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烟站在石窟门外,悄然退身飞下,召出玉骨剑长指横空,顷刻间凌厉剑气便足以撼动大地,百米之外的水流也更为湍急,水色剑气忽自天处承载下来捣向河流。天空之处却是暗红一片,又自天口处慢慢撕裂开来,魔气滚滚下淌,随之逼近的,便是一声声的咳嗽,音色沉浑。
她胸口处忽然一痛,却也顾不得抚顺痛意,再次挥动玉骨剑,纵身一跃在上,挥出手中剑刃,直击天裂处,神力厮杀映得她满身红光,衣袍翻动,煽动着风意。
晚风来急,投下万丈红光,又在那一片虚无散雾之中汇聚成山高似的阔影,时聚时散,最终化成个人身之相,虽不至古稀之年,古灯残烛,却也是微有老态,眉心点痣,目如漆火,远远瞧来身形约有数丈高,邪力掩埋在他的肩颈处,成了骷髅之样,恍若一个半身之人。
那道魔影虚无,并非实身,只因他肉身已化几十万年,任凭法力滔天,也再难修复一二,此番也是被禁术强召而来。
苍梧迎接着寒雨的冲洗,摊开掌心在眼前一瞧,甚为意外道:“想不到几十万年之后竟还能重见天日,也不枉我被废去了肉身之苦!”
凝烟仰视着他。
“我也实在想不到,竟有幸能在有生之年得见魔尊一面,怎能不教旁人艳羡。”
苍梧闻言瞧来凝视她片刻,露出一口森森白齿,“你想求什么?”
“权势。”
凝烟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再次道:“这六界之上,最大的权势。”
“你此番前来,便是要吾帮你夺权。”苍梧眉心微蹙,嗓音低沉,在一片寂静之中格外骇人,犹如被割断了喉咙的厉鬼长泣声嘶。
“并非如此。”凝烟慢慢道来:“不为别的,只为杀你。”
那庞然邪物也随之笑起来,忽然道:“上古之时,有太多自以为是的神灵为此付出代价,神魂俱散,尸骨无存!你凭什么把握,能够杀了本尊。”
深夜雨淅沥,幽冥空荡荡,一切都好似空无,眼前的一切都逐渐虚无,假亦真,真亦假,只有无尽的红光似要吞噬大地。
“你未免太过高看你自己。”
凝烟飞身在上,光影如同烈焰一般撩拨着翻飞的衣袂,满是血腥的玉骨剑在手中晃动起来,迫不及待的欲要饮血嚼肉。
今夜若败,世上便再无她。
今夜若胜,世上便再无它的半点残存。
权力之巅究竟是什么,自要有人揭晓。
苍梧大笑起来,摊开一只大手劈断围山,自山间的裂缝渗透出来大片的浆流,炽热滚烫,落在河流之中,一阵骇浪。
“那本尊,便陪你这小辈动动筋骨,若你三招之内败下阵来,逃不出我的三阵之法,我便要将你抽筋刮骨,生吞了你!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凝烟看着他,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那要看你究竟能否杀得了我!”
天地间风雨凄厉,大地随之晃动反转再三,凝烟稳住身形,只感眼前眩晕,隐隐有些心惊,彻骨的寒意也随之侵蚀而来,再睁眼,已然不复方才。
“娘娘莫要熬坏了身子,大殿下在外征战,若知娘娘这般辛劳便是奴婢的罪过了,奴婢求您吃点东西……”
凝烟回转过身来,才惊觉身处幽冥宫中,只是这样的宫殿装饰似乎已经有些陈旧了,就连这花纹样式也不似近年的花样 殿中陈设太过从简,还有些空荡。
室中的环境是昏黄较暗的,陈设色简朴古韵,几盏孤灯微掌烛焰,斑驳朦胧的光影透过屏风铺泻一道残阳微光,莲花暗纹木案搁置着几盏茶具,从旁架一把古琴,琴弦如蚕丝,琴身还透露着些许熏香余味,再往里瞧来,便是放了垂幔的卧榻,约有六尺宽的架势,沉木为架,床帐之上遍洒绣金玉兰花式,轻绣针脚。旁侧的木案上便有一盆红梅相饰点样,绕枝夺生,狰狞妖艳。
温热的烛泪滑落在盏台凝成一朵朵细小的花,侵袭在鼻尖的是寡淡的沉木香味,唯有格窗外的合欢花摇摇欲坠,渐落下来,还能依稀觉得这样的地方是间有人长居的宫室。
眼前的女人看不到她。
那女人温婉之态尽显,攥着一方帕子掩口轻咳,垂目瞧着渗透的血渍,默默攥紧了帕子,往前行了两步,倚在窗沿,伸手抚过被雨水打湿的残花,叹息道:“你瞧这花,也是孤苦无依,实在可怜。”
紫衣宫人伏身拭去眼角的泪花,行至她身边轻轻搀扶,安慰道:“娘娘放心,帝君陛下只是近日不得闲空,过些日子一定会来瞧娘娘的。”
东室下的朱漆镂花长窗映着满殿轻薄透明的鲛绡,掩映的斜影投落殿内,风影拂过,只留下了满宫的凉意。
女人握住了手中的残花,回头看着安慰自己的女婢,“他会来吗?”
“会的。”她含笑回应,提声道:“帝君一定会来的,大殿下过些日子也会回来的,到时娘娘的心愿便可了了。”
凝烟默声不语,只是端详着眼前的女人。
她的眉眼似乎像极了一个人。
或者说,有一人与她的眉眼极为相似。
紫衣宫人端起参汤,舀起一勺至她的嘴边,“娘娘先饮些参汤,若是身体垮了可怎么好,还须得撑着身子等大殿下得胜归来呢。”
闻听此话,那女人竟乖乖服下了参汤,神态不似方才那般落寞,温柔道:“是了,本宫还要等着夜儿回来,只是本宫身为人母,实在不忍见他小小年纪变身负父命远征苦战,北海之地苦寒,叫本宫这个做母亲的,怎能放心啊……”
“咱们家大殿下吉人天相,定会无碍的。”
听两人的言谈之间,她也能猜透些几分。
她身处之地,是十五万年前的幽冥宫,而眼前的女人便是传闻之中,幽冥先帝季清霖迎回来的的女子,更是季江夜的母亲。
她就是林妃。
尊贵之身,竟也要这样卑若尘埃。
“大殿下若能在此次战役立功,定能得了帝君陛下的封赏,讨得陛下的欢心,若是陛下心里记挂着殿下,也就记挂着娘娘。”
林妃拍了拍宫人的手背,握住她冰冷的手,轻轻一笑,道:“本宫不求他能得什么赏赐,本宫只想他平安。”
“娘娘是个好母亲,殿下真是有福气。”
她忽然忆起了什么,急忙吩咐道:“紫芙,记得泡壶东湖银毫,清霖他……”话欲脱口,林妃忽觉口上失误,垂眸道:“错了。是帝君,帝君他,素来便爱东湖银毫,八分烫。”
紫芙将泡好的茶水蓄入杯中,茶香缭绕间也渐渐模糊了长窗外的合欢花,以及林妃的身影,再一次颠倒成虚幻。
只是那叫紫芙的宫人在眼前一点一点消散,声音也逐渐变淡,静可闻针。
“奴婢都记着呢,帝君陛下他呢,爱饮东湖银毫,殿下他酷爱芙蓉酥,白玉霜方糕这一类甜食,娘娘爱喝浓一些的茶水,还有翡翠玉露丸。”
……
月影渐渐沉落。
寒风穿透门缝,冷彻透骨。
眼前依旧是幽冥宫的东室,只是要比刚才的幻境更渡了些年月的更迭变换,比之更为破败,荒凉,宫外一地的落白大雪,寒风透过破烂如枯蝶的窗纸渗入,吹灭了一盏将要用尽的烛灯。
林妃在卧榻上小憩,起伏的胸口如悬尖石般疼,她转过身斜卧过来,泪水划过她有些苍白的面容,若是在睡梦之中,便如同一个死人。
一切都是那样寂静。
紫芙从偏殿中跑了进来,跪倒在榻下,小声哭泣。
“娘娘,娘娘……”
林妃气息微弱,几欲合眼,口中却还不断低声自喃,在寂静的夜中如同冤鬼不甘就死,一声声的唤着。
“夜儿,夜儿……”
林妃竭力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忽然呕出了一口血水,紫芙惊叫一声,起身坐在榻沿将她拢入了怀中,“娘娘,殿下他,还在魍魉宫,有陛下亲自教导他,娘娘放心,殿下他没事,他……”
殿外的雪下的愈发大了。
“魍魉宫……”她抓着紫芙的臂膀,满颊泪水,“那是个鬼魅受刑之处,如同无间地狱。”林妃满颊泪水,“紫芙,你骗不了我的。本宫知道,他在受罚,可那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他怎么可以这样狠心。”
林妃痛苦的阖上双眸。
两个人都在哭。
“本宫好想去看看他,魍魉宫那样冷,他怕黑的……”她睁开眼,便要起身下榻,紫芙拦她不住,便紧跟着她的步子搀着她,她撑着身子一步步往前,抬声道:“若要受罚,本宫便同他一起承受,他是本宫的儿子,他若有错,便是本宫这个做母亲的过错,若帝君受人蒙蔽,不慎冤了他,本宫更要护得住他。”
只是还未行至殿门前,她就有些撑不住了,脚下踉跄跌摔在地,她伸手抹去满口的血渍,还欲撑地起身,“本宫,一定要代他受过。”
紫芙失声痛哭,伏地朝着她磕头,一遍遍的哀求:“娘娘,娘娘,奴婢求您了,您现在病疾未愈,实在不应劳神费力,奴婢……奴婢愿替您前去,求见圣颜。”
林妃看着她伏下的脊背,于心不忍,将她扶了起来,拭去她眼角的泪。
“若本宫撑不下去,会再为你另寻一个新主,保你无恙。“她被泪水浸湿的眼角发红,瞧上去越发憔悴,“若本宫,不能再见本宫的儿子一面,本宫也想求你,求你告诉他,本宫想让他好好活下去,就当是为了本宫。”
她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要将那一枚玉镯取下来交付在她的手上,只是还未来得及,便已昏死了过去。
玉镯在伤痕遍布的腕间,四分五裂。
紫芙也全然顾不上礼仪宫规,撑起身半爬半跪的到了殿门处,拼尽全身的力气欲要扯开门缝,扯开这个如同炼狱的牢笼。
门外的红漆剥落,锁把随着她的动作摇晃起来,还是不曾卸下。
“奴婢紫芙,求见帝君陛下圣颜。”紫芙跪在地上,郑重叩首。
寂静如常,只是闻听风雪簌簌。
她跪起身躯,奋力扯着微敞的殿门,“奴婢紫芙,是林妃娘娘身边的宫娥,求见帝君陛下圣颜!”她一次一次的叩首,“求你们请帝君陛下过来……救救我家娘娘!”
“奴婢紫芙,求见帝君陛下圣颜!”
愈演愈烈的风雪声势似要撕破天际,掩埋这片宫中一切。
甚至是宫中的人,忘却的情。
林妃的命掌握在对她情薄如纸的人手中,最后生的希望,却交给了紫芙。
没有人能破门而入,拯救她于水火之中。
哪怕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帝君陛下,她的丈夫。
此刻也在歌舞喧嚣的长生殿中,醉生梦死,潇洒快活。
无暇顾及她的安危。
紫芙声嘶欲哑,回身瞧了一眼尚且不知生死的林妃,无助之感蒙上了心头,泪水浸湿了眼眶,她抬膝站起身子,扣着锁把的铁链随着逐渐微弱的哭喊被一次次的挣紧,一道凛冽的寒光自门外袭来。
紫芙欣喜抬头,只是还未来得及道谢,那一道冷冽的寒光便自敞开的间隙中探了过来,挥向她的喉咙,周遭都是腥味。
比痛感还要先到的,是扑面而来的腥味,她张口不能言语,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柄长刀穿过她的喉咙,打湿了衣襟。
她伸手握住穿颈的长刀,垂眸看着自己满手的脏血,神情痛苦,却还是张开了口,无声道:“救、救娘娘。”
她终于低下了头,并未阖眼。
万幸,她如愿等来了那人。
殿门再一次大敞,有人恭请一声,便有三三两两的脚步朝内殿而来,墨缎金绣的衣袍沾了些许雪色,一双镶玉长靴挟着冷意迟迟到来。
凝烟抬眼看去。
来人身形高大,被一柄伞遮拢在内殿之中,稍一抬手,随着伞沿的雪水悄然坠落,便也瞧清了他的面容,左处断眉难免添了些薄情味,长眼微挑,眸底蕴着森然冷意,哪怕就是笑着,若是遮去了半张面容来瞧,也足以让人见之骇然。
只是他颈间的那颗红痣,太过风流。
他的身侧随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妖娘,那妖娘容颜较好,倚在他的肩颈,格外的娇柔婉转,妩媚动人,与殿中昏死的林妃之态形成撕裂。
身旁的美人攥着手中的绢帕抚过他的鼻尖,柔柔依在他的肩上,嗔怪道:“帝君何必亲自来这样晦气的地儿,遣个妖奴送些汤药来便也是了,实在不必劳动大驾,若是这等的晦气沾染了帝君的身,这苑中的鬼魅精怪怕是死上千次万次,也不足惜。”
这妖娘容貌妹艳,也绝非下乘之姿,只是这张面容太过俊美,与他站在一处也难免失了颜色,堪堪被比了下来。
季清霖睨了一眼靠在怀中的妖娘,冷哼一声道:“美人如此为本座忧心,本座是否该赏赐你些什么?”
妖娘伸出手掩了笑意,作势跪倒在他脚边,“奴婢……怎敢承恩。”
“那便赐死,如何。”季清霖垂眸看向地上的人。
“帝君!帝君……”妖娘仓皇抬头,惊得一身冷汗,求饶之言还未脱口,便被一只大手扼住了脖颈提了起来,面色痛苦,三三两两的吐出几个字。
他忽然扼紧了她的喉咙,只在一瞬之间,怀中的妖娘便宛若被折颈的鹤,被丢弃在宫外,在雪地中孤寂死去。
他撩起大氅,朝着林妃而去,抛下一句格外刺耳的:“焚了。”
随行的一众奴仆虽已经瞧惯了他这般喜怒无常的性子,但见殿外尸身被突袭的寒鸦啃食的血肉模糊,不免也骇了一跳,伏地劝言:“帝君息怒,奴等领旨。”
他始终都是这样凉薄的人。
深陷一人时,便也有一些暖意,若是弃一人,便要将其剥皮挫骨。
难以对谁种下情根,只余下无尽的痛楚。
季清霖提灵宠似的将地上的女人拎了起来,掐着她下颚忽然捏紧,昏沉的林妃轻轻蹙起眉尖,散乱下来的头发有些都吞在了口。
他漠然的瞧着她。
修长的手慢慢下滑至她纤细白净的脖颈,拇指轻轻摩挲着。
或许在心狠的那么一瞬,他想掐死她。
就如同抹去那些有碍他尊贵的流言,如同毒蛇牵绊住他,还要为之羞耻的女人。
甚至是同她生下的那个孩子。
他的长子,竟是一夜荒唐之下的孽种。
他多想杀死她,和那个孩子。
尽管她温婉谦卑,也从未犯下过错,也一样容不了他的眼。
眼前的女人身形单薄的如同濒死的蝶,面容惨白,没有一点血色,微颤的眼睫还沾着欲滴的泪水,口中呢喃着些什么,几欲睁眼。
一股寒风拂过,殿中的光影又暗沉了些许,比之方才更为凄凉破旧。
层层的幔帐晃动,将他们的身影遮得若隐若现,在这一片冷寂昏暗,他又将她横抱入怀,扯起大氅为怀中的人遮暖,出了殿外,入了风雪。
既想要她死,还要让她活。
她奢望,他或将是对她有所怜惜的。
他想,他一定是厌恶她的。
林妃在他的怀中瑟缩,口中还在呢喃低语,在半睡半醒间,她指尖轻轻的攥住他的衣襟,哀求道:“妾,愿以万死扺儿之罪。”
“妾,只想求妾的孩子平安。”
在断断续续的哭腔中,她说。
“我是,林柔静,可是他们却不记得我的名讳,只管我叫林妃,幽冥宫中的人都这样唤我,却从未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愿不愿意被困在这座囚笼,愿不愿意做妾……”
凝烟也踏出了殿门,漫天的大雪却将她隔绝,却就一身冷。
“我不想做妾,我想做清霖的妻子……”
“可我是林柔静,不是林妃。”
“我不想做清霖的妻子了。”
“我是林柔静。”
漫天狂风作势汹涌而来。
本应持续的雪意戛然而止,凝烟警惕回身,抬指间一根银针便刺破了一轮出来的玉盘,坚如硬石的银针穿透玉盘,定在半空,又旋成数面冰镜。
这数面冰镜中,所映之人皆是林妃。
镜花水月,半生之久。
转首之际,镜中之人便从一笑面如花的女子化作一具将要散尽气息的女尸。
镜中幼小的孩子将她拢入怀中,紧紧的抱住不愿再放开,豆大的泪珠都滑落在她的眼角眉梢,颤抖着握住她满是血污的手。
镜中世界烧起大火,烈焰沿着倒下的油灯趁势围来,欲将他们吞噬。
“萧萧暮雨,愁思愁绪,镜中的幼子哭腔渐渐,顺口念着跑调的唱词,想要唤醒怀中的母亲,“今时今意难挽叙。”
凝烟的目光紧紧的盯着镜中之人。
火势冲天,似乎要灼伤人的眼。女尸身在烈火之处,面色越发惨淡,宛若红霞映雪。那幼子紧紧的握住女人的手,仰天大泣。
在未被烈火完全吞没之时,幼子竟缓缓的转过头来,极似在探向镜外的世界,二人四目相对,他神情恍惚,边哭边笑。
“我们还会再见的。”
凝烟看懂了他唇间微张的口型。
镜中幻境忽然坍塌,烈火沿着他被撕扯破烂的衣角将一切烧了个干净,又在刹那之间冲出幻境烧毁了镜框,数面冰镜皆被炸毁。
凝烟攥紧手中的玉骨剑,回想起方才那幼子的言行,胸口竟撕裂般的疼痛起来,她慌忙扶住身前的宫墙,手心一片灼烫。
她抬眼看去,长剑脱出掌心,“铛”地旋打在悄悄袭来的法力,两股之力在空中相抵,玉骨剑势压一头,将其打破。
一道身影自远处疾奔而来。
凝烟起身收回玉骨剑,抬步迎了过去,冰冷的剑刃搭在他的颈侧,抬起剑身一横,便擦破了他的脖颈,一滴血珠沿着伤痕落了下来。
眼前的人抬起目光看向她,伸手握住了颈侧的剑身。
“凝烟……”
“是你。”
凝烟面上无甚波澜,只是瞥见他颈间的伤痕收回了剑,看向了别处,淡淡开口,“你怎么会在此处。”
“近些日子不见你,本座放心不下。”他抬指抹了一把颈间渗出来的血渍,故作吃痛道:“只是未曾料到,你竟如此狠心,”他一字一句道:“舍得伤了本座。”
他的目光有些哀伤。
凝烟冷笑,把玩在指间的剑悬了起来,剑光晃动,一截寒透见腥的剑尖倏地抬在他的眼前了,缓缓下移,挑住了他的下颚。
他眼眸微垂,落在了抵在自己颈上的玉骨剑上。
气氛紧绷。
“我该谢你,”凝烟话未完,蓦地将玉骨剑收于袖中,朝前一步便拢住了他的脊背,抱住了面前的人,在他耳侧低语,嗤笑道:“谢你助我,逃脱第一结界。”
他微微一怔,胸口一股剧痛袭来。
凝烟的目光骤然狠厉,长剑自他的胸口拔出,黏腻浓稠的脏污打湿了他的衣襟,温热四溅,在一片雪地中如狰狞夺生的梅花。
“区区幻象,还敢欺瞒于我。”
眼前的人身躯如同撕裂一般,突然的火光自他的胸口灼烧,火影沿着每分每寸,将他烧的魂飞魄散,化作一片虚无。
被遮蔽的天光大亮,眼前的幻境被不知名的一股悍力挣脱撕裂,方才大雪纷飞的冬景雪意,也随之替换为了萧瑟孤寂的悲凉秋色,只是这样的时刻,却三三两两吗落下了几朵合欢花,慢慢的落在了她的掌心。
“母亲。”
凝烟抬头看去。
此刻的林妃活生生的站在她的眼前,蹲下身将朝她奔跑而来的孩子抱入怀中,手中的绢帕为他擦拭着指间的泥污,笑问道:“夜儿做什么呢?”
那孩子卷起自己的袖口,认真答道:“在种花。”他垂眸瞧着林妃,“孩儿想送母亲满园春色,这样一来,若是孩儿不在,母亲也不会孤单。”
林妃站起身来,抚摸着他的头顶。
她还是那样病恹恹的模样,一身绛紫色的长衣,由银线勾勒出不算繁琐的花纹,上面还点缀着一只精致小巧的雀儿,她的发髻并未佩戴些什么昂贵饰物,只是单单别了一根有流苏点缀的玉簪在发间,随着她的动作轻缓摇曳。
她生得很是貌美,那是一张无可挑剔的皮相,一双眉目微蹙,淡淡的忧愁缭绕在眉目间挥之不去,却更凭生几分忧天悲悯,高身纤腰,就连那身服饰都在她的身形之下略显臃肿入风,更是衬得身量单薄。
端的是一态清雅。
林妃抱起他,指着宫墙外远处的天,那里落座一方宫殿,“那是长生殿,你帝父的寝宫,帝父有好些政务要忙,待得夜儿的五千岁生辰,他一定会来看你的,夜儿年幼,也要好好修习功课,帝父喜欢用功的孩子。”
他似懂非懂,只是抱住了母亲的脖颈,在她的面颊落下了轻柔一个吻,“孩儿勤奋刻苦,不是为了旁的不相干之人,是为了母亲,母亲也定是喜欢聪明的孩子,孩儿想要母亲高兴。”
林妃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见母亲流泪,竟觉自己言语有失,伸手抚过她的泪水,“母亲不哭。”
“母亲高兴。”她握住他沾染泪水的手,与他近乎额头相抵,“只是母亲总觉得对不住你,不能让你常常见着帝父,夜儿一定很想他,母亲也很想他。”
帝君的恩宠,总是这般可望而不可及。
自他迎她回宫,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是偶尔远远的朝着长生殿一望,在那些冷寂的深夜,为他做靴,哪怕到最后,并未送到他的手中,她也总是这般不知疲倦,快要熬坏了眼。
紫芺也劝她,她却说做这些靴履,是留一个念想。
真是一个可悲又可怜的女人。
凝烟不忍再看。
在这吃人吞鬼的幽冥宫中,若她活得下去,才是一桩幸事。
宫殿坍塌,大地随之摇晃起来,只在一瞬之间,身处的幻境只剩下满地滚烫炽热的岩浆,凝烟飞身在上,手中玉骨剑横挥一扫,撑起一道结界。
“若你今日逃不出这三重结界,便要生生世世困在这幻境中,做一个枉死鬼。”
一道残魂之音冲破云霄,破界而入。
“你只剩下一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