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孟棠去上大学的时候是徐穗亲自送过去的。
长沙中南大学,护理系。
徐穗看到金灿灿的录取通知书时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摸着小姑娘的头连声说好,转身去翻电话簿张罗起了徐孟棠的升学宴。
十八岁的小孩儿第一次出远门,背着行李箱奔赴最繁华的城市上学,年轻有一张稚嫩青涩又野心勃勃的脸。
小孩儿嘴上不说,却没有到藏的住心事的年纪。徐穗看着好笑,眼角的鱼尾纹都露出温柔。
只觉得这样的胆怯和憧憬似曾相识。
像极了她十八岁踏入这个城市的模样。
那时哪里能想到,后来的她像一只迁徙的白鸟,在不同的城市辗转,日夜颠倒地熟睡又惊醒,长沙偏偏是她落脚最多的地方。
她看过这个城市的风霜雨雪,也看过这个城市的万家灯火。
徐穗打开遮光板,在飞机挣脱地心引力向上跃起的平滑惯性中温声安慰忐忑的小孩。她弯起眼睛,眼角显露出细密温柔的纹路。
长沙是一座很好的城市,那是我的第二个家。
机舱的空调呼呼地送着冷风,窗外连缀着薄薄的云层,机翼在薄絮中切割出一道淡白色的线。
从这头到那头,把两座城市连接起来,徐穗向乘务要来一张毛毯,盖在熟睡的小孩身上。
徐孟棠是第一次坐飞机,被耳鼓膜的酸胀折磨了很久才入睡。
徐穗熟悉这行至高空时恼人的耳鸣,前几年工作还忙时,她在飞机上见过日升月落。也时常在几万米的高空中仓促补眠。
前几年,徐穗眨了眨眼,原来只是前几年的事,清闲的日子格外漫长,才过了三四年。
倒像是半辈子一样。
演艺圈一年又一年涌现新鲜面孔,综艺十几季也总有完结的时候,徐穗在纷杂的工作中功成身退,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
过起了休闲的隐退生活。
她曾经为了档期和赶场忍着胃痛两天在上海和湖南之间飞了三趟,时间的概念在那时是无用且枯燥的。
演播室坐满人,聚光灯一打亮,没人记得白天黑夜。
而今不过是一趟千里送别,也值得感慨万千。
长沙。
徐穗一生都在与长沙结缘,可惜这根牵扯的丝线系得不够紧,稍微抖一抖,就松垮开来。
她也曾有理由留下,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个异乡客。这个城市与她缘分太浅,只能落脚歇息,容不得她久住。
母校、选秀、朋听、何炅。
有些事果真强求不得。
——
她们搭车到中南大学校门口时刚好是正午,来自五湖四海的新生们纷纷钻进路边的冷饮店里避暑。
校园罕见地空荡起来,连红通通的迎新生横幅下也人数寥寥,阳光落在地上亮得晃眼。
徐穗站在树荫下等徐孟棠办宿舍手续,过往的学生睁大眼睛看她,然后转过头去跟旁边的人咬耳朵。
徐穗就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要是早些年曝光率高的时候,现在“徐穗现身中南大学”的微博热搜估计已经开始节节攀升了,隐退也就这点儿好。
镜头关闭后,只要她想,就没人能找到她。
徐孟棠“老师。”
徐孟棠几步趟过暴晒的重灾区,向徐穗递了瓶矿泉水过来,少女热得白生生的颈子上成串地往下淌汗。
仰头把挂着水珠的冰水一气儿喝下去半瓦。
徐穗压了压帽沿,看着徐孟棠的手指沾上冰凉的水渍,又掂量了一下自个儿手里这瓶常温的。
苦笑了一声,感叹年轻可真好,身体经折腾。
徐穗“有人认出我了,会不会打扰到你?”
徐穗又忍不住扯帽沿,帆布帽落下来的阴影把她的脸都挡去大半,只留下一道线条柔和的白净下巴还有大半的齐肩中发。
徐孟棠“他们早晚都会知道的。”
徐孟棠把脚边的书包甩到肩上,从徐穗手里接过拉杆箱,闷不吭声地走到前面去。
徐穗叹口气,跟了上去。
陪徐孟棠把入学手续办完回宿舍,小孩子都熟的快,还没聊个几十分钟就勾肩搭背地要去吃第一顿寝室聚餐。
徐穗冲小孩摆摆手,自己先一步出了校门。
阳光闪得她眯起眼睛,兜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徐穗低头看屏幕,罕见地愣了愣才接起来。
徐穗“喂,何老师?”
何炅“听说你来长沙了?”
何炅的声音穿透离散的电波落到耳蜗里,笑意都带着微微的哑。徐穗抬眼看着万顷日光兜头而下,浇的她心尖发烫。
徐穗“何老师消息真灵通啊。”
何炅“娜娜告诉我的,我本来还不信。你怎么去中南大学了?”
何炅那端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声音忽远忽近。
徐穗无意识地偏着头,认真捕捉着细碎的声波,猜测电话那头的人在干什么。
徐穗“送徐孟棠上学,第一次出远门,人家都有家长送,她不能没有。”
应该是在换衣服。
开着免提,站得离手机有一段距离,声音被闷在纯棉的布料里,扬声的尾音都拖得极长。
何炅“已经到上大学的年纪了吗?真快啊。这是第一次见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温软的笑意,和以前一样。
徐穗"嗯,挺漂亮一小姑娘。”
徐穗顺着马路走,低头踩着浅薄的影子在人行道上打转,盲道的纹理凹凸分明,她一格一格地踩过。
何炅“噗……知道是你有没有吓一跳?”
拖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男人拾起桌面上的手机朗声笑起来。
徐穗“没,她不认识我,她家没有电视。”
徐穗看见自己的鞋尖上沾着一道浅灰色的污渍,电话那边清脆的钥匙声响了一下。她猜测。
徐穗“何老师要出门?”
何炅“去找你,我们都多久没见了。”
何炅佯装抱怨,语气里的笑意兜都兜不住,顺着电波和脉冲的纹路从听筒里渗出来。
何炅“吃饭了吗?我今天可没饭吃。”
徐穗“还没吃呢?”
徐穗翻腕看了一眼眼表盘上时秒交错的刻度——中午短短两个小时已经过到尾声,身边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同她擦肩而过。
显得她的悠闲格外异类。
徐穗“伯母不在家?”
何炅“我妈有事出去了。”
何炅“她嫌家里只有我太无聊,抱怨说冷清每天都要和隔壁秦阿姨出门转转。”
电话那头的何炅说得哑然失笑。
徐穗“伯母一大把岁数了身体还是这么健朗。”
何炅“我都不如她。”
何炅“都是老头子了。”
徐穗“何老师找个能够陪伴您的人吧,黄昏恋其实也不错。至少不会那么孤单。”
徐穗轻声笑起来,把手机贴紧耳朵,从何炅的只言片语中捕捉着电话那头温暖的人间烟火。
太阳烧灼着她的影子,落在地面上是一片孤零零的鸽子灰。
何炅“不强求。”
他淡淡地说着。
何炅“还说我呢,穗穗你现在不也是一个人?你在哪呢,我现在去找——”
倏地,后腰被猛撞了一下,徐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仓促间去扶电线杆子稳住歪斜的势头。
手机却如一尾滑鱼挣脱手指的桎梏飞出去一米多远,顺着路面噼里啪啦地滚了下去。
撞着徐穗的小孩估计有个七八岁,着急上学怕迟到就在人行道上飞奔。此时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揪着红领巾惴惴不安地喘气。
徐穗三步两步走过去把手机拾起来,喂了几声不见回音,再看连SIM卡都险些摔出来。
屏幕明明灭灭地挣扎了一会儿,就彻底关了机。
她叹了口气,朝小孩摆手放行,再长按锁屏键试图来个心脏复苏抢救一下,亮起的屏幕上爬满了蜘蛛网一样的碎纹。
半个屏都摔花了。
她就着抢救过来的半个还能看见字的手机屏给何炅发微信,先写手机被撞飞了估计暂时不能用得去修。
再写下午四点的飞机时间实在来不及,她发出去,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实在不巧,下次再聚。
前因后果一应俱全,三行字一点没有铺张浪费、措辞严谨、礼节完备,一个错处都挑不出来。
跟何炅学的,徐穗向来擅长这个,推脱都不留痕迹。
何炅那边顿了半晌,回了句人没事就好。再等一等,又是一句。
何炅确实不巧,下次吧。
徐穗把手机握在手里,磋花的边角硌痛了她的掌心。
不巧。
这两个字听起来真是既生疏又令人发笑。
她和何炅就没有巧的时候,除了不知趁了哪路神仙的东风有幸一起录朋听加了微信,其他时候都是阴差阳错的不巧。
一个上海一个长沙,一个喜欢一个不喜欢,一个主持人一个演员。
他们不巧成了各自圈子里的顶梁柱,数以千计的佳节里手执不同的东西站在不同的地方倒计时。
徐穗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那两次脑子一热冲动之下从上海奔赴长沙只为了见何炅一面的飞机。无论是新年夜还是那个剧本杀的雨季。
当时只觉得这么长时间没见,一定得见一面。
而现在,站在同一座城市里还要说一声不巧。能有多不巧,不过是曾经偏要勉强,现在有力无心。
——
徐穗坐上回程的出租时,好说歹说才劝徐孟棠放弃送她到机场,小姑娘扳着车窗叫她老师,眼眶转瞬红了一圈。
徐穗拍了拍女孩的头,头发不算很柔软,跟这孩子的性子一样,寡言又倔强。
十八岁就敢带着简陋的行李和一张金灿灿的录取通知书从万里之外辗转来找她。
她当年从一叠贫困资助册子、数以百计的贫困儿童里选中这个满脸煤灰、眼睛明亮的小孩,负责人的声音还萦绕在耳边。
父母因为酒驾车祸双亡,奶奶把她拉扯大,一个月只有两百块钱的贫困补助,九岁的孩子瘦小得像五岁。
放学还要给人背煤赚钱补贴家用。
十七岁那年奶奶突发脑梗离世,徐穗托人回去操办葬礼,负责人带回了一封信,小孩想知道这个匿名救助她八年的阿姨的姓。
只因为老师上课提过一嘴,十八岁成年就可以去派出所改名。
于是就有了徐孟棠。
徐穗“小棠。”
徐穗弯了弯唇,摇上车窗前低声告诫这个被生活加诸了太多苦难的孩子。她仰起头,历经沧桑的目光依旧清澈温柔。
她说。
徐穗“要走正道。”
飞机起飞前徐穗接到了何炅的微信。
没说什么别的,就祝她一路顺风,徐穗把屏熄掉,靠在座椅上缓缓地吐了口气。
一丝一缕的后悔在迟到的触觉中攥紧她的心脏,何炅刚才听起来真的很高兴,也难怪,毕竟确实是很久没见。
曾经他们到对方的城市里落脚也要发个消息通报,这次的消息居然是从朋友口中得知。
她不该这么狠心的。
但话说回来,他们相见又能聊些什么呢?两个半退休的人拉些家长里短,聊从前,也会捡几件有趣的事说给她听。
语气沉静柔和,连眼尾的纹路都满溢出不自知的温柔。
徐穗能怎么办,不过是大笑起来同人碰杯,扮演一位倾听的老友,听何炅把这些她避之不及的部分细细说过。
像在听一个寻常的故事。
她不愿意让自己难过,老死不相往来又实在舍不得,只能不断地避开、再避开。
用一个又一个漂亮话搪塞何炅,然后怀着歉疚自我检讨。
徐穗有时会觉得,这么多年来她就像被猛兽驱驰的羚羊,一边奔逃一边忍不住回头望。
可她没有办法。
当年没有,现在更没有。
离飞机起飞还有五分钟,空乘顺着座位走动,最后一次检查乘客的安全带和小桌板,当她走到尽头时,舱门就会关闭。
这驾飞机将起飞再降落,把徐穗从长沙带回上海。
徐穗盯着那扇舱门出神,设想如果这是一场电影,自己现在突然解开安全带站起身夺门而出。
饮料倾斜着酒出来,纸张漫天飞舞,镜头定格在乘客们讶异的脸庞、空乘试图拦住他的手、捏着警棍追赶她的警务员。
还有她不慎掉落的鸭舌帽上。
热搜缀着一个爆字顶在榜首,所有人都会在一天内知道曾经的女演员徐穗悍然“逃机”。
只为了赴一场被她用客套推辞掉的邀约。
指针嗒地跳动了一格,乘务的高跟鞋落在厚地毯上,舱门顶上的小灯闪烁几下后严丝合缝地合拢起来。
飞机调转方向上了跑道——一切按部就班。
徐穗打开遮光板向外看,长沙十年如一日的繁华在云层之下川流不息,舷窗倒映出一双不甘心的眼睛。
如果这驾飞机在万里高空中就此坠毁,你最后悔什么?
——
徐穗四十岁的时候,程翊黎结婚了。
婚礼很盛大,新娘子美的不像话,这个刚进组时跟在她后面拿个小本子记东西的小姑娘转眼间就变成了别人的妻子。
徐穗目送她穿着白婚纱走到红毯尽头,在花瓣雨里拥抱她的爱人。
程翊黎把捧花高高抛出去,像在做一个有趣的游戏,全场人都在笑闹,她的目光落到徐穗身上。女人微笑着遥遥抬杯祝她幸福。
小姑娘在台上眨了眨眼睛,猝不及防哭花了妆容,刚获得丈夫头衔的男人温柔地用衣袖帮她擦眼泪。
旁人只当她情之所至,徐穗却默不作声地把杯子里的酒尽数喝光。
程翊黎在婚礼前把捧花里最漂亮的一支折下来别在徐穗胸口,连同捧花的所有寓意都赋予在她身上。
她想祝福她,却不忍心她当众难堪。
要嫁人的新娘子仍像个小孩一样红着眼圈,她说。
程翊黎“徐穗姐,你照顾了我这么久,找个人照顾你吧。”
为什么不结婚,许多人问过徐穗这个问题,随着她的名声越来越大,怕冒犯的人三缄其口。
渐渐也就没人问了。
徐穗也曾这样问过自己。
她曾经开玩笑似的对何炅说过,她说何老师,等你和我都结婚了,生男生女都好,我们来结亲家。
结亲家,多好,听起来多圆满。
好像这样他们就永远有理由见面,不用费劲心思地邀约和拒绝,她可以在何炅的生命里占据一席之地、不远不近,也不会失去。
徐穗只是笑着,看着灯影里的那张侧脸,她默声问自己。
这样的人还会有吗?
她不知道。
当她的光芒最终失去到达另一个人所在星球的路径,她不能在空荡荡的宇宙里几亿年地空烧,所以只能把自己熄灭掉。
熄灭一颗星球就像在宇宙中关掉一盏灯,耀眼的恒星按着既定的轨道渐行渐远。她变成了一颗黯淡的黑矮星,漂浮在星尘之间。
徐孟棠不理解徐穗的感情观,抱怨过。
徐穗“都会放下的。”
徐穗把茶沫撇开,弯着眼睛对徐孟棠微笑。
徐穗“不是所有好的东西都得属于我,得不到也不改变什么。”
年轻人费解地皱起眉头。
也难怪,十八九岁,正是为爱拼上一条单薄性命的年纪。轰轰烈烈、孤注一掷,没时间考虑什么得失和后果。
也不懂得遗憾才是人生常态。
徐孟棠“那一点都不圆满。”
小孩抗议道。
这孩子最近不知道在读些什么书,那些拗口难解的词语冷不丁就会从嘴巴里往外蹦。
徐穗“圆满又不是强求来的。”
徐穗宽和地拍了拍徐孟棠的肩膀,眯起眼睛笑出声。
她偏头看向窗外车水马龙、苍穹高远,黯淡的星星落在天边,守着旋转的星系自得其乐。
徐穗“只是有的刚刚好罢了。”
这世间哪有什么圆满,只是有人放不下,有人放下了。
——
后来的日子过得刚刚好,刚刚好幸福,刚刚好温顺安详。
程翊黎婚后获得了一对龙凤胎,秦和出演了一部收视率上千亿的电影——虽然不再年轻,但却永远热泪盈眶。徐穗仍旧和她联系。
徐孟棠上大学收获了一堆朋友,学业很圆满,和徐穗关系越来越好。
谢娜的大女儿也结婚了,英姐回了乡。
大老板将总裁的位子给了一个不认识的人,但听说很有才干,IAN在他手里估计也不会差。
二零三五年春节,徐穗在去中南大学接徐孟棠回上海的路上,接到了何炅的电话。
何炅“穗穗,回家过年吧。”
-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