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黄昏。凉风。
宋亚轩跑过斑马线,单薄的衣衫被风鼓起,露出里面稍稍厚一些的毛衣。
刚下过雨的天阴阴的,并不晴朗,似是意犹未尽,宋亚轩眯起眼,暖黄色的光笼过来,他却遍体冰凉。
橱窗里的咖啡馆像一幅画,画的中央是一对男女。女人背着身,看不清面容,只看出很清瘦。男人脸上带笑,眉毛很细,嘴唇也很薄,笑得好看,眯起的眼却没什么波澜。
“亚轩!”
男人看到了他,向他打招呼,热情而自然。
宋亚轩扭头就走,在迎面而来的车灯的光里,他飞上了天空。
心痛时,他的一个笑容都是残忍的。
时间倒回六个月前……
高二开学,宋亚轩作为年级第一进入了学校的A班,为了照顾他的学习,班主任将他调到最前排最中间的单独一桌。
下午分好班,自习,晚饭,晚自习,老师终于施施然走了进来。
“按名次点名。”
班主任的职位属性使这位老师带有一股威严。
“宋亚轩。”
“到。”
全班同学看着宋亚轩,羡慕之色在眼中忽明忽暗,人名也就在班主任嘴里片片飞出。
“马嘉祺。”
这个名字一响,硬是让屋顶震了震,全班好奇地东张西望。
“到。”
最后一排靠左的位置,原本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人坐直身体。
宋亚轩正好写完一张试卷,听到身后细碎的议论声。
“他怎么到这个班来了?”
“是啊,他不是倒数第一吗?”
“你要是有个当校长的爹,你也可以。”
班主任一拍桌子,脸色并不好看。
“安静!”
他收起人名单,转身离开。
“自己预习明天的课。”
宋亚轩又抽出一篇卷子,笔飞在草稿纸上。
他的话一直不多,人也似乎不太好接近,便没人招惹他,一周下去,也还无事。
开学第二周,大课间,宋亚轩咬着笔,求着手中的导数。
“你就是宋亚轩啊!”
宋亚轩抬起头,一个人站在桌前。他给宋亚轩的第一印象就是细薄——身材细高,看着似乎有些瘦弱,嘴唇很薄,眼半睁不睁,也是细的,眉毛粗些,但比较长,看着也是细的。
“你好。”
宋亚轩礼貌性的打声招呼,接着埋下头去。
“我叫马嘉祺。”
宋亚轩这才抬眼细细打量,最后却还是一句。
“你好。”
马嘉祺笑笑,耳朵随之一动,竟趴在了宋亚轩的桌子上。
“同学,请你起来,我正在做题。”
口气是开学以来都没有的冷硬。
马嘉祺讪讪一笑,识趣的站起来,转过身,攥住手里的纸条。
“马哥,宋亚轩脾气很好,只有一样事可以让他发火,就是打扰他做题。”
马嘉祺随手将纸条扔在垃圾桶里,眯眼笑起来。
“挺有意思的。”
于是,第二天的课间,第三天的课间……几乎每天的课间,马嘉祺都会来找宋亚轩。连宋亚轩的后桌也新奇,马嘉祺是如何精准地找到宋亚轩遇到难题的时间。
又一次,宋亚轩冷着脸。
“马同学,请你离我远点。”
马嘉祺毫不在意,手竟伸到了宋亚轩的脑袋上。
“你头发好乱。”
“马嘉祺,你干嘛呢?”
不待宋亚轩发火,班主任已经走了进来。
“我在和宋亚轩同学交流学习方法。”
马嘉祺背过身朝向老师,转身的刹那露出一闪而逝的奇怪的笑容。
“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德行,快那凉快哪呆着去,别打扰人家学习。”
马嘉祺反而颇不忿起来。
“老师,大家都是同学,应该互相帮助,况且辅导别人,对自己本事也有好处。作为倒数第一,我还是很有上进心的,我希望与宋亚轩结为秦晋之好……”
马嘉祺的话说到一半,全班笑起来。
“不会用成语就别在那丢人,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今天提前上课,考试。”
班主任脸色发青像用久了的抹布。
大家没了看热闹的兴致,都急着临时抱佛脚,宋亚轩却愣着不动。
马嘉祺在刚刚转身的时候,丢在他桌上一枚纸做的戒指,很精巧,粉色的彩纸,花里胡哨地画着各种花纹。
“有病。”
没有垃圾桶,宋亚轩就随手扔在了桌洞里。
被老师说一通,马嘉祺竟然真的不来了,宋亚轩乐得清闲,反倒是他后桌的那个女孩,时不时念叨着今天马嘉祺怎么没来。
也许是那个小姑娘念叨的太多了,马嘉祺真的又来了。
周五大课间,宋亚轩写完一篇英语卷子,心情不错,马嘉祺挑准时机找过来。
“宋亚轩,周末有空吗?”
“没有。”
宋亚轩本没什么表情,但随着他抬头又低头的动作,阳光划过脸庞,却有一种由生动变得冷硬起来的感觉。
“你干什么去?”
“看书,写作业,补课。”
“宋亚轩,问你一个问题。一杯百分之百不含碳酸的可乐,一包百分之百没有油脂的薯条,一个百分之百不存在添加剂的汉堡,加在一起,你知道叫什么吗?”
宋亚轩向后一靠,难得有点不正经的神色——但到底是端正的。
“这叫做‘何必’套餐。放假你过得还不如不放假,那放假还有什么意义?”
宋亚轩轻笑一声,像将要燃尽的炭被风吹的红了一下。
“我也觉得放假没意义。”
又拿起笔写数学,算完三道题,抬头见马嘉祺还在那,趴着桌子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
“你干什么?”
“你刚才笑了诶!你笑起来真好看。”
“有病。”
“亚轩,周末出来玩吧。”
马嘉祺一声“亚轩”叫的他汗毛根根竖起。
“不去。”
周末出去玩这件事于宋亚轩实在是遥远,似乎上学以来,从没有一个周末不是充满了各种学习任务。
这周末,他有自己的计划,他要把补习班里老师留的作业写完,前不久买的那套卷子已经到货了,他要做几套试试,这周老师讲的课比较多,他要细细整理一下笔记,下周就要期中考试了,他要好好复习……总之太多事要做了。
一套详细的周末计划已经备好,却偏偏被马嘉祺打乱了。
周六晚上,宋亚轩正在翻译补课老师留的英语文章,一通电话打过来,显示是陌生号码,宋亚轩想也不想就挂断了,那电话却又响起来,叫的像是夹住尾巴的小狗。
“喂?”
“轩轩。”
“马嘉祺?”
“嗯,是我。”
“你有病啊,大晚上给我打电话?”
“我无家可归了。”
“什么?”
“我被我爸赶出来了,你在哪啊?”
“不知道。”
“你忍心看我睡马路牙子吗?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投靠了。轩轩轩轩……”
“哎呀,烦死了,天空花苑3号楼4单元512号。”
那边传来一声不完整的音节,宋亚轩已经挂断了电话。
不多时,门外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似乎在打着某首歌的调子,传进来的声音带着愉悦的抖动。
“轩轩,我来了,快开门。”
宋亚轩走过去打开门,扔下一双拖鞋,转身向回走。
“沙发上有被子,茶几上有水,在客厅待着,其他什么都别碰。”
马嘉祺一把抓住宋亚轩的手腕,感到轻微的抵抗,加紧了力道,不用手换掉拖鞋,拉着他向客厅走去。
“客人来了,你也不招待一下,陪我聊聊天吧,快烦死我了。”
马嘉祺不顾宋亚轩一脸的能滴下水来的阴翳,说着自己的话。
“说实话,我一开始还觉得你不会让我来呢。嘿嘿,气死那个老头子。”
“你不是被赶出来的吗?”
马嘉祺尴尬的笑笑。
“他逼着我离家出走,和赶我出来不是一样的吗?”
“那你还是走吧。”
“别呀,你家又没什么人。”
宋亚轩脸色一变。
“你怎么知道我家没人。还有,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马嘉祺挠挠头,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我是从别人那打听来的。”
宋亚轩脸绷着,却说着马嘉祺没料到的话。
“他们怎么说我?”
“他们,他们说你家是,是单亲家庭,你跟着你妈妈,她常年在外,你一般都是自己一个人住。”
宋亚轩挑一挑眉,向屋里走去。
“你睡觉吧,我要写作业了。”
“别呀,我睡不着,睡不着,一躺下满脑子都是事。”
宋亚轩看他一眼,回到屋里,不久带着一本书出来。
“赫尔普斯说过,有时候读书是一种巧妙避开思考的方法。”
马嘉祺瞪着宋亚轩手里的厚厚的一本《古文观止》,咽了咽唾沫。
“你,这,我……没有别的书吗?”
“你自己去我卧室的书架上自己挑吧。”
宋亚轩一指,自己走了进去,马嘉祺跟上。
“我……”
书架上满满的各科工具书和一些一看名字就让人望而却步的书震惊了马嘉祺的世界。
“全是这种书?你就没有点其他的业余生活?”
“华盛顿说过,业余生活要有意义,不要越轨。”
“你一天到晚的学习,也不运动运动,对身体不好。”
“乌申克斯说过,学习是劳动,是充满思想的劳动。”
“哪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人,算了,说不过你……这是什么?”
马嘉祺指着桌子上那篇纸——宋亚轩的英语作业。
“补习班的老师布置的作业,翻译一篇文章,这是一首诗叫《夏洛特少女》。”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讲的什么?”
“被诅咒的少女爱上了一个骑士,她荡着小舟顺流而下,她的眼神深情,身体却渐渐冰凉,她唱着最后一首歌接近爱人的城,渐渐闭上了双眼,当她的爱人看到她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宋亚轩说着莫名心里很闷,,一股烦躁涌上来。
“你找本书去看吧,我要睡了。”
他翻身躺上床——现在是晚上九点,他从来没这么早睡过。
“好吧,我走了。”
马嘉祺也不拿书了,走回客厅,顺便关上了灯。
“啊!”
一声惊呼,马嘉祺吓了一跳,急忙开了灯,看到宋亚轩正蜷在被子下。
“你怕黑?”
马嘉祺眼珠一转,声音里多少有点不可置信。
“没有。”
“好吧。”
过了许久,宋亚轩听到关门声,撩开被子,果然漆黑一片,他颤抖着,摸不到手机,就赤着脚去开灯。
灯倏地亮起,宋亚轩松口气,转回身却撞到一人身上,吓得坐在地上,忘了惊呼。
“马嘉祺,你有病啊?”
宋亚轩半天才缓过神来,眼眶竟红了。
“你别哭,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马嘉祺一时手足无措,想来自己在怎么解释也没用了,便硬拉着宋亚轩站起来,把他按着坐在床上。
“对不起,你要是怕黑,不用开灯,我陪你。”
说着,马嘉祺又硬按着宋亚轩躺下,给他盖上被。
“我哄你睡。”
“谁用你……”
马嘉祺捂住他的嘴,又松开,捂住他的眼睛。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条小美人鱼……”
宋亚轩不说话了,或者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索性什么也不干。
灯光。细语。清梦。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宋亚轩在一阵阵“咔咔”声里醒来,睁眼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头。
“你醒了?”
马嘉祺抬起头,他正捧着宋亚轩的手剪指甲。
“剪好了。大学霸,别光顾着学习,要在意一下个人卫生,这么长的指甲,写字多别扭。”
宋亚轩看看自己的指甲,被修剪的很美观,不短不长。
“我走了,早饭我已经做好了,不用谢我,拜拜。”
不待宋亚轩说一句话,马嘉祺已经走了,他拿起手机,现在刚好九点整——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
生活还在继续,宋亚轩依旧是宋亚轩,一个没什么烟火气的学霸,只是偶尔在课间,一个叫马嘉祺的人,会趴在他的课桌前,打扰他写作业。有时被班主任撞见,少不了一顿骂,值得一提的是,有一次,马嘉祺又以交流学习为借口狡辩,宋亚轩竟然帮他圆了个谎,这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包括宋亚轩自己。
日子单调乏味,却难得并不漫长,转眼间竟已到了期末考试。
考试前一天的上午,要安排考场,不上课,学生们排桌椅。
宋亚轩收拾着一沓一沓的资料,抽出桌洞,不经意间掉下一个粉色的东西。宋亚轩捡起来,是马嘉祺叠的纸戒指。
“这人真傻。”
宋亚轩吐槽一句,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将那枚戒指套在手上。猛然脸一红,急急忙忙脱下来,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发现,又悄悄将它塞进衣服口袋。
回头看,马嘉祺没在教室里,宋亚轩奇怪,今天马嘉祺突然消失了一样。想着,又觉得可笑,自己竟然已经有点不适应没有他了吗?
宋亚轩对自己哭笑不得,收拾好东西,向洗手间走去。
“马哥,你说真的?”
宋亚轩刚到门口,赶紧止住步伐。
“真的。”
是马嘉祺的声音,似乎旁边还有几个人。
“你想好了,当初你说,搞到宋亚轩,我们请你吃饭,你要是就这么放弃,嘿嘿,那可就要请我们每人一顿了。”
“我说我放弃了吗?我只是说我不搞那些了。”
“那些?我记得当初马哥你说,宋亚轩这样的,对你就像一件高档耐用品,挂在身边,别人看见,有排面,怎么说不搞就不搞了……”
宋亚轩已经僵了,还是用力一把推开门。
卫生间里站着九个人,几个人还叼着烟,烟雾缭绕间,宋亚轩看到马嘉祺的脸。
“马嘉祺,你是用洁厕灵洗脑子把自己洗傻了吗?”
宋亚轩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喊出这句话,又转身跑开,感觉心里一抽一抽的,有些轻微的钝痛。
那天马嘉祺似乎追了出来,但宋亚轩没注意,只是一味地跑,跑没了力气,就蹲在地上,说不清到底怎样的心情,眼睛有些干涩,像要哭了似的,但到底没怎么样。
考试,放假,宋亚轩像忘了马嘉祺一样,换了手机,社交软件也拉黑了他,生活中再没出现过他。
眼看暑假已经到了最后一周,闭关一周的宋亚轩刚打开手机就接受到后桌的女生的信息,是三天前发的,问他要马嘉祺的联系方式。
“马嘉祺。”
宋亚轩嘴唇有些干,想了想,还是找到了马嘉祺的号发给她。心中有股莫名的冲动,促使着他颤抖着将马嘉祺移出黑名单。
一条信息蹦出来,已是半个月前发的了。
“亚轩,请你原谅我,我的确是怀着不良动机接近你,但是,我没想到自己真的动了心。那天晚上,我在你家过夜,捂着你眼睛的时候,我感觉你带着泪水的睫毛湿湿的,刮过我的手心,让我整个人都心脏跳个不停。看着你睡着的样子,我突然有种想要……亲下去的冲动。我知道我没救了。那天我和那几个哥们在一块,原本想宣布,我要正式追你,没有其他任何目的的追。听到这些,如果你原谅我,就回复我一下,如果实在……就算了吧。”
宋亚轩颤抖的手上滴上一滴水,他一摸,惊觉自己竟然哭了。
“马嘉祺,你在哪?”
“啊?亚轩,是你吗?”
“我问,你在哪?”
“我在学校旁边的那家咖啡店,亚轩……”
宋亚轩挂断电话,急匆匆跑出去。可他万万没想到,宋亚轩竟然和别人在一起。虽然没有看清楚,但隐约可见是自己的后桌。
昏迷前,他想着,原来一切都已经晚了。
笛声。人声。雨声。
宋亚轩做了一个梦,梦见马嘉祺坐着小舟顺流而下,唱着歌,慢慢靠近自己,越是靠近,那声音越远,最后,舟停在自己面前,马嘉祺已经没了生息。他想摸一摸他的脸,手却不受控制,将他推远。
自己竟成了《夏洛特少女》里,那个令自己厌恶的骑士。
马嘉祺说他是一件奢侈品,马嘉祺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呢?单亲家庭走出来的孩子,母亲又是一个几乎不着家的人,一个人在深夜惯了,对阳光的渴望淡了,却还是忍不住沉沦在马嘉祺的暖。但是奢侈品再贵重,适合他的人也很多,哪有独一无二……
一切归于平静,宋亚轩猛然惊醒。
这是病房,已是深夜,身边趴着自己的母亲,已经睡去。
宋亚轩笑了一下,眼里朦胧中又有点干涩。
他小心翼翼地下床,腿有些不听使唤,他艰难地挪向厕所。
病房里亮着灯,像是为自己这个睡觉开灯的人开的。宋亚轩回头看看自己的母亲,觉得不像她会做出来的事,想来是忘了关了。
“咔嚓”
门被锁上了,宋亚轩又拧了一下,门霍得开了,逆着光,一个人望着自己。
“马唔……”
半分钟脱离氧气,宋亚轩被抵在墙上。
“宋亚轩,你恨我吗?”
“恨,恨到骨头里。”
宋亚轩感觉自己身后的手攥紧了拳头。
“因为遇到你,我再也没法为别人将就了。”
马嘉祺近乎疯狂的啃噬,宋亚轩却推开了他。
“你和那个女的……”
马嘉祺似乎被气笑了,敲一下宋亚轩的头。
“人家好心想帮我追你,你还误会人家。她听说你和我闹别扭,说帮我想办法解决呢。”
“谁闹别扭了?”
宋亚轩被马嘉祺箍在墙上,很不自在。
“没闹更好。”
马嘉祺使坏地在宋亚轩耳垂上吹一口气,引起宋亚轩一声惊叫。
“别叫,我可是求了半天你妈,他才让我留下来陪你的,要是让她看见……”
马嘉祺不说话了,只是专注地啃着,宋亚轩也不说话了,望着灯,终于照亮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