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意浓第二天去工作室，刚从地铁口出来就看到刘莹莹。刘莹莹和身旁咖啡店的店员对着一长条的单子核对外卖的数量，准备搬上楼。
秦意浓走过去。两个都抬起头来看她。
刘莹莹脸上挂着层汗，见是她眼前一亮，“意浓！你终于回来了！你回来我们就都有救了！”
“我在飞机上已经看过第五版方案和意见了。所以我看到的依然不是最终版的？”
“是！”刘莹莹憋屈的乙方之魂冲破她的文静和内向，酣畅淋漓地展现出来，“对接出了问题，所有的意见传达都是断断续续的！甲方派来的对接人员脑子和有泡一样，对接什么内容都要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讲，而且只发语音不打字说是什么工作习惯。到底是谁会喜欢听她那十几条60s的语音？！卓越科创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互联网大厂，怎么会出现这种奇葩？我怀疑他们根本就不care这次出装。”
炮弹一样的吐槽，秦意浓已经深刻体会到了事态的严峻。
电梯到站，还没走进门口，就见沈怡从办公区里走出来，她衣着体面、神情如常，比起此刻死气沉沉的工作室职工，有种置身事外的松弛。
“已经提前约了化妆团队，大概一个小时内到，你先到我办公室里等一会儿。顺便构思一下关于你生日的播主联动拍摄。我送你的生日礼物预售时间有点长，昨天才发货，预计三天之后到，填了你家地址，到时候记得签收。”嘱咐完，沈怡径直朝A1区走去。
“有时候我真的很佩服沈姐，”刘莹莹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慨叹，“天塌下来都有她顶着。”
秦意浓:“me too.”
妆造团队迟到了。
秦意浓在办公室坐了一上午。到中午，她推门出去叫人帮她也订份饭。楼里冷气很足，她回到自己桌子前开了电脑挑了一部综艺猫着看。
微信又弹了几条消息，是师大融媒体新发的推文，盘点了今年“挑战杯”项目的获奖名单。
秦意浓忽然记起一件事。一张PPT上的证件照。她放下筷子打开视频平台去找了沈怡年初更新的vlog。
所有被掩埋的记忆仿佛沙漏中倾泻的沙砾一样向她袭来。原来早在年初她就偶然地“见”过魏飞青。在那次师大双创分享交流会上，沈怡结束之后的下一组，那位年轻老师展示自己项目专家阵容时——魏飞青赫然在列。
或者说是，华清大学医学院副院长、魏飞青教授。
她又叉掉综艺，打开了华清大学医学部的官网，在师资力量栏目点进魏飞青的介绍页面。体量巨大的研究经费、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title，例如xx研究委员会主席、xx期刊审稿人、协和麻醉科主任等等。
秦意浓无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
某些内容在她脑海中闪过。
她打开了知网，将这个颇有风骨的名字输入进去。数据缓冲了一会儿，接着一连串地论文铺下来。
五月份首发的那篇顶刊论文作者分别是——顾魏、高浠、魏飞青。
心口有千斤重拉着她下坠。她在这些繁杂的表面意识到什么。总之，于她而言绝对不是好的东西。
“意浓，妆造团队的人到了。”
她的思绪被强硬地打断，迟来的人巧合地阻止了她继续深想。
拍摄究竟是怎么完成的？秦意浓踏入公寓的电梯后都想不起来。她浑浑噩噩地到家，卸下一切包袱。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玄关处的柜子上正鲜嫩的蓝色郁金香。
她克制不住地乱想。
心底的自卑与焦灼愤然出露——她低估了顾魏的家境。
她从来没有正面问过顾魏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只大概根据顾魏的吃穿用度、行事风格和他偶尔的吐露，猜测他们都是医生，收入非常可观，但总归是高级工薪阶层不比从商。
但她猜错了，错得离谱。
她去问沈朝朝，沈朝朝先是嘲笑她，“你不会真的就一点都没了解过顾魏家里是做什么的吧?”
沈朝朝见她沉默，十分愤恨。因为秦意浓根本不知道她到底占了多大的便宜！她根本不知道老天爷赏了她多大一块肥肉！别人羡慕嫉妒到眼红，她却全然不知！
“他们家从民国起发家的，革命年代，最早一批的知识分子、党员，搞学术教育如火如荼，牺牲了一批人。之后又有一批人从军从政，虽然也有牺牲，但大部分都撑到了建国后。”
“顾魏爷爷的父亲那辈出过一位参谋长，不过不是顾魏这一支的。但是你可想而知，他们家从那时候发迹到什么程度。”
“但是！但是这才刚刚开始！他们这种早就完成原始积累的大家族，眼界、格局已经完全站在时代的中间甚至前沿。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又有一批人下海经商，就是顾肖他父亲这种，但他们也只是其中一支。基建繁荣的那些年，又做了房地产，赚得盆满钵满。”
“当然顾魏和他们不一样。顾魏他们家是底蕴最深厚的那一支，是做文化教育的一脉，全家清一色的高级知识分子。哦，对，顾魏的爷爷是院士。他母亲是华清大学医学部的副院长，父亲是协和的科室主任在卫健委也有行政职位。”
沈朝朝讲得滔滔不绝，越讲越兴奋，大有一种艳羡又愤恨的情感，这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样祖辈荫及，这样得天独厚、应有尽有的人生?衬得为了那二十万医药费挣扎、哭泣、出卖一切的人，如此的可悲和可耻。
秦意浓听到后半截完全走神。
她记起年初返校，她在高铁站看到的那篇关于华清一附的推文，说“医院里最根正苗红的那位家里从民国时期就开始做这一行了，家学渊源深厚”“多少人惦记着要把女儿嫁给他们家”……
长久的没有回应。
“你在听吗？”
“在听。”
“你不要多想。北京就是这样，在海淀区一个砖头砸下去能拍死十个部长。再说顾魏这一脉只是听着很清高、很正派，毕竟是知识分子。其实不算是最钱权兼备的。”
沈朝朝是过来人，她懂得“趋炎附势”“走近道”的年轻女孩听到这种消息的感受。无非庆幸、担忧、自卑交杂。
“没有。我就是觉得不值。”
在她连中午点一杯超过10块的奶茶都负罪、歉疚，不断记起在棠溪的那个破败土房子里，奶奶今天中午炒菜可能都舍不得吃肉，也许油也舍不得多放。谴责自己不够懂事、不够节俭。
而有些人，怎么就能活得如此的容易?
怎么有些人的人生道路就能如此的平坦、如此的光明?
——
存稿到后面写得也很想流泪。
如果他们遇到的时间不是她十九岁就好了。如果在一个她更成熟、更懂得如何和这个存在巨大差异和多样性的世界相处，以一种更加正常、普通的方式相遇。
他们一定会发现彼此的灵魂如此得契合，人生的经历如此得相互补充。他们过着彼此假设的与此时此刻完全不同的人生，他们心底向往的另一种人生。
一个自由，一个秩序。
可是偏偏，她那样年轻。
她那样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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