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
夜色渐深,已至亥时三刻,冰晶堡内,各家各户的烛火都已吹熄,唯有上书房里,依旧亮着灯。
小风琼宇端坐于书桌前,双眼已经熬得通红,满脸倦容,哈欠连天,却依旧埋首在书册之间,奋笔疾书,努力誊抄着什么,丝毫不敢懈怠。
冰后“明郎,你就高抬贵手,让孩子上床歇息吧!”
冰后“六岁的奶娃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熬这么晚?明日卯时三刻,又得准点起,宇儿他……怎么睡得够呢?”
风厉明“你少娇惯他!”
风厉明不为所动,依旧目不斜视地望向窗内,注视着儿子的一举一动,目如鹰隼。
风厉明“今日我抽查功课,他竟连‘陵安之役’爆发的时间都答不上来!这可是必考点哪!”
风厉明“我不过是罚他,将书上的记载誊抄一百遍,很过分吗?不抄不长记性!”
冰后“宇儿只有六岁!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都在识文断字、背诵唐诗,他却已经开始涉猎经史典籍。”
冰后“才学了四天而已,有些地方记不清,不是很正常吗?”
冰后“明郎,你何必如此苛责?因为你的处罚,他都坐在这儿一下午了,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只胡乱对付了几口糕点!”
冰后“劳累了一整天,到头来,居然连休息时间都要被挤占?究竟是学习重要,还是身体健康重要?!”
风厉明“玉不琢不成器!琼宇既是储君,又拥有天灵根,肩负着幻雪族的未来,岂可甘于平庸?”
风厉明“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这是在磨砺他!”
说罢,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徒留冰后孑立于窗前,神色怅惘。
半晌,她微微叹了口气,转头嘱咐身边的侍女。
冰后“你去煮一碗八宝粥,给宇儿当宵夜吧!”
侍女“娘娘……您若是心疼少幻君,何不趁着冰主不在,多找几个侍从,替他抄完?”
冰后“没用的!若让明郎发现,这不是宇儿亲笔,会加倍惩罚。”
冰后“之前,本宫已经连累过他一次了。”
小风琼宇强打精神,熬了一个通宵,终于在天蒙蒙亮时,全部誊抄完毕。将将放下毛笔,眼皮便重重一沉,竟然直接歪倒在书桌上,睡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忽然有个人推醒了他。
华隐“君上,该吃早饭了!教书先生一会儿就到!”
小风琼宇不自觉呜咽了一声,睁开惺忪的睡眼,便见仆从们鱼贯而入,熟练地分成两队——一队带着脸盆、毛巾,还有一套新衣裳,打好了热水,准备服侍他洗漱、更衣;一队在旁边支起了圆桌,端上各色早点,等待着他来享用。
风琼宇“不吃了!我困着呢!再让我睡会儿!”
风琼宇“早餐时间有一炷香,到点儿了再叫我!”
不一会儿,均匀的呼吸声再度传来。
望着小主人疲惫的睡颜,仆从们都面露不忍,虽明知这不合规矩,却也很默契地没有再打扰。
卯正二刻,早课正式开始——第一堂,讲授青史典籍。
教书先生“……所以说,剑、火、水、花四神中,只有剑神是没有后代的,因为翌阳君他……”
教书先生滔滔不绝的声音,如同一首催眠曲,小风琼宇以手支颔,上下眼皮不由自主地打起架来……
半梦半醒间,手背忽然挨了一记戒尺。
教书先生“你来回答一下,为什么翌阳君没有后代啊?”
风琼宇“因……因为……”
小风琼宇吓得一激灵,站起身来。
风琼宇“因为翌阳君是剑灵——宝剑,都是人为铸造的,自身并没有繁殖能力,也不入六道轮回,可得永生。”
语毕,他第一次为受罚而感到庆幸,因为这些内容,自己昨晚都抄过了。
闻言,先生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但依旧有些生气。
教书先生“为什么上课睡觉?你昨晚都干嘛去了?”
教书先生“被父王罚抄书百遍,一宿没睡。”
先生一愣,无奈地叹了口气。
教书先生“要不……今天就先上到这儿?你回去补补觉吧!”
风琼宇“不行不行!如果被父王知道,我没有好好上课,他肯定又会罚我抄书!到时候,我就更别想睡了!”
风琼宇“而且,这也会连累您被斥责……”
先生沉默半晌,不置可否。
老实说,他也很不理解冰主的做法,更不理解冰主的执念。
少幻君是他这么多年教过的,最有天赋、最优秀的孩子,各方各面都比同龄人厉害许多,早熟懂事、努力上进,从不给长辈惹麻烦。
谁家要是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都会感到骄傲,即使没有奖励,夸赞也是必不可少的。
可是,无论风琼宇做得多么优秀,他的父亲——那位雷厉风行、执政严明的冰主大人,却总是吝啬夸奖,反而一次又一次地,拿出更高的标准、更严格的要求,来约束自己的儿子,仿佛永远……不知满足。
自从五岁那年,被测出怀有水系天灵根后,短短一载时光,这个小小的奶娃娃,便已经被折磨得面色憔悴、形容枯槁,失去了原有的活力。
就连他这个旁观者,都心疼不已。
可他不过是个教书先生,位微言轻,没有资格置喙皇家的私事,只能遵从上令,做好本职工作。
风琼宇“先生,您还是继续讲吧!我会打起精神来,努力听完的!”
小风琼宇鞠了个躬,恳切道。
教书先生“好吧!接下来要讲的是……”
第二堂早课,宣讲四书五经,教习为人处世之道。
第三堂早课,讲授君子六艺,陶冶文学情操。
……
强撑着上完三节课后,已至午时。
小风琼宇顶着个硕大的黑眼圈,一步一个哈欠,头重脚轻地返回寝殿,凭借着惊人的毅力,一路摸到卧室里,倒头就睡。
华隐“君上,您不吃午饭了?早餐就一口没动,可别饿坏了身子!”
风琼宇“帮我准备一盘栗子糕,一碗绿豆汤,睡醒再吃!”
风琼宇“现在别打扰我!下午有武术课,父王会旁听,若是再打不起精神,我就完蛋了!”
未正一刻,武术课正式开始。
魏老将军“快上来!看看这次,少幻君能在老夫手下过上几招?”
说话之人,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将军,因久无战事,赋闲在家,受冰主之邀,来教导他的儿子。
小风琼宇手持木剑,一步步踏上擂台,迎接着导师的挑战。
他的出招十分标准,每个动作都无可挑剔,怎奈年纪尚幼,腕力虚浮,剑诀绵略有软,杀伤力大减,以致初初交手时,屡落下风。
但很快,他就调整了状态,攻防得宜、进退有度,竟然在三招之内,就杀了个回马枪,挑断了师傅的一缕头发,打乱了他的剑势。
虽然最后……依旧因为实力不足,在第十五个回合中遗憾落败,但仍然得到了老将军的肯定。
魏老将军“好!好啊!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老将军爽朗一笑,抬手抹了把额间的细汗,竖起了大拇指。
魏老将军“少幻君小小年纪,便已有如此作为,将来长大后,定然前途无量!”
风厉明“将军此言,为时尚早吧!”
一直在擂台下观战的风厉明,忽然走上前来,沉声开口。
风厉明“琼宇年纪尚幼,切忌骄傲自满,需得勤加练习才是!”
小风琼宇不自觉瑟缩了一下,默默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忸怩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来,声音低低的。
风琼宇“是。”
晚间,戌时二刻——这是风厉明检查功课的时间。
小风琼宇被叫到了上书房,在父亲的注视下,随机进行考验——快问快答、抽查背诵、默写释义……
过五关斩六将后,他的表现,若能令风厉明满意,便可万事大吉。如若不然,就会受到惩罚——要么抄书一百遍,次日上交;要么例菜减半,茹素一日。
窗外,两岁的风寂雪窝在母亲怀里,听着书房里的动静,奶声奶气道。
风寂雪“哥哥,累累!爹爹,凶凶!”
冰后“咱们帮帮哥哥好不好?”
冰后摸了摸她的小脸蛋,柔声问。
小风寂雪点了点头,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起来。
第二天,鲛主一家便应冰后之邀,来到冰晶堡,参加雪公主的三周岁生辰宴。
托妹妹的福,风厉明难得“网开一面”,给儿子放了一天假。
欣赏完花滑表演,在一片激烈的叫好声中,小风寂雪却突然哭了起来,奶娘哄了半日,却是收效甚微。
风厉明“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快快快!把孩子给本座!”
风琼宇“小雪乖!不哭不哭!哥哥给你抓‘小星星’(萤火虫)玩儿!”
奶娘哄完爹爹哄,爹爹哄完哥哥哄,可谁都没办法哄好小寿星。哭声越来越大,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手足无措之际,只见冰后缓缓站起身,微笑着提议。
冰后“各位来宾,不如……你们自行献艺,逗逗小寿星吧?谁能博得雪公主一笑,本宫就把这对金镶玉手镯赠予谁。”
江君韵“听闻少幻君剑术了得,可愿与我一同舞剑,博个彩头?”
风琼宇不胜荣幸!”
但是,当二人拿上佩剑,走到场地中央时,小风寂雪却忽然止住了哭,奶声奶气地喊道。
风寂雪“哥哥,打败她!打!打!打!”
江君韵“看来,雪公主并不想看舞剑,她想看的,是真刀真枪地比武!”
小江君韵哭笑不得,微微侧过身,让出一条路。
江君韵“那就请少幻君随我移步擂台,咱们打上一场!如果我赢了,你明日就陪我去逛街;如果你赢了,我明日就请你在醉仙居吃顿饭。如何?”
……
楚月泠“那后来呢?谁赢了?”
风琼宇“自然是我!”
风琼宇“事后我才知道,这是母后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风琼宇“她见我日子过得辛苦,就提前拜托君韵,让她以打赌为由,将我带到街市上,好好放松一天!无论输赢,我都能名正言顺地出来。”
楚月泠“可是,小雪那时只有三岁啊!冰后是如何做到,让一个奶团子配合自己的?”
风琼宇“小雪满月时,就一直戴着个银项圈,闲暇之余,总爱把玩上面的小铃铛,自娱自乐,但只要一摘下它,马上就会哇哇大哭,除非重新戴上,否则谁都哄不好。”
风琼宇“母后得闲时,也常常会带她去擂台,看我上武术课。每次我一输,父王就会冷着脸数落我,以至于后来,她每次看到我拿着佩剑,与旁人对垒,都会急切地要我赢。”
风琼宇“严格来说,这不能算配合,她只是准确地抓住了,小孩子的心理特性而已。”
风琼宇“个中缘由,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
楚月泠“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幸好!冰后还是疼你的。”
风琼宇“后来,君韵不甘心输给我,三天两头就往冰晶堡跑,每一次都气势汹汹地向我下战书,但每一次都被我打得落花流水。”
风琼宇“一连宰了她三顿饭后,她终于受不了了,竟然暗中指使贴身侍卫——洛甫宁,在结账时抢了我的钱袋,肩并肩去逛街了!”
风琼宇“我拉着小雪,狼狈地追在他们后面,只看到自己的银子,一点点被搬空……”
楚月泠“啊?!那你们这……算不算是结仇了?”
这神奇的发展,让楚月泠惊掉了下巴。
风琼宇“当然算!那段时日,她看我特别不顺眼!”
风琼宇“不过,碍于母后的情面,君韵还是会常来。但不管比试的结果如何,只要到了街上,我们就会分道扬镳——她和洛甫宁一队,我和小雪一队,互不干扰,各生欢喜。”
风琼宇“久而久之,君韵和洛甫宁,就处出了感情。”
风琼宇“但那时候,双方父母都以为,是我们在谈恋爱!甚至一度动了联姻之念,都准备缔结婚约了!给我俩吓得……当即一口回绝,随后避嫌数年,再无往来,长辈们这才作罢。”
风琼宇扶额,摇头苦笑。
楚月泠“但现在,你们不是依旧成了师兄妹吗?”
风琼宇“那是后面的故事了!”
风琼宇垂下眸子,眼底的沉郁之色,再次弥漫开来。
风琼宇“避嫌之后,我又回到了从前那种,枯燥压抑的生活里,每天都像陀螺一样,被父王鞭笞着,一刻不停地旋转。”
风琼宇“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内心……却越来越抵触。”
风琼宇“直到有一天,小雪找到书房来,站在桌子旁边,近乎哀求地跟我说,她想再跟我逛一次街,就像从前一样,痛痛快快地玩儿一回!”
风琼宇“这句话,彻底激发了我的逆反心理。”
风琼宇“于是,我翘掉了当天早上所有的课,拿上钱袋,带她到街上疯玩。”
风琼宇“然而,两个时辰后,父王就命人把我们逮了回来,带到寝殿痛批了一顿!”
风琼宇“那是他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赏了我们一人一耳光,气得第一次动了家法……”
楚月泠“冰主他……也太……”
楚月泠“啧”了一声,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楚月泠“这不是完全把你当学习机器吗?”
风琼宇“那也是我第一次,冲父王发火!”
风琼宇我冷着脸质问他,究竟要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让他满意?究竟要熬到何时,他才会放过我,还我自由?”
风琼宇“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等我什么时候翅膀硬了,打败了他,才能做自己的主!”
陷入回忆中的风琼宇,涨红着脸,双手紧紧扣着桌沿,肩膀发颤,情绪十分激动。
楚月泠“师哥……”
楚月泠心疼地握住他的手,一如他之前,在课堂上安慰自己那样,温柔地给予他力量。
风琼宇用力反握住她,努力平复着心绪,冲她露出一个悲戚的笑容。
风琼宇“于是,从那天起,我就没日没夜地刻苦训练,一开始,只能在父王手下走五招,渐渐的,是十招、二十招……”
风琼宇“我天真地以为,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打败他,一定能争取到自由!”
风琼宇“可是,在十三岁那年,父王却以我的名义,悄悄报考了栖梧宫,又一次……把我推上了他安排好的道路。”
风琼宇“在试炼场上,我再次遇上了君韵,过五关斩六将,与她一同杀进总决赛,在争夺头魁时,又一次……毫无悬念地击败了她。”
风琼宇“师尊见我实力惊人,便提议加赛,破例让入门弟子,逐一上台挑战我。”
风琼宇“最后,我打败了所有人,成了当之无愧的巅峰王者,被收为宫主首徒。大家都为我鼓掌,但我自己……却并不开心。”
说起曾经的辉煌,风琼宇却并不激动,反而带着浓浓的哀伤。
见他这样,楚月泠也没心情吃东西了,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心疼不已。
楚月泠“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师哥,现在你有我!我会好好疼你的!”
风琼宇“那一天,父王终于对我笑了!他兴高采烈地问我,时至今日,有没有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风琼宇“实力、地位、名誉……他所认为的最好的一切,我全都有了!如果……没有他往日的严厉和约束,何来今日的我?”
风琼宇可那又如何?我活成了他期待的模样,却早已失去了,最好的自己。”
楚月泠“四年前,招生考核上的惊世一战,让你名声大噪,人人都说,那是一个传奇!我也是从那一天起,才开始认识你的。”
楚月泠抬起头,凝视着面前的偶像,满目崇拜,笑意愈深。
楚月泠“那时候,我只有九岁,因为没有修为,日日饱受排挤,除了小枫儿,没人愿意跟我一起玩儿。”
楚月泠“我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能变得像你一样——不不不!哪怕只有你一半儿厉害,我做梦都能笑醒!”
楚月泠“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比天还要高的神明。”
楚月泠“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旁人交口称赞的传奇,于你而言,竟是酝酿已久的悲剧。”
风琼宇“拜入栖梧宫后,我的性子愈发沉闷,虽然依旧勤奋刻苦,却终日郁郁寡欢,找寻不到生活的意义。”
风琼宇神色渐敛,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风琼宇“师尊担心我,便组织了一次游历任务,新入门的弟子,按照实力排名,两两分组——我和君韵,便再次分到了一队。”
风琼宇“我俩自幼相熟,合作起来很有默契,渐渐地,底下人都开始起哄,祝我们终成眷属、百年好合。”
风琼宇“甚至还有人,把我们小时候的糗事挖了出来,添油加醋地传来传去,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一说起这个,他就像吃了黄莲的小哑巴,苦着一张脸,欲哭无泪。
风琼宇“后来,我们开始了第二次避嫌,不但解除了合作关系,就连出任务,也故意错开了时间。”
风琼宇“时至今日,已经三年多了,但现在看来,还是没什么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