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别扭。
“怕什么?”魏无羡一拳不轻不重地捶在江澄结实的手臂上,试图打断他那危险的联想,“蓝湛是正人君子,端方雅正,你还信不过姑苏蓝氏的家教?”
要是真想做什么……早都做了。
他当然不敢把那些同塌而眠、耳鬓厮磨的过往说给江澄听,否则这位暴脾气的宗主可能真的会当场抽出紫电,先把他抽一顿再说。
“滚!”江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信才有鬼”,指间紫色电光噼啪一闪,昭示着主人濒临爆发的临界点,“明日!最迟明日午时,我就让人把西厢最好的客房收拾出来!”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这句话,每个字都带着火星。
魏无羡抬手重重拍了拍江澄的肩头,带着一种托付重任的意味:“行,那蓝湛今晚就交给我了。明日我带他出去逛逛云梦,你可得看紧了金子轩那厮,别让他真把师姐拐跑了。”
江澄眼角狠狠一抽,自动过滤了前半句“蓝湛交给我”的刺耳宣言,没好气地呛道:“师姐喜欢那只金孔雀,你又不是瞎子看不见!她要是心甘情愿……我能拦得住什么?”话语间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魏无羡一时无言,沉默地转身走向一直静立一旁的蓝忘机。
然而刚抬起眼,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那双琉璃般澄澈的眸子里。
月光如水,温柔地流淌在那剔透的眼底,清晰地映照出自己带着一丝慌乱的身影。
那专注而沉静的目光,看得魏无羡心头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回到自己熟悉的房间,魏无羡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种莫名的忙乱和窘迫。
他平日随意惯了,东西随手堆放,此刻在蓝忘机清冷目光的注视下,这间屋子从未显得如此……凌乱不堪。
他手忙脚乱地扒拉着散落在床榻上的衣物,试图掩盖某种心虚,尤其是当他想把床头那堆碍眼的衣服挪开时——
床头的木板上,赫然刻着两个线条稚拙却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小人儿,姿态亲昵无比。
蓝忘机的目光随之落在那处,清冷的眸色微微一动,白玉般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一层薄红——
这让他瞬间想起自己静室床榻的隐秘角落,不知何时,也被某人偷偷刻上了如出一辙的纹样,只是小人加上了一条红发带和一条抹额。
一种带着甜蜜的悸动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开来,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
魏无羡瞥见他耳尖那抹诱人的绯色,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罪证”,脸上“轰”地一下热浪翻滚。
“我、我去打水!”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砰地一声带上门,将那片令人心跳加速的暖昧空间隔绝在身后。
庭院里,沁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却丝毫吹不散他脸上滚烫的热度。
他懊恼地用手背用力拍打脸颊,试图降温。
一个荒唐的念头突然闪过:或许……让蓝忘机和金子轩睡一间房,转移一下注意力,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不过这个念头刚冒头就被他迅速掐灭——不行,那太委屈蓝湛了。
晚风带着莲塘湿润的水汽和隐约的荷香拂过,却丝毫无法平息他心头的燥热。
江澄那句“她要是心甘情愿,我能拦得住什么?”在耳边回响。
他不由蹲在冰冷的石阶上,目光失焦地望着水中被夜风吹皱的、自己模糊晃动的月影倒影。
月光下的莲花坞,静谧得如同一幅褪了色的童年画卷。
只是,画卷里的人早已不同:师姐温柔的目光如今会不自觉地追随着金子轩的身影,师弟挺直的脊背扛起了整个江氏沉甸甸的未来,而他……
魏无羡低头,水中那个模糊的影子随波晃动。
他迫切地想知道,在蓝忘机那双永远沉静深邃、仿佛能容纳星河流转的眼眸里,映出的自己,究竟是何等模样?
当他端着盛满微温清水的铜盆回来时,房间内烛火安静地摇曳。
蓝忘机已将凌乱的床榻收拾得一丝不苟,纤尘不染,两套寝具并排铺陈,间隔着恰到好处的、令人安心的距离。
“明日……”魏无羡绞着手中湿润的布巾,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静谧的夜色,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我带你去云梦城里逛逛,尝尝最地道的酒菜,看看最热闹的码头……”
他飞快地抬眼偷觑蓝忘机的反应。
跳跃的烛光在那人低垂的长睫下投落细密的光影,如同轻纱般遮住了眼底可能翻涌的情绪,“……然后,”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我们就去姑苏……好不好?”
蓝忘机伸手接过布巾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昏黄的烛光在他低垂的眼睑下晕开一片朦胧而温柔的阴影,仿佛在无声地、反复咀嚼着“去姑苏”这三个字背后沉甸甸的意味。
时间在两人之间静默地流淌,唯有烛芯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轻响。
半晌,他才缓缓抬起眼帘。
目光沉静、专注,稳稳地落在魏无羡脸上。
薄唇轻启,一个清晰的单音节落入寂静的空气:
“好。”
仅仅一个字,却是一颗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瞬间击碎了魏无羡心头悬了整晚的那块大石,激起一圈圈释然而又带着暖意的涟漪。
————
窗外,廊柱的阴影深处,江澄抱着他的“三毒”,冰冷的剑鞘紧贴着手臂,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
他无奈地、长长地叹了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微凉的夜空中凝成一道转瞬即逝的痕迹。
莲塘深处,晚风掠过水面,惊起几只栖息的水鸟,扑棱着翅膀掠过朦胧的月色,留下几声清唳。
江澄的目光锐利,牢牢锁定金子轩暂居的客房方向,一丝冰冷而算计的光芒在眼底悄然闪过——明日,定要好好“款待”这位金公子。
而此刻的客房内,金子轩正对着一豆在夜风中摇曳的孤灯怔忡出神。
跳跃的烛火在他俊朗却写满失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光影,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杯沿,眉心紧锁,一个沉甸甸的问题反复叩击着他的心门:到底该如何……才能让江小姐回心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