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桃花醉

那是他在酒楼中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很奇怪，穿着不像本地人，头上还戴着黑纱，很神秘的样子。

行走于江湖的人自然对神秘之人充满好奇，谁越不想让他知道，他就越想知道其的真实身份。

于是少年身姿一跃便来到此人面前，嬉皮笑脸自来熟地就去掀别人的黑盖头。

二十出头的贺影是这酒楼的小少爷，自然年少轻狂，殊不知这一掀，面前的黑衣少年就此成为了他此生心头永远填不满的窟窿。

那人根本未躲，任凭贺影掀开了他的头纱。

黑纱起，男子的脸庞入眼，竟是精致至极，眉目如画。在黑纱的映衬下显得皮肤雪白，不同于一般男子。只是过于苍白，有些不正常，似是身体虚弱。年纪看起来也不大，只有十八九岁。

贺影呼吸一滞，倒不是因为被此人面容惊艳，而是因为，他在哭。

不至于如此吧，他不过掀了他的头纱，他就气得哭了？江湖之人怎能如此娇气？

男子默默地流泪，眼眶通红，哭得可谓梨花带雨，但神色未变，连瞥都没有向一旁抓耳挠腮的贺影瞥一眼，眼睛只直直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

一旁已经有人注意到此幕，眼睛朝这边瞟了过来，坐着的纤瘦公子哭得稀里哗啦，而在他一旁站着的贺影身材高挺，二人之间氛围奇怪，看起来就像贺影欺负了这个小公子。

楼主贺影小兄弟我不是故意的，你可别哭了。

贺影见看过来的目光越来越多，更加难辞其咎，便不得已开口安慰，然后轻轻拍了拍男子的肩。

但男子仍旧不理他，一动不动。

避免引人注目，贺影只得直接在他对面坐下，手在他眼皮子面前挥了挥，终于发现他眼睛一直在看着酒杯。

正当贺影伸手要去拿他的酒杯时，男子终于开口。

江离别动它。

楼主贺影你会说话啊？

听到对方这么说话，江离终于舍得抬眼看了一眼自顾自坐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这个男人第一眼给他的感觉就是和善，面容俊朗，眼神温和。

江离之所以从西州来此江南，一方面就是为尝一尝这桃花醉，因为他的母亲会做，可自从她离了世，他便再未尝过。其实以前他年纪小，母亲也不让他多喝，最多尝那两三口，可这味道却深入骨髓，难以忘怀。

他和母亲从小相依为命，父亲对他们而言就是个摆设，还是个没用的摆设，天天醉酒当歌，全家都靠母亲养活。

在他看来，母亲比男人强大百倍，所有的男人不过都是庸俗懒惰之辈。

母亲因劳累过度患了疾病，没多久就逝世，可父亲却仍旧丝毫不为所动，江离虽个子不矮，可身材瘦弱，苦差事的活轮不到他，便只能出去乞讨吃食。

江离从小生得好看，披头散发时，不少人以为他是女子，便会多可怜些，多给他些银两，他也就故意将头发散着上街乞讨，银两是会多一些，但也有人不怀好意，往他碗中投银时会用言语调戏，他只得默默忍受。

可后来，有些人更加过分，偷偷跟着他回了他的家，找到了他的父亲，说想出钱买下他。

父亲这种人，自是顺口答应，他眼中只有那一箱白银，哪管那些人想买他回去做什么。

于是，他逃了，在众人围追堵截中，拼了命地逃了，一路跌跌撞撞来到这江南，只为这一口桃花醉。

母亲是江南人，江南水好风好天气好，为何要去西州，为何要嫁这么个男人？

他曾经问过母亲，但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

此刻这清香的桃花醉入口，他想起母亲，想起这一路的艰苦，终于忍不住落了泪，他花尽身上所有的银两买了桃花醉，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楼主贺影我不动它，你快别哭了。

听对方这么说，江离终于收住了眼泪，觉得这个男人似乎和他以前见过的男人不一样。

他看他的眼神，只有温和带着些困惑，没有过多猜忌，更没有戏弄。

江离便定定地看向这个温和的目光，漆黑的眸子因为刚刚流泪而蓄满水汽，显得我见犹怜，似乎可以蛊惑人心，贺影第一次被一个男子的眼神盯看到觉得不自在，便偏头咳嗽了一声。

江离你能，收留我吗？

江离试探性地开口，语气不安，他怕自己遭到拒绝，这不是他第一次求人，但这是他第一次求人收留。

只因为他目光温和。

贺影听到此话，沉默了几秒，他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少年也许是走投无路。

虽然他不比他大多少，也与他素不相识，但莫名其妙的，他想保护他。

不过就是在酒楼里为他腾出一间房罢了，若能让他不再流泪至此，倒也值得。

楼主贺影好。

贺影开口，一切尘埃落定。

贺影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乐于助人，只知道他不想再看到那漆黑的眸子铺满水汽，流泪不止。

当晚，江离邀请贺影来房中饮酒，贺影便去了，进了房门，却见江离只身着亵衣，披散着头发，屋内也只点一盏床头之灯。

楼主贺影你…

贺影突然明白了白日里江离为何那么看他，只不过是在看他是否对他动心。

他那片刻的离神与闪躲，便说明了一切。

他也终于意识到，原来那就是心动。

从看到他流泪时的不知所措开始，他已经一步一步踏入江离铺设的陷阱。

江离光着脚，慢慢走近贺影，似乎是故意般的要从他面前绕过，走到他身后关上了房门。

如若现在不走，便再也走不了。

贺影没有走，也并没有想过要走，任凭江离关上门，然后走到他面前，抚上他的脸，最后踮起脚，吻了他。

他也不再克制，拦腰抱起江离，接下来的一切，全是顺其自然。

——

江离说不清自己对贺影的感情，他对他有感激，有感动，有喜欢，但喜欢只不过是喜欢他的大方爽朗，这不是爱。

他好像对任何人都产生不了爱意，毕竟，他有那么一个童年。

他知道自己是在利用，利用了贺影对他的爱，才得以在这酒楼苟且偷生了近十年。

期间二人浓情蜜意之时不是没有人生疑，但到底贺影是酒楼的少爷，没有人敢管他，他也不让下人告诉他父亲母亲他收留了一个陌生人。

他们不是没有奇怪过自己的儿子为什么快近三十都不娶妻生子，只是生意忙碌，忙着忙着便把这事耽搁了，而贺影时常会带女子去见他们，他们便也不再怀疑。

他们不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任由儿子自己去挑选儿媳，倒让贺影和江离钻了这个空子。

只是贺影快三十而立了，酒楼就要交到他的手中，没有女主人可怎么行？

江离不知为何，对这一点极度偏执，他觉得这个酒楼若没有女主人，必然会衰败的。但酒楼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过是个寄居之人，若有了女主人，第一个被赶走的怕就是他。

可他就是不愿看到这酒楼衰败，因为，这里有桃花醉。

于是，在贺影三十岁生辰的那一日，在房中，江离第一次回应了贺影对他说的我爱你。

他的回应是，我不爱你。

贺影被这漆黑眸子中的冰冷吓到，赶忙问江离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江离摇了摇头。

江离你对我很好，什么都没做错。

江离是我错了，我利用了你。

贺影愣住了，抓着江离的手愈发用力，快将他瘦削的肩膀捏碎，但江离一声不吭。

二人双目对视，贺影终于知道为什么这双眸子永远是漆黑一片，毫无波动了，因为他确实从未动过心。

亏他死心塌地这么多年，守的竟是块石头，自然怎么都捂不热。

怪不得他说我爱你他从来不回应，不是因为害羞说不出口，只是因为确实没有回应。

贺影泄了气，放开了江离，跌坐在地，高挺的身姿此刻显得颓废无比。

江离恭喜你三十而立，此后便是这酒楼之主，可要好好掌管，未来还长。

江离道，言外之意便是劝他娶妻生子，他知道贺影听得懂。

楼主贺影那你呢？

贺影抬头，眼神悲凉地看向江离。

这是江离这么多年第一次在贺影身上看到了沧桑之感，心中未免不安，他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这么做是否太过残忍？

可如若不这么做，似乎才是更加残忍。

江离我要回家。

楼主贺影回家？

楼主贺影原来这里从来不是你的家。

贺影喃喃道，扯了扯嘴角，讽刺般地笑了。

江离沉默，心中动容，他没想到贺影会有这样的反应，一点都不像他原来的样子，原来的他永远阳光明媚，爽朗洒脱。

楼主贺影我可告诉你，出了这艳香楼，便再也不是这艳香楼之人。

贺影见江离沉默，便站起身，俯身盯住江离，带有压迫感。

江离因贺影的动作感到有些害怕，便往后退了退。

楼主贺影怎么，现在连看都不给看了？

贺影见江离躲避，有些气急，便伸手握住江离手腕将他一把扯了过来，抱进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故意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游走。

江离你不要这样。

江离不躲，也一点都不挣扎，他知道如若他挣扎会让贺影更加生气。

楼主贺影你真的想走？

贺影在江离耳边问道，语气中带着最后一丝期望。

江离真的，你放过我吧。

贺影听到此话，沉默了良久，终于松开了江离，向后退了两步，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江离知道这是贺影在放他走，于是便转过了身，准备推门而出。

楼主贺影你…

贺影最后叫住了江离，江离脚步微滞，正要回头，却被贺影的手拦住。

贺影在他身后，用手抵住了他要扭回的肩膀。

楼主贺影我愿你能够毫无牵挂地离去，不用回头。

楼主贺影我只想说，西州偏远，照顾好自己。

说完，贺影便将自己的钱袋挂在了江离的身上。

此刻的江离心中剧烈地疼痛，他不知这意味什么，只知他悲伤至极，但他不能回头。

如若现在不走，便再也走不了。

江离抬腿，踏出了房门，钱袋叮咚作响，随着他脚步远离，直到贺影再也听不见这清脆之音。

那一年春季，桃花开得分外好，只是他没机会喝上了。

艳香楼，此后再也不卖桃花醉。

艳丽芬芳，香气扑鼻的，从来也不是桃花。

（完）

作者江离，一开始就预示了将离，贺影，一生都在追求影子，这便是他们的故事，一个不算悲剧的悲剧，因为两个人在最美好的年纪相遇，也共度了华年，不用遗憾。

作者番外也结束啦，大家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