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岁那年的四月,阿宋跟着征兵的队伍,离开了我们的小村庄。
清明节过完三天他就启程了,他要去城里头和大部队集合。他走的那天,是个艳阳天,天气极好,天空里找不见一朵云彩,宋姨不想让自己落泪的模样让他瞧见,就没出来送他,娘亲留在屋子里陪着她,于是便只有我一人出来送他。
阿宋背着一个小行囊,里面是他再简单不过的行李,院子里的桃花前两天开了几朵,我想让他带一支去,又怕他一个大男人还带着花草被人笑话,终是没有把手伸向那刚刚开花的枝桠。
不过我倒是做了些花糕类的吃食,早早地放在了他包裹的角落里,生怕他赶路的时候饿了。阿宋喜欢吃我做的糕点,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吃到了。
他站在芦苇荡前,头发束起,一幅简单干练的装扮,额前的碎发在春风中吹得凌乱,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褪去了青涩稚嫩的模样,五官也长开了,鼻梁高而挺,下颚线明晰优越,眼里尽是锐利又张扬的光芒。
明明在我的记忆中,他还是那个会给我递手帕,给我最大的甜瓜,带着我在芦苇荡里疯玩的,软软的阿宋,可是一转眼间,他就长高了,长大了,变成了眼前的这个我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他的下巴的阿宋。
我们站在芦苇荡前,以前对于我们来说又高又密的芦苇荡,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只到我们的腰间往上了,芦苇没长多少,那变的,又是谁呢。
我们都不似从前那般了。
虽然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可是当真到了这一刻,我又怎么可能完完全全的舍得。但是我不想让阿宋看到我哭,因为我怕他心里有个牵挂,上了战场的人,心里可就不能有个牵挂了。我也不想让他以为,我是个懦弱的人。
我转过脸去,用我以为很快的速度拂去眼角的那点泪珠,再转过脸的时候,仍然是一幅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的表情,却忽略了我那泛红的眼角。
我更忽略了,那可是阿宋,是陪了我十六年之久的阿宋,又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
阿宋低下头来看我,揉了揉我的眼角,声音轻轻的,又有些哑:“不难过了。”
我嘴硬道:“我才没有,只是沙子迷了眼。”
“好,是沙子眯了眼。”阿宋轻笑了声。视线停留在我脑后的那支牡丹木发簪上。最后他拿出了那块帕子给我看。
“等我回来。”
我低头忍下哭腔回复了他一个“嗯”字,又连忙眨了眨眼睛推他:“好啦,再不启程可就赶不上时辰了。”
阿宋终于转过身要离开,但走的时候也是一步三回头,他的身影立在一大片在风中摇曳的芦苇丛里,那一刻的他真的像一个大将军。
是那个立了大功,神采奕奕的大将军。
最后他朝我大声喊了一句:“凌可欣!等我回来!”
风把他的声音送到了我的耳边,虽然这句话又土又尴尬,还有些中二,但我在那一瞬间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
我哪里还记得什么贤良之道,朝他用力挥着手。
他是注定要当大英雄的人,我又怎么可能拦得住他的意气风发。
他要做家国的英雄,也是我心里的大英雄。
我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心里默默念道。
那就去闯吧,我的大英雄,我会等你回来,待到那时,山花烂漫,皓月清凉。
那天,我在村口站了很久很久,久到芦苇丛尽头的夕阳夕阳都落了下去,
04/.
阿宋那一走,就是两年没有回来。
我等的寂寞,就去村口的芦苇丛边坐着,如今我再不能如同乡野丫头一般在芦苇丛里疯玩了,只能用小竹篮兜着针线,坐在边上,一边纳鞋底,一边看着一群孩子的芦苇丛里嬉闹。
有个小姑娘过来拉我:“凌姐姐,你也来和我们一块儿玩呀。”
我笑着揉了揉她的脸,对她说道。
“你们玩儿去吧,姐姐有些累了。”
于是小姑娘就转身又跑进芦苇丛里头去了。孩子们不过与芦苇一般高,在芦苇丛里奔跑的时候,时不时露出一个小脑袋,我想起来十年前,甚至还没有十年,我也和他们一样无忧无虑的。
不知为什么到突然有些伤感了。现如今,阿宋远赴沙场,儿时的玩伴也各自有了出路,原本每天都能混在一起的人儿现在连见一面都难上加难。似乎只是在弹指一挥间,早已物是人非。
我顺手拿出那支阿宋留给我的木发簪,习惯性的攥在手里抚摸着,不自觉的望向远方,那是阿宋离开的方向。
怎么办,你才不过走了多久啊,我就已经开始想你了。
我希望你知道,在思念无法抵达的地方,梦之桃花璀璨成艳霞,炊烟袅袅。
盛夏的半夜无眠,我推门至院落,院中的梨树还未结果,阿宋走的日子里我愈发多愁善感了,看到一片落叶就会发呆好一阵子。我坐在树下,不知为何就有想起了以往的时光,银白色的月光倾盆而下,我仰头看着月亮,剪一段月光裹住了浓厚的思念。
那段日子里我只能靠阿宋寄回来的为数不多的家书来缓解思念,阿宋寄回来的第一封家书是在他离家三个月之后,那时是七月中旬正是炎热的时候,驿使送来家书的时候,我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起来是谁寄来的。
直到我打开信纸,映入眼帘的是那我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我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一阵喜悦。
阿宋寄来的家书共有两份,另一份是写给他母的,我给宋姨送了去,然后便坐在树下细细阅读他写给我的信。
七月的虫声倒像是私塾里孩子们念的唐诗三百首,格律皆破,独独压一个音韵。我小心翼翼的打开家书。
阿宋的字迹倒是一点都没变,依旧是张扬又带着风骨,只是比之前潦草了些。
可欣:
玉展
转眼我已经离家两个月之久,算算时间,这封家书到你那里的时候,应该已经是七月份了吧。
我现已在兵营安顿下来,领到了属于自己的兵器,每日都会与兄弟们一起训练,大概再过些时日就可以上战场了。
兵营的日子自然是比在家的时候要艰苦一些的,但我也没有感到不适应,唯一有些想念的就是你做的花糕了,在兵营自然是吃不到这些香甜的糕点,你放在我包裹里的那些,我在路上就已经吃的差不多了。
我也不晓得要何时才能回家看你们一眼,但是这想念却是一日浓过一日,有几个晚上我睡不着,就偷偷溜出去,看着天上的月亮,手里头攥着你的帕子,想着至少我和你还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看着同一弯明月,那种思念也就没有那么难熬了。
我在月光下给你写了这封信,我这里的月亮很好看,很亮,但我还是想念家乡的月亮,想念月光下闪烁着银光的芦苇丛。这些话似乎是有些肉麻,我也不知我今日怎么就那么煽情。但每每我睁开眼,便觉得清风明月是你,花草树木是你,瀚海山河是你,于是我闭上眼,结果梦里的星辰就都化作了你。
阿欣,瀚海无路,只有等字,下一封家书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不妨托星月当信差,裁得一截银白的咸布,来书写思念。
纸短情长,不甚依依,书不尽意,言不尽思,待吾归来,再续吾等之情。
亚轩
我细细的读完每一个字,慢慢地把信叠好攥在手里,我仿佛都能想象到阿宋写这封信时候的模样,灯月下执笔春生,写乡溪饮马,写山野长风,写来路细雨,写故时天晴。
我抬头看向天边,看见太阳正一点一点的落下去,满是风,满是云,炊烟恰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