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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倾

诛心美人劫

夜穹如洗,月清星耀。

金银覆脊的极乐殿沉伏在地,数月以来的凄清长夜再次如昼,殿顶琉璃青瓦为饰,银铃嵌玉自殿檐四方垂落下来,凝着水珠滑落在前,水滴石穿,迸射四溅,挡窗篆花镶银珠,斜月照来,更是显得格外清冷,光映深桥环廊处,仿似铺满一地碎银,亭台水榭错落有致,石山峥嵘,流水清,月更明,水中浮动浅魂花,自是侵寒无相问。

殿中寂静,案上的矮梅绕枝夺生,狰狞妖艳,花香就着炉中熏香弥漫开散悠悠落在陈设之上,屏风所遮挡的两道长影似浅憩之态,静好安宁。

季江夜以倚坐之姿在案侧的软卧,让凝烟枕着他的腿膝小憩,凝烟垂目却未曾安眠,只是静静的不作言语,他斟茶摇杯,眸光却转向了摇曳如残影的烛火,若有所思。

凝烟忽然开口,“你可知洗砚台?”

“知道。”季江夜将温茶一饮而尽,摁盏在案,指节分明的手指轻叩着茶盖,声响清脆,“那不过是个藏书之地,又有何稀奇。”

“那个地方有个六界至晓的奇闻。”凝烟的声音顿了顿,侵袭在鼻端的是他衣袖间渐浓的沉松香味,虽不至寡淡,却十分清冽,“我在万年前便曾听闻,那个天下人都想一窥究竟之物,似乎与魔尊苍梧有关。”

他闻言却沉默了须臾,朝凝烟伸出了一只手,尚有茶温的指腹轻轻抚着她的面颊,“可惜后来你杀了苍梧的两头孪生魔狐坐骑,所谓的奇闻也未被揭晓,天下人口中的天下事,不过是听风欲来雨。”

凝烟轻笑,顺应道:“那便是吧。”

他的眸中却渐渐晦暗,顺势将手收了回来。

“凝烟,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想告诉你,”凝烟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侧面向他,一只手搭在膝间,“我是个贪心作恶之人,势必要死在你的前头,世人皆知,为乱为祸之人不长命。”

季江夜侧面看了她一眼,声音微沉,“死生不由天。”

“有因必承果。”凝烟的眸底似有万丈无掀死水,言语间轻松,“这样的道理,还算不得残酷。”

凝烟忽然笑了。

“情之一则,于你而言,究竟为何?”她句句紧逼,“我之于你,又算得了什么?季江夜,若因情而悟己,那你也不过是昏聩。”

“情路非坦途,帝业亦无路。”他垂眸看着她的双目,忽之逼近,微抬的拇指擦过她的眼角,虽是无泪,却如同拭,“林妃,逝世在十五万年前,本座看着她,看着自己的母亲在本座的眼前,一点一点流干血泪,逐渐失语,神魂俱散……”

“那时候,本座瞧见母亲一身鞭伤,满颊血泪,将要气绝,本座很想攥紧她的手,却还是要看着母亲在本座的血肉俱散,化为灰烬。”季江夜忽然发笑,眸底却悄然浮现了疯狂,不知是恨,是欲,亦或是有所不甘,他伸出手将凝烟捞入了怀中,指节分明的长指覆住她如瀑长发,紧紧桎梏,“本座那时不想放手,为的是母亲,本座如今,为的是你。”

他字字泣血,胜鞭在心。

凝烟呼吸一滞,竟像是动弹不得般的任凭他抱着。

“本座已经没有母亲了。”他温热的气息覆在她的颈侧,随之追来的,便是一片深软的温触,“帝王路上无知己,霸业之路无相惜,任何人都不能让本座为之推心置腹,这条路走的实在是太苦了,本座不能再没有你了。”

凝烟没有退避,只是抬了些动作挨近了身子,伸手抚住他的面颊,静静的瞧着他,许是眼见他这般,心生不忍,哑口半晌,才道出一句:“我陪你。”

我陪你走帝王路,亦要同你成霸业,上至王权,下落黄泉的万千阻碍,都要为你来独挡,风雨无袭。

她看着他,黛眉之下的长眸中似碧水冷然,忽然提了声,“我要与你同患难。幽冥界的人冷心冷肺,踩在权贵椅上的人不惑于情,此次就当我愚昧一回,不做无情,只为鄙薄无知之人。”

“纵是入地狱……”

她言语还未尽,唇间便被一只手覆住,那只手修长骨感,却透着凉意,泛白的指节竟凭生出一态凄厉的美感,冷香渐来。

季江夜看着她,讲她的话顺着说了下去,“本座与你同入地狱,不算枉死,执掌阎罗殿,不入轮回,前缘不舍,纵是做鬼,也要许你做个权贵。”

他的声音恰似杯投玉珠。

殿外忽然滂沱大雨,乍然一道惊雷撕裂了夜空,掀翻无数乱影,殿中烛火摇曳,半明半寐。

她忽然忆起了那夜梦中的人,耳根滚烫。

季江夜慢慢的松开了手,随之替换的便是他的唇舌,趁势便扣住她的面颊深深吻了过来,摁着脖颈轻抚移动,唇齿相依。

他的舌头扫过她的唇齿,看着眼前人皱起的眉目心中更觉快意,舔舐,伏咬,深裹住她温软的舌,明知凝烟浑身浸透冷意,却还是不肯放过,执意如此厮磨,格外的畅快销魂,循循逼近。

她眼睫微颤,分明有避退之意,身前之人却压了过来,毫无喘息之余,任凭他的情欲无度,发泄如诉。季江夜低下头,宽阔的身肩已将她的身形牢牢遮掩,像是寻食的野兽觅到一枚明珠,依依不舍的含在獠牙之间,磨动,滚舔,不肯止于腹腔之欲。

却最是磨人。

犹如攻占城池的掠夺之势。

殿外雨势渐消,风雷不再现。

镂空雕花金檀炉中的香灰焚尽,余味隐隐,斑驳竹影与月影交织铺泄入在殿,就着幔帐微微晃着的影子恰如残玉琼花,泛着微凉的光。

季江夜就枕在榻,垂目沉憩,殿中静悄悄的,唯有他微喘的鼻息尚在继续,静可辩针。

凝烟俯下身在他面侧,微抬的手指轻轻蹭过他的鼻尖,撩拨在指腹的,是他温热的气息。

她站起身抬步走过,终是在屏风前停了半刻,方才踏出殿门掩住。

极乐殿外的夜是孤寂的,恰如这座宫殿的主人一般,似乎都是那般冷漠,不知冷暖。冷影扫过石阶,带起的寒风吹乱了她的衣裾,殿檐雨珠垂落击石,欲为穿石,眼前是不辨景象的漆黑,以及长廊处点燃的几盏鬼烛孤灯,漂泊无所依。

凝烟拾阶而下,却未有朝外走去之意,转眸朝长廊处,道:“既然要见我,又何必躲在暗处遮身蔽体。”

楼台之上有人翻身而下,风振衣袍翻动之音缓缓逼近,便只见从暗处走出个人影来,身形长瘦,是个女人。

面前的女人不施粉黛,也未佩簪戴钗,穿着一身简绣干练的夜行衣,停步在她的身侧,未曾开口,只是那一双眼睛在黑夜中,实在满含锐利,难辨敌友之意。

“多日不见。”凝烟侧过身看了她一眼,便自顾自地拂了拂衣袖,凛冽的风声与话语齐来,“我记得你,风苑楼的头牌,泠弦歌。只是尚不知,今日所担任的,又是谁,该是楼前风流多雅的娇娘子,还是他季江夜的近身死士。”

泠弦歌无视她话语中的嘲意,轻笑了一声,朝着凝烟拱手伏拜,“二小姐慧眼,能让二小姐记得弦歌之名,亦是卑职的荣幸。”

“只是卑职也不识,今日所来的,究竟是算计主子谋逆的独孤氏,还是与主子情投意合的缘中人。”

她说着,抬眼朝凝烟望了过来。

“季江夜身侧的人倒是伶牙俐齿。”

“只恐卑职还担不起二小姐这般夸奖。”

身旁的女人话语伶俐,甚有几分暗中挑衅之意,只是这样的挑衅,似乎还是为了殿中之人己身安危。

凝烟笑意不至眼底,伸臂反擒住她的肩颈,一把将人摁在银漆柱扣押在上,覆在她脖颈处的手力道逐渐收紧,冷言道:“只是这样的伶俐,不太合我的心意。”

撑顶的雨水滑落在她的鼻梁,顺着下颚滚入衣襟,电闪雷鸣之际,那道还未淌干的水痕便是如同一行清泪。

泠弦歌抬首与她正视,言语中含笑,“卑职是王上的死士,自然只信奉主子一人,若是不能让二小姐称心,还不为过错。”

“为人棋子,若是对他人顺从,岂不更叫我不受这样的理。”寒光凌掠间疾疾拂过二人的衣身,衣袍受风鼓动,翩跹翻飞。

“卑职当然是主子的棋子。”

凝烟闻言松手,背过身去。

“卑职既是主子的棋子,就该护佑主子安危所在。”泠弦歌的身形随着脱出困境不免有些踉跄,言语却依旧紧逼,朝前抬脚行了半步,看着她的背影道:“不管卑职是谁,所行所施也全然是为了主子一人。朝前一步,您可是有狼子野心的对势权贵,后退一步,您却又为主子的认定的命中人,但卑职今日想让二小姐知晓的,便是无论朝前还是退后,万不可对主子心生害意,您若与主子为敌,卑职也自当不恭,若与主子和睦有意,卑职也自当认您为二主,不敢不敬。”

凝烟低眸摩挲着指间的银蛇戒,“你对季江夜的忠心,实在可叹。”

泠弦歌顺势负手在后,抬首瞧着渐沉的夜,只应了一句:“主子待我不薄。”

她透过渐沉渐暗的天仿佛追溯不断,直至十五万年前的那个深夜,以及初见时的那个少年,心仿佛也跟着去了,将心底之言尽数托讲。

泠弦歌若有所思,仰头阖眸道:“十五万年前的那夜的风,也是如同今日这般凛冽,卑职能为主子效命,也是在那日有命回来。”

凝烟侧身回望,却并未言语。

她腰间所悬的铃铛随翻飞的衣间摇晃,在滂沱雨势中如同恶鬼前来勾魂索命的钩爪细链所泛起之声,格外的骇人。

她缓缓睁开双目,继续道:“十五万年前,我还只是个法力低微的精魄,连个半鬼之阶都攀不上的人,被人弃在渊灵河之中任由野鬼啃食,那时我还尚且是稚子之身,泡在浸满了血臭的冷水中奄奄一息,我已无力反抗,我原以为我会死于他人腹中,如同河上的浮尸枯骨一般,但是有人却将我从死人堆里捞了出来,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模样,他的身形是那样的削瘦,生得丰神俊逸之相,但他却是沉默寡言,甚至能一眼瞧得出他就是个冷血之人,骨头都像浸了寒,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心性冷血之人,捡回了我一条贱命。”

“他同我说,我若不想死,便不会丧命在此,那时我瞧着他,势要努力记住他的模样,我想报恩,我知道,他是个好人,至少于我是那样的好。他带我回了幽冥宫中,为我取名‘泠弦歌’,在他所居的弃宫旧殿中教我习武、练字、修术,到那时我才知,原来他便是幽冥王的长子,也是幽冥界尽人皆知的贱妇之子,可若幽冥王宫中的林妃娘娘是贱妇,所出之子又怎会这般好,万幸我当时所想是对非错,已故的娘娘的确是个好人,而主子也并非那般不堪,后来他问我愿不愿做他的死士,我自是想的。”

“从那日起,他便是我的主子,我也曾对天起誓要为他一生效命,绝不违背,主子的野心日渐,他说他想弑父,我见主子从‘弃子’走到‘王上’,见他隐忍、孤独、强大,也见他篡权弑父,杀戮无休,主子提携我做了兵器营营使,我亦是主子的一枚暗棋,无人知晓,风苑楼的头牌竟也是颗棋子,我是主子的棋,是主子的刀刃,我心甘情愿忠于他,他是我的再生人,主子说我是他的心腹,对我施以重用,经此万年,我愿意为了主子生,主子死。”

泠弦歌语气渐沉,“我跟了他十几万年,知他的野心抱负,我欲想助他雄心大业,力鼎千秋,我眼见他高楼塌,又见他高楼起,我深知大恩难报,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便都愿为主子赴汤蹈火,尽职尽责。”

凝烟回过身来,闻听此处,便可猜中她言外之意,道:“死士合不该对主子动情。”

泠弦歌明显一怔,堪堪与她双眸对视,目光却也不免有些躲避,反驳道:“死士自不会对主子动情,卑职是主子的棋,便也只想做主子最衬手的刃……”

凝烟不慌不忙地打断她的话,“你比我更清楚,你话中有谎。”

沉在心底十几万年的真情切语便就这样被毫无保留的拆穿,如同剥肉抽骨,赤裸裸的摆在世人面前鞭打,‘卑贱’若对‘高贵’心生仰慕,异想天开要与之相配,才是这世间最为荒谬可笑之事,无人论真心,只论高贵与卑贱。

这番戳破,便是一举撕破了她尽心竭力的伪装。

“二小姐是这世上不可多得的能人,卑职也知晓,卑职心中所想,必然瞒不过二小姐的玲珑心。”

“卑职对主子的情谊冒死僭越。”泠弦歌转眸朝向极乐殿,她一字一句道:“卑职同主子的心意,一为恩情难报,二为死士必忠,三是私欲熏心,实在冒犯。只是我心之三,便是同二小姐对主子之心无二。”

“世人都说主子不近人情,是个杀伐太重之人,可身在幽冥,若无杀伐,又怎能自保?也是他将我从血水中捞了出来,给了我命活,我做了他的死士,这一生效忠于他,死生无悔。我感念他的恩德,也昏头暗许芳心,但主子是应龙九天,本就该翱翔无际,我见他弑父杀弟,又见他野心不断,我却还是记得,十五万年前,救我的那个少年,是那般心性良善的人。”

凝烟久久无言。

她沉默须臾,便又道:“死士是主子的棋子,若有一日到了无用之处也更该是弃子,而卑职是主子的死士,心生乱念已是万死之罪,不敢再生僭越之举。”

“今夜所言,句句属实。”她颔首对着凝烟恭敬一拜,笑了笑道:“便也想朝您讨个恩情,只求您,勿将今日你我所言告知他人,尤为主子,免污他耳,也好成全卑职只做主子手中棋的私心。”

凝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极乐殿,再次相问,“你当真从未想过与他琴瑟和鸣?”

泠弦歌心中坦然,只是道:“卑职是主子的暗棋,是幽冥界兵器营的营使,身负所在,万死不敢谋篡一己私心,此生只做主子最锋利的刀刃。”

她看向泠弦歌,眸光不辨其意。

“能与主子执手两相看之人,从未有过他人,”泠弦歌颔首,“唯二小姐是也。主子的心在何处,纵是二小姐当局者迷,卑职身为局外之人,也当瞧得清楚。”

“你未免太高看于我。”凝烟笑了笑,“你明知你的主子是谁,他的为人处世,也绝不是耽于儿女情长之人。”

泠弦歌默了默,注视着与她相对而立的女子,“主子没有大忌,纵使入局,也绝不致把控无度。这天底下,能与主子相像之人又有几人,不过是空口无稽之谈,还请二小姐慎重,万不可辜负主子的真心。”

“泠营使今夜这话只恐为时过早了,万事还不必将话说的太绝为好。”凝烟面色不悦,转身就走,“你既喜欢他,亦可了做他的良配。”

“你家主子似乎有些醉了,泠营使还是速去为他熬些醒神的汤水为好。”

凝烟拾阶而下,朝外走去,稍稍拖地的绀蝶色裙裾映衬天地间的水光,如嵌在裙间的白玉珠,绽放寸寸光华。

泠弦歌闻言有些愣然,不禁抬头看向她逐渐远去的身影。

泠弦歌忽然笑了。

凝烟的话实在违心。

就如同她能一语勘破泠弦歌的一己私欲。

****

天地黯然,闻听低咒长语自四面八方如万古浪潮翻滚作势而来,伴随着疾风大势齐齐朝向万象殿与洗砚台之地,宫殿四檐的长悬铃铛亦是忽然起奏,具显空灵,铃铛暂停之际,忽听一声龙啸,苍穹之顶仿若烈火焚烧,天光如赤黄玉带缠绕锁缚在殿空,似要灼伤人眼,将那金银器物都照得滚烫。

万象殿忽然大敞,却未被那金光所覆,只是闻听殿中有人大笑,长音哀婉如凄。

凝烟踏入殿中,挥袖一拂点燃了数盏灯影,大殿辉煌如昼。

莲纹陶案上的那尊鬼像却有些僵硬的抬起了头,如同妖畜嚼骨吞咽一般,那尊鬼像面颊上的血泪忽然被任来风拭干,消散的无影无踪,而它的面目也清晰可见,虽是古铜制身,一副金银铜铁的躯干,却还是篆刻的娇媚妩艳,惑人心智。

万象殿上,一人一像,似在互相审视对方。

殿地忽然大裂开来,不断的朝外渗血,百数枯骨也倾刻间被涌现的血水推置浮现在脚边,无名火也凭空在八面铁墙沿着漆柱幔帐燃烧起来,那尊鬼像就处于火势之中,目光瞧着凝烟,微微含笑,先前如同抱着婴孩的手臂却忽然抬动调了姿势,朝着眼前之人伸出了一只手,铜指在不断的往下流淌血珠,迸溅在地,像是开出了地花。

鬼像又是发笑,唇齿开合间缓缓道来:“今日我欲祝你,得偿所愿。”它的声音空古,不辨男女之色,唯一可辨之处,便是如同被烈火灼烧的嗓子艰难出语。

处于大火之中的鬼像面目带笑,铜身聚光,所震荡的鬼气之力磅礴,震碎了无数陈设器物,似要穿透殿顶。殿中央的鼎炉中也迅速热腾起来,白雾浓气笼罩着一颗清透如水的明珠,处于半空,冷光粼粼。

凝烟便也笑起来,拖地的裙裾被血水浸透,沿着花纹不断的侵蚀,她身形一振,将玉珠紧攥,附入元灵之中,挥手便唤出玉骨剑,剑气引动殿外疾风传门而来,“这万年来你所受的供奉从未断过,我也算是对得住你,如今你有了心识,若是想妄图脱困求全,不过是痴梦一场。”

“你这般过河拆桥,竟还欲敢断我的金身,”鬼像微微发怔,忽猜透她的话中之意,不免大惊,铜臂伸展忽然庞长数倍,朝着凝烟伸了过来,欲要将人束缚在掌,厉声长啸,“休想!”

“那便一试知分晓!”

欲冲破殿顶的火势燎烧着漆柱帷幔,势大如海,凝烟在火势中纵身横剑,劈断了鬼像的半截铜臂,坍塌的烂铁在火中燃烧成灰,“不过是铁铸铜成之物,莫非还妄想够得上仙班位列,成神成圣!”她飞身在上,剑气再现,直冲那尊鬼像。

迸溅的火花尽数落在鬼像铜塑之身,烧得又黑又亮,鬼像声嘶欲喊,那火原不是一般之物,本就是阎罗十一殿所引来的鬼火,任凭未成型的鬼魂精魄或是泥塑成精,法术再如何,练时不过一日也将烧为灰烬,不堕轮回。

“你可曾还记得你我之约!”鬼像流淌下火泪,痛恨道:“你、你十万载之前,亦不如现在这般修为高深,不过是个急练法力的少女之身,你曾说,若你成正法,便可助我脱出铜身,练化人形,若你有朝一日得享女帝之位,便封我做飞鸿殿上护法正使,可食万鬼魂魄,再度修炼!”

凝烟忆起十万载前的旧事,侧头看它,满目嘲讽,抬声道:“不过是个未成正法的精魄,我助你享奉香火十万载,便已是恩赐无度,还敢欲成人身,说罢也不过是脚下泥,怎敢妄想贪图我的法力?”

她又笑起来,再度鞭策道:“还是你莫不知,这天底下能成大事者,最是能言善辩。”

“你怎敢骗我!怎敢!”鬼像浑身乱颤,残火泄了一地,僵硬的手臂抱头嘶吼,又像是想起什么缓缓抬起头来,大笑不断,“我要与你,同归于尽!我不成金身人形,你便也要葬身在此,万层地狱下,我要你来同我作陪!”

鬼像拼尽法力掀翻了殿顶,万丈火光,冲天而来,殿中红柱长案轰然坍塌,在火势中迅速燃烧起来,映照了她的裙裾,火光晃在眉目,凝烟翻身踏动,一刀便刺穿了鬼像伸展而来的大掌,血水在剑刃弥漫开来,泼洒在地。

鬼像欲攥住玉骨剑将其捏断揉碎,却忽略了剑骨胜铁,乃是烟屿剑所化,是六界神器之二,不坏不化、不溶于水、不承其力、更不焚于火。

玉骨剑忽然撼动,脱出铁掌,归于凝烟之手,鬼像更是愤然,原是满含慈悲之态的鬼像忽地前倾,张开大口,如无底深渊的口中喷射万千毒火,仔细一辨,还可瞧得清楚,那毒火乃是魂灵所化,生长着人的面目,却又面生褶皱,狰狞骇人。

凝烟侧身退避,手中玉骨剑猛涨数倍,竟化作一把比人形还要高半个头的镶银弓弩,凭生在空,她身形一振,扯开未燃尽的幔帐攥在手中变作数把箭矢,以脚撑弓,搭弓上箭,猛挣拉弦,数支银弧斜滑飞空,威力无比,尽数生生穿透毒火,烟消火散!

本就破败的殿门忽然被人一脚踹翻大敞,天光穿透火光铺洒在鬼像的铜身,像是镀了一层金锢,牢牢封印。樊越等人迅速踏至殿中,剑指莲纹陶案上的那尊鬼像,威压不断。

“属下等奉命前来!”樊越侧头朝向凝烟,抱拳道:“若是来迟,还请主上降罪!”

凝烟飞身落地,不疾不缓地抚了抚袖袍,执一把蛇骨扇轻轻煽风,漫不经心道:“杀了它,将功折罪。”

樊越颔首,率领众死士以四方之势围袭鬼像,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刀光剑影,泛着凛冽刺目的凉意,鬼像大笑,无所畏惧道:“尔等小辈焉敢?尔等焉敢——杀我!尔等焉敢杀我——”

话说三遍,还未落地。

玉骨剑恢复原身,化作一柄清透如玉的剑身,乘风之势临立在空,只待凝烟抬手之际,便欺身杀来,劈向鬼像,磅礴之气杀穿火势,斩断了供奉着那尊鬼像的莲纹陶案,大案四裂开来,鬼像之身无居所,便要坍塌,鬼像却欲以法力支撑,以足稳住,口中泄火,烧毁陶案。

樊越纵身而来,挥剑劈向鬼像的肩颈一臂,鬼像失了一臂,怒火中烧,张口厉嚎,所震荡的鬼气不免叫人身形踉跄,就连率先杀来的樊越也是连连朝后栽来,凝烟以扇抵住她的脊背,方才稳住她的身躯。

“主上……”樊越唇角沿下血渍,蹙眉行礼欲道谢,只是话还未全,便被凝烟拦住,只得恭敬退后,示意死士勿要轻举妄动,眼见她在前除患,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凝烟飞身踏至在地,蛇骨扇在手中转动,玉骨剑在前猛涨,幻化十剑阵法,天蓝色的剑气震荡众人衣袍翻飞,她身形一转,指根拢紧,蛇骨扇的法力在掌中蓄力,抬手一掷,玉骨剑便接连斩向鬼像,铁器碰撞之声格外鸣耳,又扑灭了身侧火势。

鬼像忽在殿中自焚起来,却无力扑火,石膝撞地凿出宽大不一的裂缝,被烧的近乎枯木的铜手焦急的探起,欲要抓住什么,却又被焚灭在火势之中,凝烟抬手握住玉骨剑,一把劈向鬼首,铜制头颅骨碌碌的滚地,鬼像身躯崩裂,被大火淹没。

鬼像焚毁,万象殿坍塌破败。

凝烟缓步朝殿中央行来,一脚踏住那鬼像头颅,焚成齑粉,染浊的裙裾在微弱的火光映衬之下,竟比凌花娇艳,有死士匆忙前来,跪倒在她的身后,为其擦拭血污。

她就站在一片坍塌废殿中,挥袖瞧来,对着众人道:“烧毁万象殿,三日之后,我要今日的万象殿,更名为沉华殿,若有失误,尔等即刻自戕谢罪!”

以樊越为首的众死士持剑跪地,颔首道:“属下等定遵主上之命,不敢违背。”

***

远古魔尊的真身,困顿万载之久,一魂未散,一脉神力,世人渴求。朔月七十三载四月七日,百鬼纵行,血月乍现,实为聚魂之日,夜渐沉为晚天,便可以身试法,强召天术,借势唤他,只是禁术只为禁术,纵有欲念,却也是无人敢贪。

风袭十里地,送雨入幽冥。

天日却昏,满地的泥泞污浊,溅石打花。殿外妖婢提灯侍候,撑伞回行,皆是脚步匆匆,不敢懈怠,只因每隔一万载的四月七,便都是凝烟祭拜生母云夫人的日子,近些年来晚媚另辟府邸,亦从未回来拜见,独孤正雄云游,今日难还。

唯有凝烟,虔诚拜见。

寒音院是独孤世家先头夫人云晚烟的住所,云夫人爱静纳凉,本就雅致古朴,自打云氏香消玉殒,这出院子便另辟了出来,不免也有些荒凉,无独孤正雄的意思,便是任谁也不敢踏足,就连后入门的徐二娘子,就算是百般宠爱,也不敢擅自前来,自得恭恭敬敬。

内殿中烛火潋滟,摇曳生光,铺了一地的影子。

壁画之上映衬殿中缭绕光影,画中之人体态轻盈,流云髻高挽,额侧两只珍珠掩鬓以作修饰,婉婉有仪,粉面含春,淡扫蛾眉,一双明眸若水,微颦似垂泪,本应忧愁目,却手负一柄利剑在侧,眸底暗蕴英傲,可见一身傲骨。

恰似明珠白玉般矜贵有仪。

云氏的面容美态,是这世上不可多得之求,若早年之态前来一观,比之少时的凝烟也不遑多让,凝烟继承了云氏的美貌,却在这些年的长成比之其母更胜七分。

云氏的美貌,是能致祸水之称,凝烟足以在六界冠名在首的,却也并非只是一张面容。

能让世人所忌惮的,从来都不是美貌。

而是一颗能让世人都屈居于人下的玲珑心。

凝烟几步跨入正殿,大片灯影一同扑袭而来,她独身一人焚香叩拜,近身往前时,紫檀香案上更是浮跃了一片残碎明影,如同乱金。

“母亲在上,今来拜见,扪心自问,有一私心而无终,特来相告。”她朝着壁画上的女子再次颔首,“独孤氏扎根幽冥之居首已有百万载,虽是名门,然,女儿心不止于此,帝君软弱,百官狼心,王室纷争动荡已久,先帝之子,能者尽伤亡,余下除他长子,均为无能之辈,飞鸿殿上本该择明主以求正轨,忠肝义胆,非愚忠者得以冠名,能除之大患,方为正士之伸,我少时明志,势必要称帝为果。”

殿外忽然天雷滚滚,苍穹泼水,掀风之势惊动了内殿的珠帘,碰撞摇晃。

“母亲,女儿要做女帝。”凝烟的指尖紧攥袖间的珍珠,将胸腔内的一片野心袒露无疑,她只是微微垂目,不知在笑与否,说得畅快,“为帝者,其心必坚,谋势,必要抵上一条命也不为过……今我欲召上世魔尊,助我臂膀之力,此番有违天道,女儿不惧他人,亦无惧生死,只求母亲佑我,不负心中所望。”

紫檀案上的焚香还未燃尽便断裂开来,烛盏上的火影却更为璀璨晃眼。

壁画上的女子却在此时目光隐隐有担忧之意,如同生还之人。

她郑重一拜,似是咬语道:“此番再拜,谢过母亲。”

云晚烟是个机智过人的女人,胸有大志而未成,但她的心思却未被择个干净,她想做飞鸿殿上的权贵,甚至想一手伸过够得上九重天,这样的野心本该身负欲望所成,可她唯独栽在了那片刻的情深,如同林妃对着先帝一般,种下了痴情果,对独孤正雄真心一片,所幸情爱未曾辜负她,只是这样的温柔乡,便只能保她做个珠玉,不能再做一心所想攀爬的顶巅。

云晚烟与他夫妻八万载的早些年,并不是没有过杀他的私心,只是怜悯大过憎恨,到了可握刀了结之时却又心生怜悯,甚至是爱欲,于是云晚烟的心,便在那一刻全部归于她的丈夫,直到后来的日子,便也渐渐隐去心中的杀机。

只是不知究竟为为时已不能,还是身在困顿,难以成志。

云夫人腹中有孕的那些日月,总是每每攥住绢帕擦拭着刀上的沉污,甚至大部分的时辰都在对着隆起的小腹喃喃自语,诉说着那些鸿鹄志,敛去锋芒的刀。

云夫人总是期盼腹中之子是个女儿,所幸这样的盼望成真,她也并非是厌弃男婴,只是若是个能成大志的女儿身,便似乎能替她了却那在闺阁之中不得实现的半生志愿。

后来她病重产子,只是匆匆看了一眼诞生于世的女儿,便与世长辞。那日风雨凄冷,殿中榻上的人满颊汗泪,伸手欲抚着丈夫怀中抱着的婴孩,艰难欲语,浸汗的手指还未抚上孩子的眉眼,便已垂手阖目。

独孤正雄抱着襁褓中尚在啼哭的孩子凄然泪下,跪倒在了榻下,紧紧的攥住妻子的手腕,注视着她的面容,泣不成声。

他自认,在这些夫妻恩爱的日子也曾猜忌过他的妻子,例如忌惮他的妻子,是否还会有远高志向,欲想入了九重天,或是嫁入幽冥王室,弃他而去。他所有的猜忌,所有的惶恐,在她独身先丧之时,皆是烟消云散。

直到那时,他只想留住她。

他也终于醒转过来,深知不该以情爱捆锁住她的野心。

任凭云夫人出身光彩,是个极具性情的女子,胸有鸿鹄,欲成高山,化作凤凰九天,却亦在最后堕入了情爱的囹圄之中,自甘沉沦。

燕雀不再为鸿鹄,而是珠玉明盘。

任何深重权谋之下,若生于爱,便全数错落。

独孤正雄对她的情爱并非清白,而是那一片污浊之中,所能舀出的半瓢清水,甚至是他所爱重的云氏,或也只是深深闺锁之中,那个颦眉婉约的女子,而非志比天高的涉局人。

在情爱的抉择中,男人始终都比女人狠心,也往往会不惜一切将所爱的女人从上云天拉入了池中泥,锁住镣铐,而自己心安理得的高坐天阙。

独孤正雄起初不懂,他不知道,女人其实和男人都一样,所向世间袒露的野心欲望,也绝不会比男人少些。

后来他懂了,可叹他这一生命中无子,便想将凝烟推入权力漩涡之中,来延续独孤氏的荣耀,以及妻子的遗愿。

凝烟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便也不再满足于世家权威,她少时踏上了飞鸿殿,见到了金碧辉煌的王座,以及殿侧所悬挂的蟒袍冠冕,冠冕上的珠玉明光晃眼,摇曳生风,任谁瞧得都是心下艳羡。

凝胭年幼时,先帝尚且在世,纵横于各大纷争,那时季清霖已是大权在握的帝君陛下,与独孤正雄在后殿议政之时,便总有个秋月寒江般的小女郎在殿外倚门等候,或是挑灯观雪,又或是独自练术。

只待独孤正雄退避入外,方才携这女郎离了幽冥宫。就这般一来二去的片面之缘,暴虐无常的季清霖偏偏对这小女郎格外上心,就连在后殿中议政,也会允她坐在自己的腿膝,他常常唤着她的名讳,还说着要待她成人便要收她做义女。

季清霖大多时候都还未来得及卸下蟒袍冠冕,一身的凌厉杀伐,便是在行宫中伺候的妖娘也是万万不敢抬头直视帝王,偏凝烟是个胆大的,总是抚摸他冠冕上垂附下来的珠玉,又不知在想些什么。

季清霖便笑问她:“烟儿可知这为何物?”

怀中的小女郎松了手,朝他作揖,“帝冠。是帝君陛下方可佩戴之物,是旁人万万不敢觊觎的东西。”

季清霖默了默,看着她道:“那你可想戴一次帝冠?”

独孤正雄心中大骇,伏地叩首道:“小女不敢!小女年龄尚幼,心性纯稚,万万不敢心生谋逆啊!”

季清霖却道:“本君要听她说。”

凝烟回身看了一眼伏地的父亲,“帝冠自是好看,却该是帝君陛下独有之物,烟儿能瞧上一眼,便已是万世之福。”

殿中灯影忽然一晃,便迅势暗沉了好些,几乎将人都瞧得不太真切。

唯有帝王冠冕上的明珠璀玉还在曳曳生光。

他将怀中的小女郎轻轻放下,指了指书案上的王印,别有深意道:“可你若是做了帝君,也是能佩戴这样一顶帝冠的,甚至还会拥有命人打造无数顶帝冠的权利,万人之上,万妖之首,万鬼之王。你想做帝君吗?”

这话竟分不清究竟是在试探于她,还是在言语敲打独孤正雄。

独孤正雄的额间忽然淌落下一道汗水,忙不跌拭去,心若悬石。

一字之错,便是吊起了整个独孤氏的身家性命。

凝烟抬眸看他,拔下了发髻间的玉骨梳簪,举在了他的面前,“我已经有了合我心意的簪子了,便不敢再贪念他人之物,帝冠虽好,却何不该为我之物,父亲也与我说过,人不可贪心不断,我常常谨记着呢。”

季清霖拍案大笑,示意他起身,不免赞叹道:“你倒是生了一个好女儿啊!烟儿极好,极好,待她再长成些,本君便收她做义女吧。”

独孤正雄撩袍起身,含笑相迎,却不言语。

凝烟朝后退一步,独孤正雄攥着她的手心退至一侧,二人转眸相视,心知肚明。

后来独孤正雄在回府的路上问她,是否想要那样一顶帝冠,她却说想要一顶这世间最好的冠冕,还须是独一无二的。

而这所谓最好的冠冕,也不过只是这世间最大的权力。

她满身雪色,纵身行走在前,拖地的裙摆也沾染了几片凌乱的角堇花,成为这肆虐狂风中最单薄的一抹素白。

独孤正雄执伞在后,连忙跨了几步追上来,为她遮挡风雪,“那父亲便许给烟儿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帝冠,定要比帝君陛下所有之物好上千百倍。”

她抬起头来看他,“我想要的,就必须是我亲手来谋得之物,若是要仰仗他人,纵然是父亲之手,我也决不视为己有。”

他将她抱了起来搂入怀中,不紧不慢的朝宫门的方向行走。

凝烟的脾性果真是如云夫人当年那般倔强,他心底忽然忆起了亡妻,一行清泪自面颊滑落,消散在风中,像是雪化成水。

虽不知帝王心是否不再起疑,只是纵有反意,也不会撂在明面上反,幼鸟羽翼还未丰满,便不会翱翔于空,自投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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