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意浓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秦意浓对于这个女人的印象已经被时间磨得不剩些什么,只记得在上四年级之前,某一个夏天,她穿了一条十分漂亮的绿色带花纹的裙子。
那条绿裙子的颜色接近青色,绿色的占比不多,印着白色的花,也许是玉兰,也许是别的。裙尾也用青绿色的丝带封了边。至于长度,堪堪及膝。
也许是穿着这条裙子的那天,也许是没穿。有个同年级的女老师趁课间走进教室来找她寒暄,看见了她手指上的戒指夸道:“诶呦,真漂亮。”
她的神情中俨然有了几分得意,她明知自己是美丽的,至少是略有姿色,她乐意打扮自己,因为她还年轻着正是适合装点的年纪。
“某个亲戚家做得小玩意,我觉得挺好看的,就拿了几个。”她将手掌又重新得体地放在讲桌上。她察觉到一股视线,抬起眼看过去,是那个缩在教室的最末端,坐在垃圾桶旁边的女孩。
这个女孩是秦意浓。而这个女人,是秦意浓小学四年级之前的班主任,赵莉。
赵莉对秦意浓没什么好印象。乡里从两年前应市教育局关于农村教育普及的政策开始筹备建立一所中心小学。于是赵莉四处托关系又送了点真货才得到进入这家小学做语文老师的机会。
而在赵莉刚开的第一堂班会,这个叫秦意浓的女孩就在后座拼命地用自以为已经足够小的声音呼唤她的前桌。
赵莉十分克制,只是扬起笑脸冷声问:“是谁一直在说话?”
秦意浓很快便低下头去。
十岁前的秦意浓实在是很值得讨厌的。成绩很差,差到基础的加减乘除都算不清,然而却并不为此感到羞耻也没有丝毫收敛的迹象,仍然每天和男生打闹。
一次赵莉从学校食堂走到教学楼,迎面正碰上自己班级长相最为白净、也非常懂得帮老师管理班级的男生,他正跑着,脸上洋溢着笑容。赵莉很想叫住他问他,“碰到什么高兴的事了?知不知道自己这次作文写得一堆错别字差点扣分扣到及格边缘。”
她还没有张口,后面追出来一个女孩,嚷嚷着这个男孩的名字发誓要叫他好看。赵莉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极为严肃难看,秦意浓也僵住动作,她当然是畏惧赵莉的,但是又不懂得该如何与老师相处,她想扭头就走,赵莉叫住她:“秦意浓,你到底有没有礼貌?见到老师连句老师好都不会喊?你看看和你玩的哪个学生不是见到老师就乖乖打招呼的,你只顾着疯,就没学半点好?”
秦意浓红了脸,又转过身来,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对着赵莉喊了一句“老师好”。喊完她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走是走不掉的,只能攥着手,像个小老太太,有些驼背地等着赵莉让她回班级准备上课。
赵莉见她这副样子,更是恼火。这时,先跑出来的男孩逞英雄地仗着自己和老师关系稍近一些抬起头来同赵莉认错,“老师,是我先拿了她的橡皮,她才追我的。”
“哟,是吗?你平白无故拿她橡皮干什么?”赵莉低头,笑意盈盈地问,眼睛在两个孩子之间转了一个来回。
男孩被戳中心事,红着脸不说话了。秦意浓也愣在原地。赵莉放那个男孩回去上课,秦意浓抓住机会抬脚想跟着一起回去。上头又传来赵莉的话音,“我是叫他回去,没叫你也回去。”
路过的学生好奇地张望,赵莉又始终沉默只是打量。种种目光落在秦意浓身上,她僵持着什么也不敢做,赵莉在这时绕到她身后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背,“小小年纪,老驼着背干什么?把背直起来。笨得像头猪一样,我真不知道你每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行了,赶紧回教室吧。”
秦意浓背上很痛。但还是如蒙大赦地走回教室,她刚进去,那个男孩就凑到她跟前,“老师跟你说什么了?她骂你了?”
秦意浓摇头。她将右手背到身后揉着自己背拍疼的地方。班长扭头看了后排的两人一眼,然后直冲着喊:“都不要说话了!秦意浓,你再说话我就记你的名字了。”
“你不用管她,她就会吓唬人。”男孩说道,但他还是很快回到自己的座位。
然而只是隔靴搔痒。秦意浓趴在课桌上,头顶的白炽灯亮得灯棒侧面淤出淡淡一层黑,她注视着明亮不一的光圈,心中说不出的惆怅。
作业本上永远都是叉,有时候交上去老师只会批改一部分,而她永远都是不被批改的那部分,好像花时间看她的作业永远都是浪费。课程总是听不懂,坐在位置上,看着老师和那些成绩好的学生有问有答。偶尔她不甘心地举起手来,老师施舍地点她起来,她的答案却永远不正确。于是,她也不再举手了。
一个班级里有三十六个学生,小小的教室里课程表花色拼盘,每一天每个人口中的话都在不断变化。宿舍长也同样是班级的班长,她外表柔和行为却如此凶悍,每当秦意浓与同舍的女孩讲话,她便出头呵斥。
唯一能短暂地从灰败和透明脱离出的瞬间,也只有男孩子来找她说话、逗她。然而这些并不足以改变她的处境。
她不想上学。
不想在这里。
想回家。
想回家。
想奶奶。
如果生病的话就能请假回家了。如果能回家的话,这点苦病她可以忍着。但是不能生太大的病,身体会太难受,重要的是也会花太多的钱。生个不大不小,感冒发烧,两三天就能好的病是最合适的。
不过那一周秦意浓还是熬到了周五。八岁那年,秦意浓只有一米三,人小小的连头发都不会自己梳,就这么一丁点大她就是住宿生了。
因为棠溪距离乡镇中心南石有十五公里,家里又没有其余的交通工具,村子里的适龄孩子全部都由村头一个姓李的和另一个姓刘的中年男人每周开面包车接送。而一辆面包车的荷载是12人,往返1个小时左右。村子里六个小学年级的学生有六十多个。小学每天八点上上午第一节课。意味着,面包车要分三批接送学生,最早的一批,每周一五点半就必须到达约定的等待区域。
而这样的生活,秦意浓持续了九年。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三毕业。因为升入高中,小县城的教育资源落后,普遍采用延长学习时间的方式确保成绩,所以半个月休一天假。她彻底住校,不再回家了。
刚开始总是很难熬的。抵抗情绪在周日晚上和奶奶一起坐在家门口吃饭时酝酿到顶峰。秦意浓捧着碗,奶奶那时的白头发还没有遍布尚且是两鬓斑白,奶奶在吃饭。灶头的火柴烧得哔啵响,秦意浓望着逐渐黑沉的天色,心头湿漉漉的。
“奶奶,你说人为什么要念书呢?”
奶奶当然没有察觉秦意浓的心事,常年的生活已经磋磨了她细致的感知,她只是笑了两声,觉得这问题十分的不必要,“不念书哪里来的出息?你看看村子里和你一般大的小孩有哪个是不念书的?”
“什么是出息?”小时候秦意浓偶尔听到父母吵架,其中“出息”这个词汇总是掺杂在许多不同种类的情绪和言辞中。可她太小,只有模糊的印象。
爸爸妈妈似乎很渴求“出息”,但是他们并没有获得。
“出息……你爸爸的同学当年一路念书念上去,读完大学在天津开了一个大公司,最后就留在天津了。人家过得是什么生活?你爸是过得什么生活?你爸爸当初但凡好好念书,把高中读出来也不至于和现在一样老婆也留不住,孩子也养不大,全指着他妈。你只要读出来,考上大学,以后当个老师,怎么样也比你爸强。这就很算是有出息了。你要是能读出来,奶奶砸挂卖铁也供你上大学。只要你能读出来……”
当个老师吗?秦意浓想起了赵莉,想起她那条绿裙子。赵莉和认识的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尽管秦意浓在她那里没得到什么友好对待,但是对于赵莉,秦意浓是十分地向往的。和奶奶不同,和村子里的阿叔阿婆也不同,赵莉代表着崭新的拼写本、笔壳锃亮的钢笔、一尘不染的绿裙子、发光的红戒指……是一个新的世界。
她愿意成为赵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