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上黑云密布,乌泱泱的云层重得似乎要压到地面上来,滚滚惊雷时不时划破天际,顷刻间大雨如盆。
京城内一片灯火通明,此时已过亥时,原本该寂静冷清的街上却是热闹非凡,暴雨噼里啪啦地扑灭一盏盏红纸灯,人们却丝毫不在意,依旧在屋内摆酒设宴,彻夜欢庆,连对在屋檐下躲雨的乞丐流民们都比以往和善了几分。
如此吵嚷热闹的景象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
一个月前,大楚的铁骑已然踏入了秦华的国都,此前两国开战已长达数年,纷纷战火烧得两国边境百姓苦不堪言,如今大楚终于攻破秦华,天下两大国僵持的局面终于破解,终年的战乱也走到了尽头。
大楚皇帝好不容易吃到了大国秦华这块肥肉,下令这三天暂解宵禁,举国同欢,普天同庆,歌舞三天。
大明宫大福殿内。金碧辉煌的大殿里灯红酒绿,年轻的大楚帝王坐在龙椅上,手上把玩着一枚精致圆滑的夜明珠。
殿内大臣们推杯换盏,无不感慨着今上年轻有为,虽平日里喜怒无常了些,但在大事面前从来杀伐果断,如今二十岁刚刚弱冠没多久的年纪,就已经把僵持数年的秦华收入囊中。
大臣陛下,今晚是庆功晏最后一夜了,压轴戏再不上场,可就来不及啦。
大臣就是,陛下,快将人带进来吧,臣等也好看看这秦华的诚心。
大臣陛下,带人吧。
大臣陛下......
南宫珏将握着夜明珠的手收进衣袖,没了夜明珠的映衬,那张锋利的俊俏脸庞更显得残酷冷硬,眉目如刀削出来的一般,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
南宫珏那便依你们。承瑾,去把今晚的压轴好戏带上来。
略带低沉的嗓音一响起,殿内便骤然安静下来。帝王的声音如他的面容一般,好看好听之余却冰冷得直逼人心。
顾承瑾微一躬身,转身吩咐了身后随侍几句,便亲自去偏殿提人。
顾承瑾臣遵旨。
满殿寂静,不消片刻,天策上将顾承瑾便带着几人回到大殿。
正一品的上将今年不过十九岁,身着紫袍官服,腰束金玉帛带,身姿挺拔,气势逼人。与帝王冰冷的威压不同,顾承瑾像一只待战的豹子,具备极强的攻击性,却不冷硬。
与顾承瑾的锦衣玉带形成鲜明的对比,身后被两人押着跪倒在地上的少年衣着破烂,头发散乱,面上却干干净净,露出一张容貌昳丽的脸。
一双浅色的桃花眼低垂着,鼻翼右侧一粒小小的朱砂痣衬得他面容更加苍白。
大殿上响起窃窃私语。只知道秦华要送太子来做质子,以保秦华百姓不受残害。却不想送来的竟是这一位。
有出使过秦华的大臣认得陆昭晰,说此人是位极受宠的小皇子,但出身卑微,不知是哪一位宫女所生,本该悄无声息死在宫里,是秦华帝怜其无辜,才宁肯传出皇室丑闻也要将他正位。
继正名皇子身份后,秦华帝不知为何愈发宠爱这位出身便是丑闻的小皇子,除了不给他实权,几乎是有求必应。
如今秦华说送太子过来,却送来了这一位小皇子,殿内的大臣都是六品以上,个个都是人精,立马想通了其中关窍。
先前陆昭晰的确不是太子,但秦华只说要送太子,却没说是哪一位,原本从秦华押送来大楚快马加鞭二十日便可到达,秦华却用了整整一月,原来这多出来的十天被用来偷梁换柱了。
秦华用这十日废了原太子,立陆昭晰为新太子,册封完便把新太子送来大楚做人质。虽说陆昭晰受宠,但也只是受宠,毕竟没做过太子,在朝中没有根基,不如做了十多年太子的大皇子有利用价值。
一旦想清其中利害,一众大臣难免心中愤愤。秦华是战败国,大楚身为大陆第一大国,很有胸襟地同意秦华“让秦华子民与大楚子民同等”的请求,太子变质子也是秦华自愿的,如今却让手下败将摆了一道。
大臣们知道这事没法说理,说起来秦华也并无过错,但心中仍是不平,于是都将目光转向皇帝。
南宫珏从看清那颗朱砂痣后,袖中的手便陡然纂紧,片刻后成色极好的夜明珠便悄无声息地碎成粉末。
南宫珏抬起头来。
陆昭晰跪在冰凉的玉砖上,两腿早已冻得没了知觉,此时听见帝王说话,勉强抬眼看了看坐在高位上的人。
两人目光一触即散。南宫珏心中涌起惊涛骇浪,面上却波澜不惊。陆昭晰眼中豪无情绪,像是无波的枯井。
一时之间,殿内再次出现了诡异的寂静。大臣们看着皇帝,皇帝望着陆昭晰,陆昭晰盯着地面。
静默良久,南宫珏终于开口,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南宫珏“秦华已亡,太子陆昭晰,降为质子,押禁大楚,此生不得还于旧都,质子在京,则原秦华子民无虞;质子叛逃,则原秦华子民不论出身,一律不得科考为官。原秦华乃战败之国,赋役三年。”
十年前,南宫珏还是废皇子,与母亲被囚于冷宫。有一天宫内设宴,宴请了一众邻国亲贵,冷宫巡逻侍卫大减,十岁的南宫珏趁此机会偷跑出去玩,但他极少出过冷宫,不多久便在偌大的皇宫里迷了路。
大明宫处处张灯结彩,把手极严,迷了路的南宫珏不敢靠近,只得在偏殿附近徘徊。
偏殿人少,只有一些值过班的宫女太监在此吃饭,南宫珏绕过他们,往更偏的地方走去,只希望可以遇到母亲身边的怡宝姑姑,让她带自己回去。
路越走越偏,前面也越来越黑,走过一个转角,南宫珏突然听见前边有人在说话,于是忙敛了声息躲在角落里。
侍卫怡宝,跟我出宫吧。
怡宝?南宫珏心下欣喜,待要冲出去拉怡宝姑姑时,却听见怡宝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对面侍卫。
南宫珏大骇,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竟要潜逃出宫?侍卫与宫女私通乃是大罪,怡宝姑姑竟如此容易就答应了他?那母亲呢?母亲清醒时念及怡宝姑姑的情分,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调出冷宫。
如今怡宝姑姑怎走得这般毫不犹豫?南宫珏想起母亲疯魔时不停嘶喊的一句话:“珍爱的东西,就该收在自己身边,不然,就会痛苦失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就该留在身边,锁在身边!永生永世都要捆在身边才好,哈哈哈,这样才逃不掉,哈哈哈哈哈!”
年幼的南宫珏看着前面模糊的两个人影,心理开始扭曲,母亲说得没错,珍爱的东西,就该锁在身边。怡宝姑姑是唯一一个能照顾他和母亲的人了,母亲放她离开冷宫,离开身边,怡宝便走得毫不犹豫。果然没锁住的东西,迟早都会失去。
小路尽头忽然亮起火光,有侍卫带着火把渐渐靠近,前面传来侍卫的呼喊声和怡宝的惊呼声,南宫珏最后瞥了一眼慌乱的怡宝,转身就朝着黑暗的地方跑。
毕竟年幼,南宫珏在黑暗中看不清路,跑得跌跌撞撞,时不时回头看看有没有侍卫发现,结果一个回头的功夫,竟被石阶拌得失足落入水里。
此时正值盛夏,小塘里的水可以说是很凉爽的,但南宫珏刚刚看见了怡宝姑姑的判离,心神不宁地跑了一路,还没喘上气便跌进水里,只觉得这水冰凉刺骨铺天盖地躲也躲不开,原本尚通水性的他却怎么也游不起来,兀自挣扎了一会,被呛进一肚子水,意识也渐渐模糊。
在南宫珏快要力竭的时候,忽然有人抱住了他,搂他在怀里奋力游出水面。南宫珏微微睁眼,于漫天水光中看了一眼眼前人。一眼过后,他便眼神失焦,陷入昏迷。
这一眼,南宫珏看见了此生难忘的景象。这一眼将成为他一生的治愈与执念。
他看见,那人面容姣好稚嫩,鼻翼右侧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