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程鑫能感受到这具身体正在颤抖。
“有娘在……有娘在……你就不会有事啊……”
有温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眼前的狼藉,清晰后再度模糊。
“……阿沢想去什么地方……就去吧……娘这一辈子都停在巷子里……没往远处看过……娘不该把你也圈住……”
“莫怪娘啊……只是一想到你不在娘身边……受罪受苦……娘都看不到摸不着……我这心里头就特别疼……”
老妇人说了很多,丁程鑫静静地听着,也只能静静地听,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让这具身体挪动半步。
为何不救她呢?
直到那断断续续的声音也随风停息,他还是没能想通这点。难道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在自己面前,会让人丧失所有的理智么?
他现在懦弱仿若孩童。丁程鑫默默地想。
阿沢在原地跪了很久,在此期间,四周并不安宁。
不断有人踏过这片断垣,他们之中,有人遍体鳞伤的倒下,再双目通红的站起,有人穿着厚重的甲胄,一刀劈开那些重新站起的人的脑袋。哭喊声与兵刃相见的厮杀声似要撕裂天地间的一切,痛苦正滋润这片焦土,而亲临其境的丁程鑫也逐渐发觉,这里,对于他自己而言,可能也并不陌生。
“锦州待不下去了!快走吧!”
二十年前,锦州之战。
很难有什么事能够真正让丁程鑫乱了方寸,他镇静下来需要的时间非常短,在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在何方后,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真源将军带兵铲除邪秽,我们有救了!囡囡,你再坚持一下,你再坚持一下——”
男人的头颅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剩下的言语还未宣之于口,便一齐滚落在阿沢腿边。
“啊啊啊!!!!”
阿沢迟钝地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连滚带爬的往后退,丁程鑫心里一松,这具残破的躯体终于远离了废墟。
由于无法操控阿沢的行动,丁程鑫兀自念起了另一个人的姓名。
张真源。
然而,这三个字仿佛惊醒了某些尘封已久的记忆,一股天旋地转的感觉骤然席卷而来,丁程鑫只感到自己的脑中嗡嗡作响,好似有尊古钟长鸣不止,几乎是瞬息便震得他再度晕厥。
意识归零前他想到,既然我附身的是阿沢,那厮人呢?
…………
“这些虫子从何而来,你想知道么?”
“没空。”
小娥闻言笑了笑,抹了把额头上淌下来的汗渍,又往蠕动的残骸上补了一记狠刀。
“你身手不错。”
刘耀文杀死最后一只扑上来的飞虫,没有搭理她的调侃。
“看得出来,你应该经常干这种事——冲锋陷阵,不要命。你其实是块当兵的好料子。”
他抬头向上望,头顶的洞口更像一个深渊。
小娥歪头问他:“你出去后会考虑从军么?”
刘耀文觉得莫名其妙,扯掉碍事的蛛网,语气不咸不淡:“下一波虫潮什么时候?”
“看运气咯,倘若运气好,也许我说完这句话它们就会疯涌上来。”
小娥故意停顿了一下,四周一点声息都没有。
刘耀文扭头看了她一眼。她仅剩的眼珠也开始变淡了,显得尤为诡异。
“它们是杀不完的。”
“有始便有终,最多半个时辰。”
刘耀文这话来得没头没尾。小娥抬头看向头顶那诡谲的天洞,忽然笑嘻嘻:“哦,我收回之前说过的话。”
刘耀文偏过脸,小娥接着道:“你不能从军。”
“……”
不等他有反应,小娥抢先一步,头一扭,直直盯住他的双眼:“倘若是我,发现敌人怎么杀都杀不完,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刘耀文不想说话,双眸染上好似天洞顶部渗透出的幽蓝底色。
四周安宁依旧,甚至有些冷。
越来越冷。
“……你会选择刀锋向里,因为必然是内部出了叛徒。”
他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后,不出所料的捕捉到了小娥脸上倏忽而逝的欣然。
这次他垂下手,问出了那个困惑他已久的问题:“你的意图太明显了,为什么?”
“那你说说,我的意图是什么。”小娥移开视线,似乎从此刻开始,旁边站着的是谁都不再重要了。
“自你将我从虚无中唤醒后,所有的动向都是你在引导,何处转弯,何处躲避,何处停歇,你表现的格外惶恐,却能将路程有条不紊的推进。”
“原来你早就反应过来了啊。既然从未信任过我,你又为何敢与我同行?”
“在这种荒谬之地,信任与否还重要么?”刘耀文嗤了一声:“你曾坦言自己的确别有用心,乍一听会以为你是为了建立临时的交集而示弱。可惜一路走来发生过太多光怪陆离的事情,连逻辑都无法自洽时,我便知晓,你所图谋的,根本容不得我拒绝。”
他刘耀文从被带走的那一刻起就没得选了。谁来?有何企图?这些事情早就不重要了,他更无暇顾及。
既明白是人为陷阱,在劫难逃,他思忖的便从来都是“如何周旋着活下去”。
“只是我不明白,你的言行为何存在诸多矛盾。你把我带入这场永无止境的浩劫,明明可以一走了之,却也把自己弄成个狼狈模样;你将我置于危险之地,满可以闭口不提其中匪夷,又为何要频频暗示这其中的症结所在——每每于濒死之际给予人一线生机,你究竟图谋什么,我看不懂。”
自刚开始的厮杀到后来的暗自揣测,他也在等一个时机。
小娥的视线追随着刘耀文,神情里逐渐流露出一点欣慰。
刘耀文蹙眉,实在无法理解这人想干什么。
“……群雏又成长,众嘴骋残凶。”小娥兀自喃喃一语,话锋又转:“宋家遗孤可还好?”
刘耀文嘴角抽搐,彻底烦了。手里那曾磨出火星的残肢直愣愣抵住小娥的脖领,逼得后者高仰起头才堪堪没让自己身首分离。
“我现在没心思和任何人打哑谜,你再不说清,以后就没机会了。”
“噗……”小娥似乎是觉得好笑,但瞥见那人犀利的眼神,又笑不出来,“我可不屑于打什么哑谜……且不止是我。闭口不谈只因时候未到……诶诶莫冲动,把这东西放下些,它上面黏湿的好恶心……”
“说人话。”
“事实就是如此。”小娥思忖了片刻,仿佛解释它异常艰难,她尝试着反复张了几次口,末了道:“我的意图很简单,比如活到踏入虚无的那一刻。”
她自嘲般抿唇一笑:“并不是谁都那么走运,像你一样,踏入无相空阈后还能完完整整的出来。祂无差别的吞噬一切,很久以前,我找人做了一笔交易,主动献上所有,换来一次自无相空阈重回清醒之地的机会。”
“所有?”
“所有。包括我的存在,不论过去,抑或将来。据说三界之内五行之中,都不会再有汇聚成‘我’的分毫。”
“……”
小娥忽得抬头,深深看着他:“我知你有诸般疑虑,但可惜现在时间不够,我可以先回答你最在意的问题,但与之相同的,希望——”
她滞了一瞬,那如同被蒙上浓雾的眸子里沥尽了晨曦微露,光芒所剩无几:“希望你能继续遵守驰狼末裔的契约,誓死捍卫血战中的忠贞。”
刘耀文本欲不语,闻言却不禁瞳孔微缩。
尽管他深知,当下不能顺着她的思路走,但这番话简直令人细思极恐。能剖析他的身世,似乎与宋家颇有渊源,同时掌控当下局况……她到底何许人也,知道的未免太多。
而原为諔诡之地,也在两人谈话间逐渐恢复成鸮啼鬼啸,只不过这次,两人听那虫潮渐渐凝集,嘈杂宛如阿鼻地狱里众伥鬼的吹唇唱吼,谁都没有再挪动分毫。
头顶的洞宛若深渊巨口,震颤越来越密集。
“它们自无中诞生,专为腐蚀万物,于三界内播撒无的生新。较为讽刺的一点是,它们也曾鲜活,将坚守本心视为抵制吞噬的圭臬,伸手打捞溶解在海里的故人,最终却尽于意志的松懈。兴许它们也有过诸多反抗与挣吼,但就像它们现在所做的一样,一切都将在未来的某天重回既定轨迹。”
“身似蚍蜉,有望逆天改命么?不可能,别太看得起自己。”
刘耀文闻言皱眉。
小娥深深叹了口气,仰起头,唯一的瞳仁也在此刻消失殆尽。她脸上涂满汁液,血痕交错,很难看得清原本的面貌了。
头顶的嗡鸣近在咫尺,声势浩大,刘耀文下意识抬头,却被小娥喊住,她伸手,指向一个方向。
“一直走,不要抬头,你会如愿离开的。”
刘耀文没动,小娥见状眯起眼:“喂,别告诉我你动了什么恻隐之心。”
“你发癔症了?”
“那还等——”
“你与洢州宋氏有纠葛?”
“……我可没提过是哪个。”
“驰狼末裔,宋家遗孤。你用词比那些个狗腿绥煞还准确,真当我傻么?”
脖颈上的痛觉又强上几分,刘耀文紧盯着她,眸光锐利似鹰:“洢州十几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就因那帮螽蟫蟊蠹紧咬着不松口,才让某些真相留存至今。你知宋家遗孤,又顺水推舟连带着将我的身份一并揭示,再嘴硬不合适吧。若非为粘蝉走卒,我难想出这三界内还有谁会对此事上心到这地步。”
“啊,那你也该明白,他们究竟为何揪着洢州宋氏不放。”小娥双眼弯弯,冷笑出声:“你怕我是他们派来以绝后患的?别这样想,他们的确不喜欢你,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实在可惜,谁让宋家那位唯一的幸存者格外稀罕你呢。”
她语气阴森,话里忽似单刀直入:“既然你已经思虑到这一层了,再伪装毫无意义,倒不妨直言——我并未在粘蝉麾下效力,只是单纯的和他们中某个人做了笔交易,其内容包括但不限于,保证宋家遗孤平安入局。”
刘耀文手背上青筋暴起,骨节森白,有血痕顺着小娥的脖颈蜿蜒而下。
又是他们从中作梗。
“而如今,交易里最不稳定的因素,也被排除在外了。虽然我痛恨无主,但祂无差别攻击这点,我倒是欣赏极了……”小娥笑的高深莫测,慢慢道:“宋家遗孤可还好?”
刘耀文终于听懂了她这句话里的意思。
好与不好,她比自己更清楚。这话不是问他,而是赤裸裸的嘲讽。
宋亚轩的处境必然是好的,因为需要他只身赴局。
“若你当初不将我唤醒……”
小娥直接截了他的话:“你将进入一场冗长的梦,梦里有你在意的人,你们将共同见证一段过往——听起来是不是正常多了?这样的走势才不愧对阴兵栈的离奇古怪。”
她语气里平添一分惋惜:“但若顺遂了,交易可就毁了。便只能委屈你,和我走一趟。”
他忽然想到了她曾强调多次的一句话——无人能够逃脱祂的注视。人们在不同的路上,逐渐通往同一个终点。
“当下也只有你,身处最接近现实的地方。告诉你这些,也是因为时候到了,你必须知道这些真相。”小娥摊开双手,四周群虫振翅的动静登时匿迹了:“我得保证你活着,应付疑心重的狼崽子,亲自引导着,一层层剥落阴谋岂不快哉?”
“也唯有这般,计划才能继续进行啊。”
人们苦苦追寻的答案,怎么不能变成交易的条件与赌桌上的筹码?
毕竟,一切都是真的,只为计划的执行献上诸般美妙的表演,你得到了你想要的答案,而我将你安置于设定的陷阱中。
刘耀文反手划断她的喉咙,血溅三尺,却没有听到任何哀嚎。
小娥的脖子弯折成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声音却还是在源源不断的往外渗,她徐徐抬手,再次为他指明方向,惨白的眼眶里垂着血珠,品不出悲喜。
“快去吧,去救他们,你赶得上,你们亦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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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喵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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