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七十三年,初春。
幽冥军队势如破竹,以东、西二方合围欲歼灭至‘北莽’,‘西羌,’部落,南部蛮夷一族失势,惨遭灭族。原本物资充足,军粮尚且的北莽部落,也不禁为之颔首欲退,西羌难平此恨,扬起战旗欲战,北莽为大漠,西羌为原野,两个部落相辅相依,欲成大器,西羌首领劝说北莽之力,妄图取胜,攻战幽冥之势。
胡旋、岷域、御雪洲、玉骆、巴蒙、鸿笃,甚有附属在六部的三川之地,势若蝼蚁,却欲为合群,十二部落的元历所载五月,正为朔月七十三年初春,也正为此时,北莽,西羌之部充当头狼,余下族群纷纷退后,眼观此战,相助而又旁观。
是为逐雄之战。
季江夜部待收蛮夷部落之际,便是拔营相追,率十五万大军一路相逼至西羌兵所处之外,五万逼于似为咫尺之距的胡旋部,十万兵将拔刀追击不断,向北莽之地。本次战役均为幽冥界得享收势,远名更甚,叫人不敢正面相战。
十二部落再无昔日辉煌,所处血河遍淌,鸿笃部满山荒凉,御雪洲的山巅之上尽覆横尸,残骸枯骨,尤为可怖,秃鹰长嘶盘旋,狼烟四起;大军驻扎地的营帐之外残火微弱,败谢的最后一点梅花被焚烧似枯蝶一般,浮于半空。
夏侯信赞叹道:“蛮夷部落的先狼主乌图倒是条好汉。”他抬臂端了酒碗一饮而尽,又道:“只是这样的汉子不懂所另择名主,便也只是莽夫,不算什么可塑之才。”
季江夜挑起食案上的酒盏,垂目审视,言道:“杀伐无号令,乱世多枭雄。”营帐中煞气浮动,令他仿似置身云雾之间,似近非近,不敢妄言。
“十二部落之中,多为鼠辈,少为英雄,在这其中较为出色的便是蛮夷的先狼主与那巴蒙部的首领,蛮夷先狼主能征善战,好战多杀,此为骁勇,却不可称之为谋略,巴蒙部首领胡适,使得诡计,善控人心,却称不上是光明磊落。”季江夜仰头饮尽,将那酒杯倒扣于案,“江山代代易主,这六界世间的杀伐纷争,谁又堪称一世的豪雄。”
炳千秋与夏侯信侧首对视,颔首示意。
“鬼族兵败,是为王君昏聩,蛮夷坍塌,根由系于内乱不绝,江山容易,只叹无明主,”炳千秋率众将起身,拱酒朝向季江夜,“ 王上之英明,我幽冥至界又怎惧岁月变梭,奸人霍乱,便是他神界,亦难以与之争锋。”
端坐在将帅主位之人低笑,眸底倒映的烛火成影,杀意隐隐作祟,“本座此行,便是与诸将一讨这四起叛乱,伐他界之错失,扬威我界,只待来日,便再无六界之分,诸将按功领赏,享一世之名。”
众将领颔首饮酒,抱拳行礼,“末将等,追随王上,誓死无悔。”
营帐外的大雪将那断山残木所掩埋,融了尸身血泪,十二部落的战争从未停止,六界间的征伐,也才在此起始。
纵有天道,却无公道。
难见寻理处,便可逆天行。
季江夜并非是个善人,他实为恶名昭著,背负满身罪孽,贯彻他的是脏血污泥,血海深仇,可是那样的仇恨,似报非报,即远即近。
十五万年前,幽冥动荡,幽冥王病体沉痛,十八子争帝位,波诡云涌,万千杀伐,看似祥和的幽冥王室,实则明争暗斗。
其中较为出色的,便是长子季清霖,亦是季江夜的生父。
林氏之族有一女,是为嫡女,世有其貌,清婉温雅,名唤林氏柔静,取‘柔顺静训’之意,此女出身显贵,为名门望族之后。
妖兽横行之际,林柔静困于此间,季清霖出手相救,二人一见如故,私定终身,后幽冥王身陨,季清霖不告而别,独留林氏一人,只是那时的林氏,已然腹中有孕,被视作家门之耻,林氏力排众议,诞下腹中亲子,唤他江夜,随父姓,其意许作‘江之澄澈,夜自深寒’。
林氏独自一人抚养他,季江夜年幼,尚且不懂爱恨,只是每每瞧见母亲独临窗前,抚过落下来的残花,独自叹息。
他曾问她,是否想父亲了。
林氏眉目温和,缓缓蹲下身来,抬手抚过他的面颊,笑得温婉依旧,“我的江夜,如今越发长大了,只是不知,母亲究竟能陪你到何日之时,这样好的孩子,母亲也是万般不舍…”
季江夜朝前一步,搂住了她的脖颈,“母亲,您定要永远陪我,待孩儿长大了,便也让母亲穿上绫罗绸缎,食得山珍海味。”泪水模糊了视线,如断线珠一般悄然落在她的肩颈,哽声道:“是我对不住您……”
“怎会呢,”林氏轻轻笑着,轻抚着他的背,指尖拭掉他眼角的泪痕,“夜儿,我的夜儿啊,是母亲捧在心间的珍宝,亦当可贵,是母亲对你不住,受尽旁人冷眼。”
“孩儿不要随季姓了,孩儿要随母亲姓林……”
“夜儿又怎可说胡话,你要随你的父亲姓,你有父亲,你不是孤子,你的父亲唤作季清霖,他——”
季江夜泪眼朦胧,当即截话道:“可他却从未来瞧过您!他是谁的父亲……不是我的父亲!我恨他,我恨他!”
“你可还记得母亲教过你什么,”林氏故作怒态。
“勿燥、勿恨、勿杀、勿忘,勿欺。”
“你既然都记得,又何须母亲再言。”林氏舒展眉头,站起身背对过他,只是看着窗外漂浮的残花,抬声道“这世间万人都可恨你的父亲,唯独你不能,他于你有生身之恩。”
他不懂。
他不懂为何他的父亲抛弃他的母亲,更不懂他的父亲为何在这千年来从未寻过他的母亲,是不敢还是不愿。
季江夜三千岁之际,正逢生辰前夕,终于得见了他的生父,那时的季清霖早已扫除一切绊脚石,荣登幽冥王之位,强权得以稳固,亲接妻儿回宫,许其享尽荣华。
他的长子,也是旁人口中的私生子,依着他幽冥王庶长子的身份表面恭顺,便只唤做“大殿”。
而林氏却也成了人人口中谈论的外室之女,居婉越苑。
林氏无封号,幽冥王便只道了一句林妃。
从此世间有了林妃,却失了林氏柔静。
新王登基,称霸幽冥,更是千娇百媚,美人无数,一时便对旧人失了新鲜,林氏是个品行温善之人,无心争宠,以教子为行。
这样的漫漫长日,日夜反复,连至心底的最后一点爱意,也即将碾灭,正如灯中残火,微光弱弱,将要死寂。
季江夜五千岁之际,领父命,平患难,远征北海,林妃在宫中遇难。
他策马挥鞭,匆匆回宫,便只见一向温若静水的生母林氏,簪钗破败,华服磨损破旧,如同褴褛,被人扣住双肩挣扎不得,林氏见亲子归来,竭力挣脱,疾奔而来,竟一时滑跪在地,却也顾不得体面,只是仓皇无助的将他拥入怀中,抱得很紧,只是短短一刻,便又将手抚上了他的面颊,眸中含了泪水,沿着眼角滚滚淌落,温言软语,慈母依旧。
“可我的江夜,还尚不足五千岁,我又怎能,怎能舍他而去……”
季江夜发了疯似的将母亲护在身后,谁挡杀谁,欲要争出一条血路,只是一人难挡数倍敌手,被一同押入了暗室。
暗室之中,烛台木案灯盏昏暗,鬼魂凄厉长泣,怨鬼浮煞,满地都是蜿蜒血迹,有些早已干涸,却又反复,实在可怖,令人作呕。
林氏伤痕累累,遍布狰狞伤痕,褴褛破布以替华衣,这般难堪的模样,却要半爬半跪,跪伏在他的脚边,口中呛血,乱发被汗水粘湿根本瞧不清眉眼,指尖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抬头看他,声音断续。
“妾身此求,一求幽冥王室留得长子血脉之根,二求夫妻之情分,留住你的血脉,留住我们的……血脉。”
季江夜欲朝前扶母起身,竭力呼喊,却在起身之际被一棍打在了后腿膝,长棍断裂,他也身躯一沉被人死死扣住,喉咙干涩,惊道:“我母无过,我母无过,宠妾不识明理昭彰,是你眼盲,欺她良善,我母何辜!你心思歹毒,欲行杀妻,怎可配为我的生父!”
林氏在暗室中殒身,遍布鞭伤,皮开肉绽,他跌跌撞撞的爬了过来,满手的血腥泥污,将母亲搂抱在怀中,紧紧的握住她的手,泪水在她面前绽如水花,滴落在她的眉目间。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苦水,堵在了喉咙,他哽咽着将母亲的发帘撩开,耳光伴随着话语落在自己的面颊,何止自责,“怪孩儿远行,只怪孩儿远行,孩儿不该,孩儿此行不该,是孩儿愚笨,没有守好母亲,母亲,孩儿回来了,不再舍您一人了。”
林氏面颊淌下两行血泪,攥住了他的手腕,“在这世上行了一遭,最痛之悔之,便是结识了你的父亲,将你生养下来,母亲却从不悔,因为,你是个极好的孩子。”她言语间口中不断渗血,血痕沿着唇角,攥着他手腕的手却越攥越紧,“夜儿,答应母亲,一定要答应母亲,待母亲去后,千万不可向你的父亲寻仇,你不要恨他,此番是我命中该绝……”
季江夜十分痛苦,母亲的影子也在恍惚,只有一片璀璨灯光在眼前跃跃,“是他,是他为了别的女人害了您,不肯听您辩理,他想杀了您,他不是我的父亲,他不是……”
“夜儿,你听母亲说……”林氏强挤出一抹笑容,还是如从前那般为他拭泪,“母亲去后,你便无所依靠了,母亲不舍得,不舍得你这般无父又无母的度日,你与他有父母亲缘的血脉,他不会杀你,你还要仰仗你的父亲度日,那样的日子或许不好过,可是你要活下去,要好好的活,就当是为了母亲活下去,你于他不该有恨,答应我……”
季江夜将林氏靠在自己的怀中,学着她从前抱着他的模样,覆盖住她冰冷的手背,不再言语。
“母亲不求你有鸿鹄志,也不愿你踏入帝王门,只要你不想,这些便都可以舍弃,唯有一样,断断不可弃,便是你的本心,你若是承受了权谋深重,所背负的便是疑心所虑,母亲只怕那时的你,眉目不展……”
林氏垂下眼眸,“母亲舍不得你,好舍不得你……”
季江夜再也抑制不住,将她在怀中抱紧,却因身形消瘦难以将她护好,只得不断的唤她,“母亲,是孩儿的错,是孩儿的错,若母亲当年不生下我,定然不会承受这般的苦楚。”
林氏摇首侧望,那样的眼神,是不舍,亦是怜爱,“江之澄澈,夜自深寒,你一定要如母亲所愿,秉承着一颗赤诚之心,在这世间好好活。”
季江夜痛苦万般,只是却哭干了泪水,哑了喉咙。
以至到最后,难以流下一滴泪。
她被季江夜握住的手轻轻垂落,渐渐阖目,似在自言自语,“我的江夜,自生下便吃了那样的苦,他却从未怨过我,我深知、深知是我对不住他,只盼他来世,再不为我腹中子。”
季江夜不敢再看她,悲痛的声音在暗室之中久久回荡,寒鸦肆鸣,鬼风侵寒,吹透了一身的冷意。
林氏身死,无厚葬之礼,连庶民也难比,死后尸身受辱,被掏干了五脏六腑,挂在城门楼七日示众,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他连她的全尸也未曾留得。
夫妻之情,相守之意,在绝对的权威之上,都欲烟消云散,季清霖的心中,强权新欢,永远高于林柔静。
此后世上再无林妃,林氏灭族,无一遗孤。
大雨瓢泼之间,便是倾盆之势,季江夜跪在大雨中三日之久,在地上半爬半跪,欲将那一点点残灰捧在骨灰坛中,却又在掌心间冲散,化作点点荧光,他已无力,胸腔腰腹也在渗血不断,咬紧牙关长泣呼唤,仰头饮雨,便都呛了喉,得了风寒之症。
他的父亲为何这样恨他的母亲。
不过是一句空言罢了。
可是他的母亲,却从未恨过他的父亲。
究竟又是为哪般,他或知又不知。
她只是想让他活下去,他还要仰仗着他的父亲,她便不可恨他,她这一生,满打满算都是为了他,哪怕是死,也要为他留一条退路。
她永远都是这般良善,将自身置于其后,将旁人视作命脉一般。
可是这样好的人,她的丈夫,却未曾许给她一台棺椁,让她死无葬身之地,在这世间唯一记得她的,便只有她的儿子。
这一生的凄婉,都是那样匆匆。
那一年的季江夜,明白了何为难,何为恨,又何为苦难抱怨。
他是长子,是庶长子,一个不受季清霖的重视,却又不得不忌惮的儿子,在季清霖的眼中,他只是一头还未被驯化的狼,若想将其驯服,便只能打断他的獠牙,他使尽了万般手段,还是未能使其不生二心。
季清霖就算是把他的獠牙打断,他还是恨他入骨,甚至更甚。
他的二心是什么,是野心,亦或是恨心?
季清霖未可知,或许后来也不想知,将他禁在了旧宫废殿,所食糟糠,所吞冷饭,兄弟手足欺压,妖娘侍从刁蛮,母亲灵位未奉,这一路的含血吞泪,所受屈辱万难,都欲折断他的傲骨。
他再也不能见到他的母亲,若是能替她死,便也心甘情愿。
哪怕是挫骨扬灰,也是无怨无悔。
那些冬日弃宫之外的簌簌风雪,他也在担忧,他的母亲是否还会惧冷,是否还在惦念着他,但……她已经死了。
回想至此处,季江夜终于回过神来。
营帐的挡帘翻掀,他扼了扼腕,轻声道:“本座的母亲,已陨身十五万年了。”他在案上斟茶,转身向至烛盏台,茶盏在指间微抬,“本座却还是那般思念她。”
炳千秋面上动容,“林妃娘娘,定然安息。”
季江夜的背影竟显得那般落寞,此时的他,仿佛不再是那个杀伐果断的幽冥王,只是一个思念亡母的孩子。
仅此而已。
“王上孝心感天,林妃娘娘泉下定知。”夏侯信看着他的背影,“林妃娘娘,亦是思子心切。”
“本座的母亲,是生身之父口中的贱妇,是旁人口中的林妃,却唯独无人忆起,她名唤林氏柔静,也为贵女之身。”
“自林妃娘娘去后,您便为她新奉了灵位,更是派遣十一殿首鬼为其渡化身后劫难,奉为鬼神之母,王上身为人子已无愧。”
“这些……还远远不够。”季江夜开口道,“本座要她六界留名,得垂千史之世,母亲是个性格极为刚烈的女子,不肯受白衣沾泥之耻,生前之时本座对她不住,身后之名,本座定然要保住。”
肖锃燃斟酌片刻,有些忧心道:“王上此举,怕是会引得神界不满。”
“本座之举,何人胆敢。”季江夜稍稍侧身,“本座偏要为本座之母正名,任凭神界也休想阻拦,若是神界有言,便让天帝来与本座言说,他敢妄言一句,本座便敢彻杀神界,所谓弑神之举,又有何不可。”
众将领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他徐徐开口道:“从前的幽冥界畏惧于神界,虽有野心却不敢行,不过是历代帝王的无能,只是如今本座坐在这个位置上,便是无所畏惧。”
季江夜沉思片刻,陡然转身,抬手撑住案间,指尖攥住摁倒的杯盏,语气决绝,“十二部落,断不可留下隐患。”
众将领再度抱拳,“末将领命。”
十二部落所占据之地皆是令其八荒眼红,欲想攻占此处,只是在这万年来,部落中英雄也不在少数,纵有心力,却无军力。只是强中却有强中手,如今的幽冥界,便是稳稳的压住了十二部落,响彻威风。
幽冥界分军之力侵袭北莽,共计五万人,北莽势力溃散,只得朝部落居中迅速靠拢,欲求援助,援军却在来时路被杀尽。
北莽位处于大漠,水源稀缺,此次战役已有数万人死于此因,此番又无援军,更是将所有生路牢牢堵死,将人于瓮中扼杀。
大热曝万物,万物不可逃。燥者欲出火,液者欲流膏。
北满部落与蛮夷部落种族之人相似,族中男子皆为虎狼之相,足以让人望而胆寒,摄提格是北莽部落的首领,此人体格健硕,长相粗犷,步履稳健,年纪轻却似拦路山虎的狂蛮,粗眉凶目,剃削长发留得寸头,抹额镶嵌着一块如狼目大小的红宝石 剔透,映射着艳阳,光芒逼人,而他大敞着胸膛,新伤旧伤,血水顺着流淌,触目惊心,颈带沉重繁琐的银饰,扯开的氅衣紧紧缠绕在腰间拖拽在右腰侧。
“摄提格!”季江夜唤出他的名讳,翻身一踏一脚蹬翻面前敌将,语气嚣张狂妄,言语间却不失礼,“久闻大名!”
“幽冥王经至我北莽部落,实在是有失远迎。”摄提格相继抬眸看他,皲裂的嘴唇微启,“今日便让本汗王这手中的火刃链锤来好好招待一番,也好不失我邦礼数。”
季江夜眉目微微一挑,“本座甚是期待。”
“今日,便由你来为我族祭旗——”
双方战旗再摇,战鼓复响,两军作战,漫天血色,浸彻无边天,北莽战方拉开方阵呈三角之态欲将季江夜围袭在地,狼群入阵,助战摄提格。
五狼为双侧,皆是毛鬃雪白,獠牙外生,凶残无比,摄提格站在为首之处,使得火刃流锤,杀心骤起,抬腿间一个跨步,流锤便以迅雷之势疾疾朝向季江夜,与此同时五狼迈开步伐,翻身滚爬至前后左右方位,行扑抓姿态,季江夜抬脚一踏挥出长刀抵住那流锤,残火迸射,那狼正要扑来,却被他一脚踏住颈位勾倒在地,反手拽住流锤链身收回长刀,一刀戳瞎狼目,哀嚎凄厉还未出口,便见一滩血在狼身之下漫延。
摄提格面带惊诧,正欲攥紧流锤收步,拉扯间季江夜忽然挣脱,摄提格失了平衡身躯正欲往后倒,方才堪堪稳住身躯,却被他一脚踢中,后摔在地,仰头喘息,嘴角渗出血渍,苦不堪言。
季江夜架刀起身,一刀挑住那火刃链锤便欲要斩断,摄提格念诀收势方才留住此物,又使金身红缨长枪再度斩杀而来,季江夜全不顾他能耐,架刀便打,二人战况激烈,脚下黄沙滚滚,白狼在下抓袭,季江夜抬脚一空凌驾于众之上,一脚便要蹬在他的胸口,摄提格也还算敏捷,抬手握住他的脚腕,长枪在掌中微转便要打在他的面门,季江夜侧身闪避便轻巧躲过,又趁势一脚踏在他的面颊,摄提格不得不放手,顿感眩晕。
“杀了他!”摄提格口中疾言,“何人若有本领擒住幽冥王,本汗王便许他名纳王廷,投身为王族子弟,生有荣华,死葬王陵!”
北莽兵士闻言疾步朝来,却无人敢上前一步,面面相觑间便抬枪横抵如蛛网般架在一处,刺夺于他,季江夜握紧手中长刀,左手摁空,抬腿一扫蹬翻擒住了长枪身抬手握住便朝来狼刺来,那狼脚步猛顿,身形却不够灵活,被生生刺穿了头颅,溅了摄提格一身的血。
“季江夜——”摄提格声色嘶哑,双目赤红,“如今尔等身在我北莽之地,还要这般放肆,这不是你的幽冥界,容不得你这般!”
“莫说北莽之地,哪怕是神界天界,也要忍让本座三分,”季江夜掌心间烈焰淌动,不过是掀风之势,就为满地热火,烧得黄沙滚烫,兵士面目全非,他眉目冷冽,厉声道:“北莽不过势小蛮邦,还敢如此猖獗,摄提格,今日便是要你来受死!”
季江夜抬脚踢起长枪猛锥在地,一把摁住北莽大将的头顶牢牢扣住,烈焰烧得他盔甲脱落,浑身滚烫,欲要睁目却被迫朝在下势,脚步陷入沙土,犹陷泥中挣扎不得出,直至最后七窍流血,满面流淌血汗,烂成了一滩泥,化作残烟未有尸。
他这般的屈辱,便是摄提格的耻辱。
摄提格在位不过三百年,这三百年来,将北莽之地治理的虽不为文礼之邦,却是武将不穷,英雄无数,如今季江夜此种手段,狠戾强横,所谓的英雄将领在他手下便如落水狗一般蒙羞不断,这样一行,便是将他的脸面吊起来打,任他界笑话。
摄提格疾奔而来,火刃流锤自他手中而脱,季江夜稳稳踏住流锤,又赤手空拳与他打斗,摄提格被打得退步不断,流锤也往下陷,脱手又难脱,不过有狼翻身朝上,季江夜便反拽了流锤砸在了狼身,白狼五脏俱伤,跌落在地,他却还是不肯放过,凭空化作一柄短刀捅入了摄提格的胸膛,虽不至伤深,却还是叫人呼之一痛,只待他退步之时,季江夜便反身虚跨在了狼身,摁住脖颈收紧,一刀捅入它口,血如流水。
他的额间终于落下了一滴汗水。
季江夜撑地起身,指腹间血水滴落下来,宛若花绽。他微抬眉眼,将掌腕中的血擦抹在刀身,这番厮打下来,还不知疲惫,语气轻松,“你若是肯跪下三行叩首,本座便可饶你不死。”
“痴心妄想!”摄提格厉喝于他,喉间微微滚动,咽掉口中残存的血唾沫,一股呕吐之欲而来,却也顾不得这些,只与他厮杀。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季江夜目光锋锐,趁势就打,不再让他三分,摄提格此番更是难以招架,不过是避退与防守之间,却还是被打得措手不及,季江夜挥刀翻动脚边沙,黄沙迷眼,摄提格迷了面目,只得盲目抬臂招架,季江夜抬腿横扫来挡,趁势扫地漂移,掀起的披风如旋摆般,随着行云流水的招式任风鼓动,摄提格揉目睁眼,却被他擒住。
二人拳脚功夫之间更是激烈,季江夜抬腿押住他背膛,又照着他前胸一刀,抹了蟒毒的刀深入他身,摄提格腔中似火烧,喉咙干哑,蛇毒似乎在短短一刻间便尽数浸透五脏六腑,他却还是不肯放过他,一脚将他踹在地,踩住他的背,反手拽住火刃流锤勒住他的脖颈,朝两旁不断收紧,摄提格面目涨得通红,指尖抓着黄沙,求助似的看向白鬃狼王。
白鬃狼王随他征战千百年,自是心领神会,抬起身躯趁势猛扑而来,它的目光比起群狼还要凶狠,在距他们二人五步之遥之处骤然起身,自上方往下袭来,季江夜迅速脱开流锤,抄起地上长枪打在它的侧面,白鬃狼王身形一顿,却未伤及根本,只是稍稍顿身打转,难近他身。
季江夜哼笑,毫无退让之意,架住长刀翻转在地,一手摁住刀柄抬腿朝前扼住白鬃狼王,将其死死扣住,又猛然起身一刀横在它口中,拉扯间就这么一松便砍断了半截外生的獠牙,白鬃狼王口中血味横生,四处溅落,他抬臂将它往后翻动,架在了身下,只是一刀挑开,便剥开了胸腹间的狼皮,满目的血红,肚肠流泄于地。
摄提格拉扯开脖颈间的链锤,不断的干咳,眼见白鬃狼王已死,心中更是痛苦,念咒挥动法力便要朝他后方袭来,季江夜侧身一避,那玄影便将地上横尸焚烧,季江夜眸光狠厉,挥起长枪加注法力就打在他的肩颈,摄提格身形一顿,难以稳住,还欲反击,却被他一枪打在了膝盖挑翻在地,跪在了季江夜的眼前。
摄提格膝盖沉痛,口中淌血,额间的汗水如断线珠一般滑落在双颊,入了口中滚烫咸湿,他喉咙中干涩,手指蜷缩却难以握拳。
“摄提格!本座再问你一次,究竟是降还是不降!”
他的声音恍惚间似自万古时空而来,将他的傲气沉沉压住,任凭胸腔热血一股,却还是战败虎,他在季江夜的眼前身形已矮了一截。
他不愿跪,却还是不得不跪。
北莽三日失势,西羌覆灭。
岷域、御雪洲、玉骆,三月之久接连战败。
巴蒙、鸿笃,三川之地尽数灭亡。
胡旋部毁败如焚石。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从此这六界八荒之地,再无十二部落的踪迹,十二部落首领朝幽冥界俯首称臣,依附于他,不敢生出二心。
幽冥界名声大振, 下至妖域,上至神界。
这世间之人都欲想杀了季江夜,却是无人敢杀之。
***
“吾妻凝烟,见字如晤。”
凝烟眼眸微垂,眼见着第三回家书,只是从那信封中竟倒出了一枚狼牙,尖锐锋利,状似月牙,洁白似雪,凝香淡淡却是掩了些血迹,似艳花残迹,又更胜璞玉,并非美中不足,反则更添其意。
狼王口中牙,所坠身上佩。
“春赏百花冬观雪,醒亦念卿,梦亦念卿。吾妻凝烟,此行长远,难见其颜,甚思之;相别数月,见狰狞之途,饮血食风,临行见雪,踏雪寻梅,如见吾妻。夫念之,只觉此战苦长,远征虽无难,唯恐卿自乱其心,亦惧吾相思成疾。”
“吾妻之貌,胜之月仙,远赛妖娥,眉如远山描青黛,眸若秋水深自寒。其姿临此间,乱我心神言。”
“兵马行良时,结天时地利人和之象,行得好战,风顺无虞,此战大捷,应当凯旋归,卿可心安。”
“极乐殿前梅子酒,长埋万年,酒香沉醉,待吾归来之日,此番可助雅兴,庆功一桩长谈。夫康健,未有疾,亦无伤,唯眷恋吾妻一患,恐入膏肓,不见妻面,我心难安,待他日凯旋,定要长叙。”
“心有一言,特来相问,吾妻可念夫,亦如我这般?”
“远征之地,风沙迷眼,路遥艰险,虽不至顽疾,却仍想吾妻怜我几言。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还望吾妻安宁,静候夫归。”
“书信难述,暂此一敛。”
凝烟看完此处,正欲收信,却见背面小字两行,“吾妻所留小象,甚好,吾妻所想,夫已知,十二部落难比幽冥之界,珍宝稀少,特此还礼北莽狼王口中獠牙一枚,可制配饰,本座已派人将礼送至府上,吾妻莫要嫌之,待本座归来,定亲自拜访向吾妻请罪,一诉相思疾。”
镂空紫檀雕金木案几烛光明艳,微微晃着她的侧颜倒映出一片虚影,凝烟挑起那枚狼牙看了一眼,轻嗤道:“谁是你的妻。”
凝烟轻轻扶额,抬手抚袖间掐灭了一盏烛火,起身时腰间环佩作响,隔着殿门且观外头大作雨势,“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夜家权势已然溃散,萧氏一族看似为手中刀,实则已有二心,世家坐山虎争斗,断然不会只有二氏,只是能除则除,夜、萧两家必然全局挫败。
“能由着自己掌控的刀刃,才得以利用。”凝烟转头看向苏锦,“若是刀反欲行谋逆,便是断不可留,杀之为快,夜氏一族并非为我手中刃,而萧长风也绝非一把好刀,他的私心为何,便只有我与他心知。”
“所谓棋子,有朝一日,也将成为弃子。”
苏锦扶刀拱手,“主上所言甚是。”
“苏锦,你与我相伴万年之久,你可知鬼鼎坊中一众死士为何独留了你在我身侧?”凝烟语气分外平静,却是不再看她,独身立于屏风前,她的身影与屏风之上龙凤之影相近相叠,偏能瞧出几分上位俯视之态。
“属下愚钝,难以辨懂主上留用之意,只是这万年以来,属下从未对主上有过异心,若生外心,便自甘承受雷劫之苦,堕入畜生道。”
“我从未疑你。”凝烟伸手拂过屏风上的天龙怒目,神情淡漠,“樊越心性甚燥,灼华太过认情,毓贞资质尚可,却还是不足以推心置腹。唯有你,远胜于众,实在有这番才能资质,只是你需谨记,你既与她们不同,便是与整个鬼鼎坊不同,虽有同僚之情,但却难有不二前路,日后自要生些嫌隙,所谓人心相隔,便是利益相同也是二心。苏锦,你断不可生有偏傲之心,眼不见他人,自视孤高,你是我留在身边的人,我信得你,便只要你好好看在眼前。”
“属下万死不敢。”
凝烟说完,便独身跨出了殿中。
寒风萧索,雨势难减,万象殿位于院中东南,此地不比其余庭苑错落有致,假山如壁,池中清浅,反是鬼煞浮动,是为聚阴拢寒之地,除却洒扫婢仆之外便是难见活物,就算有活物生于此间,也难活三日。殿檐四角银铃垂水,所踏石砖篆刻的繁琐龙纹光泽泠泠,如同银制一般,再往里头瞧来,便是一座大殿,占地正中,推动殿门入内,眼见之态更为骇人。
正殿之中潮气湿冷,鬼雾环绕甚至腰间之高,时稀时浓,沉重的帷帐依地垂落,陈设不算华贵亦不为简寡,借着一点稀薄的血月铺泄在地,所倒之影稀稀疏疏,依稀能辨出有一方宽大的莲花镶银大案,所奉的却为一尊鬼像,时值当夜尚未退寒,更是将那鬼相映照的孤冷。
鬼相的姿态极似静神打坐,所塑之像似为女身,全身大半皆为黑铜所制,身披半缕玄色的寸衣细纱,唯有发鬓金冠银饰成色不同,垂落下来的珠翠步摇伴随着打落进来的冷风一摇一颤,半眼微垂,怀中像是抱有何物似的低首端详模样,姿势相当怪态,微微抬起的手臂还覆着银镯,纤纤长指微拢,无名指却半垂,细细瞧来,还能窥见她若有若无的笑。
所奉鬼相,正为心相。
凝烟就站在殿中央,抬首正视这尊所奉万年之久的鬼相,微微笑道:“若是善恶有轮回,怕是这六界,都要报应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