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宋走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宋姨和娘亲看到我们回来,原本紧张的神色才放松下来。娘亲连忙走过来把我手里的篮子接了过去,放到了一边。
在油灯下可以清晰地看见我衣裳上沾上了不少泥垢,应该是我差点滑倒的时候沾上去的,娘亲也看到了,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可急死我了,没出什么事吧?”
我摇了摇头,没有跟她讲我差点跌下山去的事情,只是跟她说,是我采花的时候没注意才沾上去的。
娘松了口气,帮我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让我赶紧进屋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再出来,我听话的进屋去了,换了身素净的衣裳。
出来的时候,其他三人已经坐在桌边喝着茶了,茶叶是村东头的李叔前些日子送来的,说是他自己晒的,倒是香的很。
灯火下阿宋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娘亲和宋姨问阿宋在兵营过得怎么样,他都乖巧的一一回答,乖的好像那个十岁的阿宋。
他说自己现在已经当上了宣节校尉,娘亲不懂,他就给她们解释,说大抵是个正八品上的官职。娘亲和宋姨就很高兴,夸阿宋有志气,有出息。我也很高兴,觉得阿宋很厉害很厉害。又有点心疼,不知道他是在这两年里吃了多少的苦,才站上了这个位置。
方才在山上实在是太过于昏暗,我甚至都来不及好好看看阿宋。现在到了灯光下,我便肆无忌惮了起来,他在和长辈们说话,我就侧着脸看他。
反正我是早晚要嫁给他的,那多看几眼也无妨,我不看还要给谁看呢。我偷偷地这么想,愈加明目张胆起来。
两年不见,他的鼻梁似乎高挺了些,肩膀也宽厚了许多,好像能挡住一切风浪,眼睛却不似之前那般明亮,好像混了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我就这样看了许久,在眉目之间,且听风吟。只愿时光静好,与其共度细水流年。
阿宋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突然转过了头,便对上了我来不及收回的眼神。
他的眸子里盛满了笑意,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哪里有人偷看被发现还能真正做到理直气壮的。于是我悻悻的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娘亲和宋姨也察觉出来了,两人相视一笑,竟开始向阿宋问起了我和他的婚事。
我有些羞,红了脸,感觉脸上滚烫滚烫的,没想到阿宋竟然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
“现在我还没有稳定下来,不知要多久才能回家一趟,这时候我要是和阿欣定了亲,怕是为时过早。我是想着,再过个几年,等我往上走些,这样阿欣也能风风光光的嫁给我。再一个……”
阿宋迟疑了一下,开口把最后一句话说完,但这句话却好似无声惊雷一样。
“要是我在战场上遭遇了不测,阿欣也能再寻个人家托付。”
娘亲和宋姨本来笑眯眯的脸听到这句话立马就垮了下来,连忙说着“呸呸呸”,又慌忙拉着阿宋的手敲了三下木桌子。
宋姨眼眶有些湿润,凶道:“你在说些什么混账话,可万万不要再说了。”
我也不知道阿宋为什么突然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不过我知道宋姨是万万听不得这些话的,大概是因为丈夫战死沙场,他怕儿子也落得一样的下场,所以她一开始甚至不愿意阿宋参军,是后来好不容易才松口的。自从阿宋参军之后,她虽然不说,但我和娘亲都能看出来她其实没日没夜都担心着呢。现在听到阿宋说这些话,自然是遭受不住。
我拉了拉阿宋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了。阿宋意味深沉的看了我一眼,终是没有再说那些话,而是赶忙安慰宋姨,说那些话都是他瞎说的,让她不要放在心上。
这件事就这么马马虎虎的过去了,但是不晓得为什么,我却仍是觉得心里不安稳。说不出缘由的心慌。我愣愣的盯着阿宋的侧脸,总感觉他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是错觉吗,我感觉,阿宋离我越来越远了。
不只是离我,他好像离我们这个小村庄也越来越远了。
第二天天亮,阿宋来我家里找我,说要给我看个东西,我满心疑惑的跟着他出了屋子,走到屋后边,吃惊的发现,屋后边牵着一匹棕红色的马。
这匹马很漂亮,也很高大,跟我差不多高了。深色的瞳孔里能照出影子来,四条腿结结实实,身上的鬃毛像炭火一样红,全身的毛都被梳理的油亮发光,看得出来被照料得很好。
阿宋跟我说:“这是我的马,我给它取名叫乘风。”
“乘风……”
我喃喃的重复着这个名字,觉得这真是个好名字,跑起来就像乘着风似的,我甚至都能想象出,阿宋在战场上,手拿长缨枪,骑着这匹马奋勇杀敌的模样。
这匹叫乘风的马,此刻正低着头温顺的吃着草料,但是我还是有些怕它,生怕它一个脾气不好就给我来上一脚。阿宋看出来了我害怕,所以不动声色的牵起我的手,跟我说:“它跟了我快一年了,好像格外懂我的心思,平时也很温顺。”
“想凑近瞧瞧吗?”
我有些犹豫,在心里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于是阿宋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乘风面前,马儿温顺的低着头,阿宋带着我的手,抚上它的鬃毛。红棕色的鬃毛很柔软,摸起来很舒服。乘风也的确和阿宋说的一样,是一匹温顺的马,不吵不闹,一点脾气都没有。
它只是很安静的立在那里,不声不响,咀嚼着它的草料。阿宋在我身边说。
“它是一匹好马,很乖,上了战场又和我格外的有默契,所以这次回乡,我怕军营的人怠慢了它,就把它带回来。也想给你瞧瞧。”
我确实是从未见过马的,在我们这座小山村,养一匹马要花费好多心思,怎么可能会有马匹的存在,村民们拉车或是载物都是用牛的。
牛是最便宜的马。也是最容易驯化的马匹。
而且,这匹乘风也确实比其他的马匹更聪慧,更加的优秀。它的眼睛是绿色的,而且还有些
发红,看起来很吓人,但是却并不恐怖。
阿宋轻声开口。
“阿欣,你可想知道战场上是什么样子的?”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关于战场,关于战场,我只在阿宋寄来的家书中读到只言片语,也只知道那是个凶残之地,其余的我也无从猜测,我也从未经历过战争,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样子。
不过既然能被称为战场,想必战斗肯定是十分惨烈的吧,我也听阿宋讲。
阿宋拉着我的手在院前的树下坐下,我能感受到他手心里厚厚的茧
"战场上,一片荒芜,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不管是人,还是畜生,只要是活着的生命都不例外,只要是活着的,无论是谁,都可能会死去,就像这匹马。"
“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虽然早就做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住了。到处都是滚滚黑烟,
我甚至看不清远方的东西,”
阿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继续说。
“就在那一次,我眼睁睁的看着和我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的战友,被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箭刺穿了胸膛,倒在了我的面前。在痛苦中失去了生命。我永远也忘不了他最后看向我的那个眼神,绝望、迷惘。”
“他的眼睛在说,为什么是我。”
“我不敢去看那个眼神,也不想去看那个眼神,我害怕我会哭。”
"这是个很可怕的世界啊,人性就像一张白纸一样,没有丝毫的防线,就像这匹马一样。如果不是撑着,或许我早已经被这个世界给吞噬了。”
阿宋的目光望向远方,远方有什么呢?我也顺着他的目光向远方望去。仿佛我们的目光能够穿透那层层山峦。
天空湛蓝,云朵洁净。
在那云朵的顶端,有几朵白云在飘浮,它们的颜色很淡,好似随时都要消散一般。但却在阳光照耀之下,发出了璀璨夺目的金色光芒。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在一群骑兵的冲锋之下,数百匹快马奔腾而过。
在他们的背后,一个身着盔甲的少年,一把长剑挥舞在马背之上。
他的双目紧闭,眉宇间满是英气,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看上去就好像是战场之上的英雄。
在那群骑士之后,是无尽的沙漠,黄沙漫漫、风沙弥漫,在这片土地之上充斥着死亡和杀戮,无数的鲜血和残肢堆积起来,形成了一座座高耸的丘陵,丘陵之上,是一片片枯萎的杂草,和枯死的树木。
“我也怕死,可是当我拿起刀枪的时候,我脑海就能看到我们父亲的样子,我能想象到他们在战场上拼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想他们也是自豪的吧,为国捐躯。”
“你说,那敌军的士兵,应该也是有牵挂的人吧。”
我愣住,阿宋伸手包裹住我的右手,掌心的温度渐渐传到我的手背上。
不知从哪里起了一阵风,吹乱了我精心盘好的头发,也吹起了阿宋束在脑后的长辫。纷飞的发丝拂过他的脸庞,恍惚中与很多年前那个在芦苇荡里满眼坚定地,告诉我要去当兵的阿宋重叠在一起。而他早已不是多年前的宋亚轩。
他不再望向远方的山峦,而是转过头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们谁都没有开口,就那样默不作声的注视着对方。
过了几日,我去村口送他。
阿宋左手握着乘风的缰绳,那匹马温顺的站在他身边,我已不再怕它,伸出手向它挥了挥:“再见咯乘风。”
它好像听懂了,原本低垂着的头抬了起来,乌黑色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然后凑上前来,用额头蹭了蹭我的手背。
宋亚轩轻声笑道:“它看来已经喜欢上你了。”
我也笑,藏在背后的手端出来一个包裹塞到他手里:“最后一期花糕了,全在这里了。”
阿宋把包裹塞在身后背着的包袱里,右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像小时候那样。
他眉眼弯弯地笑,我突然就不想要他走,不想要他几个月杳无音信,不想要他在刀光剑影的地方与敌人拼的死去活来。
可是我拦不住他,我从来都拦不住他的意气奋发。
阿宋放下手,他的身后是愈加西沉的太阳,把他笼罩在一层暖暖的金色光芒里,好像他是从天而降的仙人。
然后,他说出了我此生永远都忘不了的话。
“要是明年除夕我还没回来,你就另寻个好人家嫁了吧。”
我呆愣愣的站在原地,我自然是有预感到的,从他对宋姨和娘亲说的那些话,还有他在树下盯着远方出神。我都应该预料到,他不是只属于我的宋亚轩。
他身子里流着他父亲的血,有和他父亲一样的豪情壮志。
我无法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来,不管是求他留下的,还是放他远走的。最后,我只能低下头,快速擦掉眼角的湿润,挤出一个“嗯”。
阿宋假装没看到,他不在说话,牵着乘风转身离去,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我记得他上一次离开的时候,明明还是恋恋不舍的。
故事的结局是,阿宋牵着那匹枣红色的马消失在芦苇荡的尽头,那是他在我心里最后的模样。
自那之后,世上再无宋亚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