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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尊

诛心美人劫

长夜凄寒寂寥,万象殿殿中灯火浮浮沉沉,一声尖锐凄厉的惊鸟之啼划破了沉寂半夜的诡静,一股阴风向大殿袭来,吹开了沉重的帷幔,鬼像被掩在其后,只能凭些缕撩动的幔帐瞥见它微蜷在掌心的手指,莲纹镶银陶案上的灯盏倏然寂灭,更相映的极为空荡。

宫殿外霎时狂风大作,惊乍狂雷之势,泼雨成帘,滴落在青石板上的水珠在四方乱溅,若是抬头相望,便可瞧见被阴云淹没的一抹钩月凄影,渐渐沉落。就连在大殿之中,也难挡惊雷之声,忽明忽暗的大片虚影将凝烟身后的影子拉得深长,挡住莲花陶案的帷幔之后却有一声低笑,又逐渐撕裂,破音似男似女,声势不小。

殿中火光一晃竟沿着垂幔烧了起来,化作褴褛破布,那尊鬼像与之越来越清晰可见,眸光似也在无形之中犀利起来,映着火影碎屑。

凝烟转过身行至殿外,手中撑伞便踏入庭苑,滑落在伞面的雨水在沿角沿着滴落,也将伞上的繁琐纹样洗刷的清亮透彻,凄冷风雨中,她的身形被天雷映得恍若虚影,孑然孤冷。

她未曾回头,微微向侧斜觑一眼,声色淡如静水,“所奉鬼神,享得尊荣,所施所行,我心为首。这黄泉大好路啊,万鬼成群,便也是难以寂寞。”

风凌冽地拂过万物景彻,雨过月影来,在冗长浮沉的夜中耀如明珠,再至后半夜,万象殿的一切归于平静,被烧毁的幔帐已然不见,随之替换的便是更为花样繁复的垂幔,就来两侧穗子上镶着的佩珠都是上好之物,大殿中新置鼎炉,有浮烟徐徐飘来,浓白非常。

月影之下却忽现一道瘦影,隔着殿外朝左右顾了两眼,抬轻轻推开殿门入内其间,心中却有万重担,抬步小心翼翼绕过鼎炉行至殿前,似有些于心不安,朝着那鬼像一拜。

鬼像忽作俯首姿态,像是在审视殿中的人,那人起身之际方才瞧清了容貌,那是个风姿绰约的女子,眉目间瞧着婉婉有仪,梳着单辫,额配珠石,一身的束腰长衣,外披绣有白梨花样式的短褂,这样的打扮倒是个婢子模样。

那女子稍稍抬头,便不巧与那鬼像四目相对,原先寂静的万象殿也在此刻骤起大势,烛盏台上排排的烛光被风晃动浮起一片璀璨,模糊绚烂。鬼像僵硬的手臂微抬,面目却朝向她,沿着双颊滚落两行血泪,口中“咯吱”,女子一惊,便要施法,却是难以操控,这殿中竟生生压了人的法力,她不再顽抗,转身便欲跑,脚下却被不知是什么物件一绊,跌摔在地,伸手一摸,赫然在眼前的,便是一滩枯骨。

女子恐惧之意侵袭全身,声音尖利,只是还未呼救,那鬼像便猛然长了数倍身形,脚下之地骤然裂缝,沿着条条缝隙淌出来的,竟是不知从何而来的血水,她拔出腰间短刀便要起身欲战,却被一股法力劈断了刀刃,鬼像唇角的笑意愈发显眼,像是在笑望着她。

明眼的慈悲,暗含的杀意。

鬼像的眸中射来朱光,正中她的眉心,那女子的身形一抖匍匐在地,状若无骨,虚似成泥,双眸中尽是眼白之色,目光甚是空洞,缓缓俯首,面目朝下糊了满颊的血污,口中似要言语些什么,却又像是被扼紧了喉咙,难以言语,胡乱的蹬腿抓挠,抓了一片虚无,一股血雾浮下来覆满在她的身形,原是绰约多姿的女子,竟也化作了一滩森森白骨,消瘦的魂灵浮在半空朝着鬼像近身,鬼像倏然张口,将那魂灵生吞入腹。

大殿中的裂缝也在顷刻之间迅速敛住,尸骨血迹全无,鬼像亦是复原如初的姿态,微微垂首端详,半垂的眼眸满含慈悲之态,悲悯众生人与物。

***

幽冥界中有一地处,洗砚台,位于京都城中南侧,一如天界中的藏书阁,却只为禁书之地,所习修之法大多会殃及根本,化作祸根,轻则重伤,重则殒命。哪怕此术并不会殃及旁人之性命,一界众安危,却仍是人心惶惶,恐而避之,不敢轻试。

夜殇殿外鸟鸣凄厉尖锐,案上的烛火骤然一熄,这内殿之中便已有些沉暗,凝烟跪坐在案后,未曾抬头,指腹轻轻摁住书案上的玉石浮雕,轻轻一擦便印出了血印,不过片刻便易消融,这张书案,本就是个嗜血之物,无心之物,若生于心,便是毁天灭地。

案上的竹简所篆刻的字样已是几十万年前的留迹,与当世字迹不同,只是若欲要追溯,便也不算是什么难,书上所记载的,也不过是远古时期六界还未分裂的当世。

远古时期,分天地之二,六界未曾分裂,六王合,共兴亡。

那时的魔尊是为化龙之身,具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不肯伏低做小,亦不肯享平等之功,求功心切,是个满身杀伐之人,一人打杀天、妖二界,并借此攀登,另立一大门户,故自封一世之尊,此后练彻天、鬼二术,纵享黑白棋局中,魔界之势凭着这位魔尊不断扩大,视无他界,一路杀伐纷争,后天、神、妖、鬼、人五族聚合,极力斩杀,此战经数五万年之久。

魔尊终是陨落,两头孪生魔狐坐骑被六界众神魔合力镇压在渊灵河中,在此前已被凝烟斩杀。

只是这位远古魔尊的魂灵聚散,便无可追踪,是聚,是散?为转世,为魂灭?

便也无人可知。

这数几十万年来,六界的英雄人物不在少数,不论是少年之才,亦或是古稀之年,所寻求之物,便都意在这位魔尊,他的身上似乎隐匿着一个沉寂万年的秘密与无穷之力。

寻他易得非难事,只是若要长修禁术,必遭天诛,无人敢与天道抗衡,更是无人敢以命相试。

欲求英雄名,难弃自身命。

凝烟眸光微沉,起身将那竹简扔入了火盆之中,炭烧之间化作虚无灰烬,她起身朝向鎏金盏案,只见那滚烫的烛泪稀疏滑落,凝在了案,烛火与檀案的辉映,一如隔雾观景般,见美人潸然落泪,又见悄然花落,一如的凄冷之态。

行至台前,凝烟提起银签拨弄烛火,簪在发侧的玲珑谍影佩玉发髻梳耀如明珠,玉穗的佩珠叮咚相撞交织,格外的明眼。她双眸微垂,抚过盆中有些曲折的矮梅,将火引在了花间,瞬间燃烧起来,花香黑雾徐徐浮动,竟恰如一品上好的熏香,格外的醒神。

“一世之尊,不过妄谈之举。”凝烟负手在后,“只怕来日,还需你的血来练就修为古术,助我承袭女帝之位,你所妄图而不得志的霸业,于我而言,也不过是覆手之间。”

“花盛花焚,人生人死,全凭一念之间。”她的目光落下,片刻间停留在腰间的狼牙环佩,“我与他,只怕也不过是一朝一夕,数日温存。”

她所需要承担的,有家族兴亡、仕途前路、帝相之命,纵使有万般重担,却不敢舍,唯一能弃之物,也不过是儿女情长等私了一则,于季江夜,于她似乎都有所不公。

万年长路走来,她未潸然哽咽,也未有片刻松懈,似乎肩上所扛的重担逐渐在他人的眼中化为一片虚有,尽数加注在她身,从未有人相问,累或不累,苦或不苦。

在六界眼中她是幽冥界独孤氏的嫡女,便是一族的荣辱兴衰,在独孤正雄的口中,她是能担得起一族之势的英才,甚至于世家之争的局上,她便是能掀起万丈风雨的利刃。

帝位与私情的取舍之间,便是要她在女帝之位和他之间做个了断,思索致此处,凝烟的眸底划过一丝落寞,她断然不会保住私情而弃于前路,但却于他,亦有不舍,她又焉能不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之理,只是世人贪心,又怎肯舍一心一欲。

若说于他,或许她也有一瞬的贪心,想要与他一世相守,只是权势之欲赤裸裸的摆在眼前,她便不能不舍,便也妄想留住当下的温情,来日未至,便只谈今日。

她能掌得住生杀之权,却控不住己身的爱欲私心。

权贵所置的是繁华一梦,梦初梦醒,不过是大梦一场,终将归于他人,可这样的权势,仍能引得众人相争,争先恐后;儿女情长所念的也不过是短暂温情,到头来杀妻、杀子、杀夫、或是谋权图财,哪怕是终将走向衰亡之行,亦有人向往,伏拜姻缘老,求良缘在身。

人心所欲千万,皆有两面,欲望所求之物,想求什么,就须承担起何种的反面之责。

便是她也在劫难逃,季江夜更是如此。

斑驳月影洒在殿中,夜更深。

“万象殿,洗砚台。”凝烟伸手攥紧腰间的狼牙,侧身朝向屏风,不疾不徐道:“不过都是要葬送他人命的地方,下一个丧命之人,便由万象殿起始吧。”

***

万里黄泉水,浑水潺潺,下有游魂吐鱼骨,争相夺生路,水激争流,实在狰狞可怖,上至东扶碧落,只叹天光水影,美如缀墨,行在水上的行船格外繁华,整个的船体雕梁绣凤,倒是如水上车舆般的阵仗,正顶的华盖垂穂坠银,钩悬鲛珠,在风中叮咚,架了方小案,茶水正沸滚烫,摆了些凤梨酥,灯芯糕这类的小食,满船幽寂,清香穿过挡帘,玉带至行船四方。

凝烟就站在行船上,迎风吹箫,箫声起始之间如泣如诉,缓缓则矣,空灵幽寂之音绵绵长续,随着万流水之音渐显剑气之凌厉,欲冲云霄。这箫声在风中撼动,欲争前路又反路回旋,震撼空音,如万古长江水。

在这凄冷幽寂如地府门路之处,她的身影恰如覆满了月华的一方沉华玉壁,清冷绝尘,映衬着黄泉水上所设大片大片的彼岸花,花样的艳色与衣饰间搪磁浅色浮叠,鱼尾骨的滚纹在衣裙的绣样之处格外生动,琉璃银齿玉骨梳在发髻间缀珠落玉,应龙后压缎银流苏好似要锁住如瀑长发,就连袖口与衣襟都镶嵌着珍珠,更是出挑得让人难以移目,却是若要窥探眉目,便也难生僭越之心,凝烟的面貌生得冷艳威仪,黛眉之下一双长眸微挑,眼波流转间暗生俯态,便是天成的浑然冷态,矜贵高雅,不比其他女子的云娇雨怯,本就不怒自威,凛然出众。

有人飞身踏至行船,跪倒在她的身侧,拱手沉声禀道:“樊越拜见主上。”

凝烟不语亦不示人,箫声也未停,冷风侵袭鼓动衣袍铮铮作响,樊越颔首更低,片刻箫音断,她这才回过身来,“即今日起,你便如苏锦一样留侧为近身死士。”

面前的人神色一怔,旋即跪伏在地叩首一拜,“属下定不负主上所望,为刀为刃。”

凝烟垂眸看了一眼她微沉的脊背,“鬼鼎坊依然要你尽力而为,若有用你之处,我自当唤你前来,城西的请魂宫,便是我赐你的一座府邸,一切皆以打理妥当,今夜便可行住,此后宫中千魂百魄以你号为令,匍匐作低。”

“请魂宫中主殿便有三座,分为泣鬼殿、九泉殿,万妖殿,于你无禁地之处,皆可随意出入,只是万不可懈怠自身所任,我要你去,便还有重任。”

“奴身贱…”樊越跪伏在地未起身谢过,攥着一片虚无的指尖有些颤动,声中或有隐隐哭腔,“万死不敢污了主上的请魂宫,主上所托,樊越自当以性命下注也做得,只是请魂宫中,容不得卑贱之身。”

她这一声称‘奴’,便是七万年之前的那个樊越。

如今已过七万年之久,凝烟恍惚间便可看见那个作为兽奴的女子站在自己的眼前,那时的樊越作为兽奴之身,便是将所有的尊严钉在了耻辱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曾经那个女子在猎妖司的万千厮杀中活了下来,与人相杀,与妖兽相争,近乎赤裸的站在满地的骨骸之上,遮身蔽体的便只有一件残衣,满面血水,旁人唤她‘狮奴’,视若牲畜,唯有一人出面,将她解救。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樊越只知有人围堵了猎妖司,杀了许多人,似乎与她一般,有满身杀孽在身,那女子确与她年龄相仿,为之不同之处,便是她一身华服,光艳逼人,实在是个有骨性戾气的贵人。

环佩相撞声徐徐朝近而来,樊越心中不再求活,只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便是等待死亡。她垂目瞧着手间的斑驳伤疤,心中隐隐作痛,已无力再起身,也闻声有人步步相近,只是剑气未至,冷香先来。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女子,不免也心中一动,那是个容貌胜之天人的女子,一身涧石蓝的衣裙,蝶影玲珑冠上的垂珠叮咚,面上略施粉黛便已是艳姿无双,目光微垂,就这么与她相视,隐含悲悯。

那时的凝烟也是正值年少,相救于她。只是眼见着眼前的女子近乎赤裸之身,于心不忍,取了狐裘大氅将人裹遮起来,伸手撩开她的发帘,手中的绢帕细细的拭掉她面颊的污浊血水,给她吃食,随后站起身来,方才开口:“可有姓名?”

樊越攥紧糕点吞咽的动作一顿,鼻中一酸,“我无父母身家,便是无名无姓之人。”

凝烟闻声不语,便也不再看她,只是自顾自的用绢帕擦拭虎口的血水,半晌才道:“你可愿跟我,我把你要了,做了我的死士,给你吃食住行,教你修习炼术。”

她攥紧糕点的手有些迟疑,裹紧了狐裘大氅站起身来,那一根木簪松动,如瀑长发便尽数散落在胸前腰后,她本就是眉目如画的女子,拭了污浊之后更是如此,尽显美貌,细细瞧来竟也有些楚楚可怜,叫人动容。

凝烟这才抬眼,将绢帕撂在地上,“你可愿跟了我?”

“贵人于奴有恩。”樊越声音微颤,朝她屈膝行了一礼,“奴自当愿随贵人,效尽一生。”

“今后你便不可再自称‘奴’,你便叫做樊越,是鬼鼎坊中新任的死士,”凝烟正视她,提声道:“你不是旁人的奴,亦不是我的奴,你便当今日是换骨新生,此后不再伏低奉茶,与旁人夺生,烧了这猎妖司,还你尊荣,便是我赠你的一礼。”

她明显一怔,满颊泪水,“奴本就是卑劣之身,万贱之躯,求生求活,贵人不必为我这般,若是烧了猎妖司,只怕也会为贵人招来杀身之祸,尊严耻辱于奴,算不了什么,贵人不必为我这般……”

“卑劣之身,万贱之躯,你便就这般轻视你的荣辱,”凝烟看着她的模样,“那究竟又何为卑劣高雅之别,何为贵贱之分,我今日便告诉你,若是为求活折腰抛却尊严,便是卑劣之身,若是能自争一条出路,又怎算是为奴为婢,女子之身,世人偏见,在这世上本就活得艰难,但你须知,女子亦能胜男人千万,算不得卑贱,今日你自行将你的尊严拾起来,你便是自己的贵人。”

“命是自己给的,或贵或贱,皆在你的一念之间。”

凝烟也不再多说,转身便下了石阶,要行出猎妖司。

樊越匆忙起身,紧跟着她的步子,待到猎妖司外,便是俯身叩拜,郑重道:“樊越承蒙贵人之恩,任凭贵人差遣,绝不违背。”

凝烟向她伸出一只手,樊越顺势拽住她的衣袖欲想起身,却被凝烟一把拽住手腕带了起来,樊越的脚步还有些踉跄,却只见身前的人未曾回头,允她上了车舆。

那一夜纵火烧了猎妖司,竟无人敢言。

她也才知,所相救于她之人,竟是独孤凝烟,一个站在高位的女子,竟也肯舍身前来搭救她这小小狮奴。

所信奉的天道之理,于这世间事不关己,凝烟却是她的天,挽救她于水火。

如今七万年已过,过往历历在目竟也如昨日般。

凝烟抚袖抬眸,“樊越,我七万年前便同你说过,你不可再自称‘奴’,在旁人的面前自降姿态,莫要低看自己,站起身躯,女子的尊严,更要与天同齐。”

樊越声似哽咽,掩泪泣道:“七万年前所受的屈辱,属下铭记在心,一刻也不敢忘怀,只是承蒙主上之恩,更不敢忘。属下做狮奴的时候,性命轻贱,日日在猎妖司受苦磨难,若是能战胜妖兽,还能苟活几日,若是不幸沦落为口中食,便是天要我命,猎妖司将我的尊严抛却,要我近乎赤裸的在人前受辱,是主上……是主上救了属下,所谓的尊严荣辱,也是主上不嫌……”

“你还是未能领悟我的用意。”凝烟屈身半跪下来,抬起她的面颊,拇指沿着眼角细细抹去泪痕,“我能救你,却救不了你的心性所想,若你有一颗顽固不化,不肯回转的心,便是我用尽万千法力便也难救,七万年前你能够悟得,尊严在人不在事,荣辱在身不为室,能有你的今日,你所仰仗的贵人,便不只我一人。”

“救你之人,更是你自己。”凝烟微微笑着,顺势站起身来,不再看她,只是朝后退了几步转身面向黄泉水,箫声再续。

“那日是主上为属下脱了奴身,做了死士,不再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活着,”樊越颔首起身,凛冽的风拂干她的泪痕,主上之恩,属下终身铭记。”她朝着面前之人的背影俯身,郑重拜下,“今日再行谢过,请魂宫之赐。”

“请魂宫中事务繁琐,难免辛劳。”凝烟弃掉玉箫投入黄泉水,看向水中泛起的涟漪,“另外的金银赏物,我会另行派人送去,此番请魂宫这一礼,便是赠与七万年前的樊越,告知她比之苟活之人,她还算不得卑劣,贺她获新生,知荣辱不在尊卑。”

行船上的风倏然猛烈起来,镶金华盖四角垂落的檐铃被风撩耸,天穹之处忽然大裂开来,万丈红光所覆挑拨着水光,欺得满身艳,她的身影独立决绝,冷傲依旧。

她比之当年长进不少,凝烟只依稀记得,初来鬼鼎坊时的那个少女容貌姣好,比之花更艳,月更清,性子却是孤僻,甚能称得上是易畏,惧人惧物,那是在猎妖司的长久磋磨之下养成的劣性子,她教她修习法、一身武、念诗辨书、荣辱尊卑。

曾经的樊越,无名无姓,任生任死。

后来的樊越,争强好胜,不甘赴死。

鬼鼎坊大都是她这样的女子,身世凄惨,历经千年万年,重获新生。

她们都知晓,在一世最阴暗,难以求活的时候,有人朝她们伸出了手,将其带出了困室,不再目盲,可见光明。

***

幽冥界的鬼气最是鼎盛,此番天明色已昏,天雷浩劫,便是五月之间最难见的冷日,任由血雨侵蚀天地,肆虐无度。阴气最盛,禁术便可修。

凝烟掀内室窗帷朝外望去,只是一眼,面上便似乎隐隐有些悦色来,旁头悬挂的金丝编织笼繁琐华贵,居中站只鹦鹉将那笼子踏得摇摇晃晃,那鹦鹉不是凡间俗物,一身五彩斑斓羽,绿宝石般的双目澄澈,但若是要仔细瞧来,便是如一口清水古井难见底,嘴侧的两撮白粉杂毛极似女儿家腮红,鹰钩口中锯齿藏匿,仿似刃头。

她挑起一根缀着流苏的金簪逗弄鹦鹉,在它双目前晃悠,轻声问道:“犯禁者,可还留得?无用之人,欲杀否?”

鹦鹉之声尖锐细长,学她平日的言语应答道:“杀!弃子!杀!”

凝烟含笑道:“远古魔尊法力通天,我若得他的精魂一魄相助在身,修为便可更高,只是欲唤醒他微弱的一魄,便要应召禁术,才可杀之,不管能成与否,都要天道来惩,若能活得下来,才可享无边法力,若是难撑,便就要魂飞魄散,我该试与否?”

鹦鹉转着眼珠不再答,搔弄了一番羽毛方才抬头,一口便衔住了金簪钗纹长缀流苏于口中,锯齿不断的嚼磨金饰,这才与她对视,自顾自道:“欲求之力!神威通天!神威通天!神威通天……”

欲求之力,神威通天。

凝烟的心中已然落定,抚袖朝向窗外远远望去,缓缓地绽出一抹笑容来,眼底却浮现了一片阴翳,旁头的鹦鹉将那金簪吞噬在腹,长唤着“神威通天。”

有因便承果,修恶必反噬。

洗砚台之地万年困锁,便是谁也未曾踏足一步,不论内殿的传闻是真是假,禁术是否具有彻天之力,也无甚可往,季江夜是为无心无意,旁人则为未敢驻停,欲念不敢作贪。

如今这万年,凝烟便是首次踏足之人。

曾有一时,烈火淹没了洗砚台,任凭后人竭力相修,以法术之力复了原样,万卷禁书也无从可查,也无有人得晓,那记载着魔尊之力的竹简,是否无恙。

时之黄昏,满天熔金霞彩铺落下来,眼见结界前两座石兽像,怒目相争,却满覆早已凝干的腥膻之物,又借着天光,一眼瞧来,是触目惊心的红艳。

凝烟抬手挥动便破了障眼结界,眼前的洗砚台的门饰竟如同庙宇无二,两扇雕凤画龙的庙门红漆剥落在地,龙目已是残缺。她抬步推门而入,内庭也是一如的荒凉之态,尽显衰亡。

内庭所饰的红绸锦缎顺着殿檐红柱依俙覆地,脚下枯骨百骸碎裂成段,残缺为少的骷髅便以一种极其怪哉的姿势呈在眼前,头骨上有些还粘着毛发,或是匍匐在地,又或是抱柱屈膝,再往里面行近,便是早已破败的正殿,门上玄色描金匾额题书三大字“洗砚台”,殿中的金饰蒙灰,银珠无耀,四结的蛛网在高檐四角延伸,将要残败的烛火笼成一片朦胧昏暗,地铺红木,正中占地势扩的鼎炉不断魂香,左侧的紫檀高架摆着几本残缺的古卷以及字画,金磷红蟒沿着那些历代帝王的石像掠走盘绕,见有人来,便是张口厉喊,本就作响的门也随之一动,坍塌在地。

金鳞红蟒扩长着身躯滑了过来,抬前间便与殿顶一般高低,口中的蛇信子比如软刃一般侵袭而来,微微跃动的灯火映在她的眸中,凝烟抬手化出烟屿剑对立在空,凛然剑气长劈在前刺入蛇信,溅了它一口的腥膻,金鳞红蟒痛呼缩身,看似要避退,却张口射出口中尽数毒牙。

凝烟抬脚翻动,手中烟屿剑借势横生,剑气与剑身合一,化作玉骨长剑独立,凝烟在剑后挥动,那剑便凭空夺去,尽数砍断来势毒牙,金鳞红蟒眼见胜算全无,就欲朝石像后方必退,凝烟却不肯放过它,一脚踏在红柱侧翻,借势劈断鬼帝石像,冰寒入骨的剑刃淹没在它的七寸,金鳞红蟒痛苦不堪,扭动蛇身欲逃,却被她一脚蹬住腹口摔在石壁,紫红色的妖气自休内四散开来,毒障迷眼,撑着最后一口虚气吞吐信子。

“有辱历代鬼帝石像,你万死难辞其咎……”金鳞红蟒声似人音,发出沉浑的笑,“吾乃洗砚台妖使,在此奉命护佑数十万年,你竟敢弑杀妖使,又毁王像,你可知此等罪孽,是要堕入炼狱,遭受万锥穿心之苦!你若是不肯为吾疗伤,便是各路天王也难救你!除了吾,无人可再保你,无人敢保你!”

“我今日既敢来敢杀,便是要犯戒!”

“你……”

凝烟纵身一跃在空,挥动掌中法力,历代帝王的石像被毁,只化作残石坍塌在地,磕碰在地上的眼目也未阖,沉木碎屑滚滚,有些甚至粘在了金鳞红蟒的伤身,疼痛钻心。

“此番,便安心上路吧!”凝烟含笑道来,镶金玄紫短刀落在掌中,以迅雷之势便已至它的身前,刀身映衬着蛇鳞烁动粼粼寒光,还未等它讨饶,刀身便刺入了蛇脊,“噗呲——”一声开膛破肚,血肉模糊,蛇骨隐现,红梅映雪,也不过这般景象。

金鳞红蟒已无生息,凝烟起身朝后退避,以法力拆了蛇骨斩断承于案上,那大蟒身虚无骨,如一滩血肉匍匐在地,血水还沿着流淌。

凝烟转身疾步朝向紫檀木架,抬手一把撤了红帐挡帘,站在旁侧翻阅古籍,一卷字画却未蒙尘,赫然在眼前,她抬眼瞧来,解了绑绳掀开字画,不免心中一动,略有思索。

画像上的男子容颜俊美,所穿的衣饰却非当世所行。

画中男子头戴冠冕,垂珠依稀落在面门,一抹朱砂在额,鲜艳如血滴,斜眉入鬓,面如凝脂,眼似点漆,一双长目极似龙相之怒,神武之相令人望而生畏,骨重深寒天庙器,身量似有千百丈大,身覆貂裘穿氅衣,鎏金腰带有百目,衣式的纹路画有龙脊虎骨,以骷髅做饰。

画中男子是谁?

恐将不言而喻。

凝烟拔簪往指腹刺去,抬举将血渍摁在画中男子的眼眸,画中人的瞳孔遍布殷红,泛着泠泠冷光,恍惚有了生息。

“苍梧。”凝烟神色淡淡,转身燃起火盆将画像投入其中,火焰迅速燃烧起来,将那画像一点点吞噬淹没,化作污垢,猩红火影映衬着她的眉眼,更显孤冷,“你所妄图而未能成就的霸业,到最后也不过是虚势一场,我可助你成就往日荣华,百世流芳。”

话还未暂,满庭寒风自侵袭而来,穿透挡帘激起一阵冷意,满殿寂乱,来势汹汹。

凝烟闻风未言,抚衣抬步朝向书案,将竹简所篆刻的字样一一描金再现。

竹简为传史之作,记载了历代帝王的荣辱与邪术禁修,以及修邪术之人所遭受的报应反噬,似乎未曾有人得到过禁术的相助,反之皆是伤身殒命。

竹简上书:“天地相合,世有苍梧,欲与天地同寿,嗜杀成性,逐雄六界之壮志,赶尽杀绝,以求万生之术,战争频频,神、魔、人、世沦陷,征伐不断,后世六界,存活之人水深火热,难以求活,苍梧以求万生相修试尽邪术而功力俱损,遭之反噬,天下英豪尽聚,讨杀苍梧,苍梧陨命于万载之夕。坐骑双狐,噬人噬心,有损于六界,神魔二力齐在幽冥,镇封于此二妖,万年已过,传言纷纷,魔尊之力沉封在世,若欲求之,便可以修禁术,召魔尊苍梧之魂,彻杀残魂,便可享其魂灵,拥他万载修为,但,此有违天道,须承受天道之惩,雷劫万道,火焚元灵,若是保命,便可作罢,若是无能,尽丧在此,魂飞魄散,不入轮回。禁术为妖邪之本,伤及根本,若难把控,害人害己,稍有不慎,无人生还。”

书上所书,字字珠玑,警示不断。

欲求天力,便承万惩。

这世上贪心之人不在少数,敢以性命作试之人却少之又少,虽说这几十万年来也并非是无人修过禁术,只是人贪欲杂,无能承受,便都白白相送性命。

并非欲念之过,而是无能所致。

欲求则不达,并非空穴来风。

铜钟倏来惊动,相送千里,声似沉浑,若倾山倒海之势。

那是战报大捷的铜钟之音!

是他回来了。

凝烟心中微惊,转首望向庭中,相继起身收敛竹简,疾步飞身出了洗砚台。

***

朔月七十三年的捷报传来,满城欢呼,幽冥大军大败鬼族及十二部落,伤亡甚少,实在威风显赫,此番收队归城,这一战已是历经数月了。

极乐殿中灯火摇曳,屏风遮影,篆花镂空兽状炉置在案间,起伏的香雾上下浮动在殿空,铺就在地的红玉格外的剔透空澈,将一切摆设皆倒影成像,珠翠玉帘携风相撞,还摆了些许矮梅,清香携风,满殿幽香来,金樽盏中琥珀酒,翡翠盘中香玉糕,骨瓷巧碗汤浓郁。

他斜坐在案侧,抬手撑膝,独自对弈。

宫殿长廊外有人疾步而来,随后便听奴仆欠身相拜,“二小姐。”

季江夜微抬眉眼,拈在指间的棋子落局,一道纤影自殿外款款而来,穿过珠帘拾玉阶而上,在五步之遥的相距止步。

不知为何,她却不敢再看他的脸,只是微微侧首朝向那些矮梅。

他抬指将白子投入棋篓,起身朝向她步步走来,最终停在她的面前,执起她的手放置在自己的胸膛处,语气竟透着几分恳切,“凝烟,本座回来了。”

凝烟看向他的目光,眼眶中有些隐隐湿意,伸手抚上他的面颊,心中潮涌万般,终是再也抑制不住,拥住了他的脊背,阖目垂泪。

季江夜就任凭她这样抱着,她从他的怀中退避之际,他也垂目看她,拇指抚过她面颊的泪痕,“别哭。”他一面说,一面执住她的手在案几后落座,靠在自己的怀中,有些叹然道:“你有些消瘦了,面目也憔悴,可是有心事困扰?”

凝烟抬首,手指轻轻描摹他的眉眼,“季江夜。”

他“嗯”了声算是应答,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摩挲,“告诉本座,本座都可为你平息。”

凝烟摇首否认,“我只是觉得,你有些变了。”

这一场战役下来,季江夜历经了不少磋磨,虽是大捷归来,却也实在刻骨铭心,他见过太多的荣辱俱损,英豪不屈,不比早年的轻佻,甚至比之从前的烈性也多了些许沉稳。

季江夜端起骨瓷碗,翡翠调羹舀起一勺玉参汤,送至她的唇边,“历经许多,自然也就比不得从前了。”他示意她喝下,又道:“只是你如今太过清瘦,是该好好补一补了,稍时本座会命人送些滋补养身之物送至你的府上,你且将身子好好养养,这世间万般都比不得你的安危。”

凝烟饮下那一口玉参汤,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忽然出声道:“若是有一日,我不告而别,或是丧命,你却不得知……”

季江夜放下骨瓷碗,截话道:“你不会死。”

“纵有千病万痛,本座定然也保得住你。”季江夜的面色波澜不惊,“哪怕你身负有违这六界的过失,有本座在,也护你周全无恙。”

他幼年之时,正为无能,可恨使尽浑身解数也未能救下生母,半生尽在悔过,他曾以为他这一生便就这般颓废下来,守着母亲的灵位,享尽权位,无情爱牵绊。

可现如今,他还有凝烟。

任凭万般难,他也要护得住她,生母陨命已是他的过失,他不可再失去她。

“我是想问你,若有哪一日我丧命未归,无缘做你的妻……”她的眸光有些黯然,目光却正视着他,抬声道:“你可会再行另娶他人,琴瑟白头。”

欲求苍梧的魂力,便是与天背道,必将遭受天谴,九死一生,若是因此丧命便是无福消受通天神力,她为此魂飞魄散,他又该如何,又当如何。

这世间的情缘,便都是如此两难。

欲求一物,而另物不迖。

可她却是个贪心的,历经这半生所求之物也是权威至上,稳坐帝君之位,本将无心于情,可季江夜又是凭生行至她的眼前,扰了心,困了或。

她与他本该都是这般的人,只是二人所求之物,皆占爱与权。

二人对视,皆是沉默不语。

“且不说本座就算与天地人世为敌,也能护你,只是本座心中还有一言想让你明了,”季江夜最终还是率先有了动作,拂过她耳边有些凌乱的碎发,“吾妻凝烟,生世不悔。”

案上的宣纸倏然翻飞,一行言词映衬明光。

“吾心本为卿卿意,便也难弃,生死不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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