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
上苍不见月,满地悲秋冷。结界之外萧瑟冷寂,无一人影,幻境之中势危,靠地之处裂出蜿蜒长痕,又化成千百条毒蛇匍匐逼近,想要撕咬她的身躯。
凝烟稍一抬手,便挥袖打落了那毒蛇,利刃正中七寸溅起大片大片的血水,一条残存之物猛然发起攻势,却被她退身一避,趁势以冰刃穿透,钉在了结界,光滑冰冷的剑刃滴下了一滴血水。
满是令人作呕的腥味。
漆黑深沉的夜,雨如利刃。
一道长影自暗处而来,悬于乌云顶端之处,低眸看了一眼旁侧的结界,狮身兽头的入口,还在滚动着肃杀黑气。
他抬眼看过了过来,“放人。”
苍梧大笑,满面皆是毫不掩饰的鄙夷,“想不到本尊沉睡的这几十万年,这六界竟生出些不怕死的鼠辈。”它收敛了笑容,含混的声音伴随着雷声在夜空中来回游荡,“当年本尊未困与众神魔斗争之时, 怕是依着凡界的辈分,连你的父亲都要唤本尊一声老祖,说近了些,那时你只怕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奶娃娃。”
“哪怕是现在,本尊一抬手,便能将你踏为齑粉!”
风雨凄冷之中,他的眸底附上了一片阴翳。
“不过是区区残魂,竟敢妄图在本座面前称尊。”他撂下话来,伸手握住了感应而来的长刀,就着寒光的刀刃切割着撒下的雨水。
季江夜仰身横跨在上,一个箭步便至苍鸾身前,沉重冰凉的刀刃挥过它的胸膛,血水沿着刀刃落下。
刀法生猛,迅速。
苍梧只一瞬的默默惊叹,身形便又猛涨了数倍不止,像是要笼罩整个夜色,将他困囚在他的臂怀中,活活闷死。
周遭顿时陷入昏暗,他握紧手中的刀柄,汗湿的掌心使这刀柄有些打滑,眼前皆是昏黑之色,它笑得浑身发颤,以为掐住了他的命脉,笑他自不量力。
电闪雷鸣,撕扯出一瞬的白。
季江夜猛然踏空,扯起披风化作分身与它缠斗,趁势入了狮头入口,闯入了结界之中,眼前再无雨意,他一跨步,竟入了一座废弃的宫殿。
格外的熟悉,他胸口猛的一痛。
“夜儿乖。”
他犹如晴天霹雳,赶忙寻声望去,再也顾不得其他,大步入了内室,扯起帘子,寻那一道声音的来处。
有人背对着他,站在竹编摇榻旁,闻声细语的哄着围榻中的婴孩,纤细如玉的手中还摆弄着拨浪鼓,波浪鼓一响,榻上的婴孩便跟着笑了起来。
孩子牙牙学语,断断续续的唤她:“母……亲……”
他伸出手,看着眼前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惊觉有些恍惚,声音颤抖着唤了一声母亲,如同幼时那样。
面前的女人一怔,继续摆弄着手中的拨浪鼓,含笑道:“夜儿,再唤一声母亲,再唤一声母亲,好不好?”她话中难掩哭腔,温柔地将围榻的孩子抱了起来,就那样依靠在怀中,轻声细语的哄着。
他悬在半空的手有些颤抖,想要抓住她的衣袖,穿指而过的是一片消散的云烟。
怀中的孩子又在喊:“母亲……母亲……”
林妃面上难藏喜悦之色,便也应着他,温热的掌心抚摸他的面颊,抬起手指蹭了蹭他的鼻尖,逗的孩子跟着笑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假,更不知到底是心魔,还是回到了过去。
只是有些愣怔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窗外风雨飘摇,乍起一道惊雷。
孩子受到了惊吓,啼哭不已,林妃抬起宽大的衣袖将他半个身子藏在怀中,心疼的蹭了蹭他的发顶,“不怕,不怕。”她轻哼着唱词,竭力的安抚怀中的孩子,“等到夜儿再大一些,母亲就教夜儿写字,读书知礼。去看这世间最澄澈的江海湖泊,去九重宫阙看画里的神仙,母亲要带你,走遍这六界的每个角落。”
滚烫的泪水划过下颚,他再也忍不住沉下了身躯,就这样跪倒在她的身前。
这是他生平第二次下跪。
十几万年前,也是如同今日的那个冰冷雪天,满覆大雪的长生殿外,他抱着母亲的骨灰,一次又一次的朝着殿中的人磕头,遥遥叩拜。
跪在长生殿外的三日三夜,风雪无休。
只为求来一抬棺椁。
只是磕破了头,流尽了血,也未得到他的一声传唤。
长生殿的女婢嘲他不知身份,幽冥宫中的人笑他卑贱,同根血脉的手足至亲,也从未瞧得上他,到底是幽冥帝君的长子,还是恬不知耻的私生子,他的父亲是否瞧得上他。
在这偌大的幽冥宫中,人人皆是心知肚明。
林妃娘娘不受宠,纵使是得了子嗣,也不过是卑微如尘埃。
帝君陛下的长子,若是生母卑贱,任凭冲破了头,也难以翻天。
只是这些年,他竟从未对她有过亏欠,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宠爱来弥补,也从未见得。渐渐的,林妃不再奢求那虚无缥缈的情爱,只想在宫中苟活,不争其宠,不做他人眼中钉。
人心不测。
宠爱是一时的,舍弃是一时的。
就连杀机,都是他即兴的玩意。
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母亲,原是北海征战,大捷之日,尚且年幼的他身披戎装,提枪打马的上了战场,想要为母求得一丝荣耀,做令她最骄傲的儿子。
更是为了,让她展一展笑颜。
大捷归来那日,他满心欢喜的踏入了婉越苑,却在暗室中抱着母亲的尸身仰天长泣。
他喉咙发涩,滚烫的泪珠在地上冲散开来,宛若断线之珠。伳声音哽咽,仓皇地想要握住她的手腕,却还是一片虚无,“母亲,孩儿知错了!孩儿那日不该远行,不该离您而去,孩儿求求您,不要再离开我……”
林妃忽然有些愣怔,怀中的孩子化作萤火散去,她缓缓的转过身来,仿佛听得到他的言行,眼前却还是一片昏茫,她试探性地唤道:“夜儿……我的夜儿,是你吗?”
她伸出的手尚在颤抖,指尖想要抚上他的鬓角,却恰巧躲避在旁,林妃膝盖一沉,竟瘫坐在了地上,盯着眼前瞧了许久,突然就挣扎着想要将那个看不见的人拢入怀中,只是任凭手上动作再大,却还是抓不住他的一片衣角,她不知为何放弃了挣扎,扯出一抹显得极为悲伤的笑容来,“我的夜儿如今长大了吗?”她眼中含着泪光,渐渐隐没了笑。
他跪着膝朝前挪动了两步,抓住母亲纤瘦的手腕,抚上自己的面颊,想让她感受自己的温度,“母亲,孩儿长大了,孩儿不会再舍弃你一个人了!孩儿要带您走,带您回幽冥宫,母亲您说您想看江海湖泊,想去九重宫阙,孩儿都答应您,我带您走,陪您去看……”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被哭声掩盖。
林妃像是听到他的声音一般低下了头,抬起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如同从前安抚他那样抚摸他的面颊,为他拭去泪水。
“母亲虽然看不到你,却能感受到你的温度,摸到你的泪水,听得到你的声音,母子连心,夜儿若是心痛难耐,那母亲的心就会更疼,母亲最看不得你哭。”
“婉越苑的合欢花开了吗?你的帝父,他还好吗?”她神情温柔,“这些年来,帝父对你好吗?母亲去后,你还是那样不爱说话吗?母亲常常教你,不必在人前狂妄,也无需在人后胆怯,可是母亲,更想让你与人交心,不再寂寞。母亲不忍看你,一个人走完以后的路。”
眼眶被泪水浸得滚烫,他鼻中酸涩,只是连连应道:“孩儿已经命人重修了婉越苑,那里的合欢花常年开着,像孩儿一样,它们一直在等母亲回来,母亲要孩儿与人交心,我已经做到了……在这些年的时光里,孩儿,喜欢上了一个人。”
“她于我,同母亲一样重要。“他看着眼前的女人,攥住了她的手腕,“只是没有母亲,孩儿不敢再与人交心,孩儿如今长大了,手掌幽冥界,旁人不敢再污了您的名声,我们也不要再提及前尘往事,孩儿会让您名垂千古。”
他的肩膀止不住的颤抖,哭的像个孩子。
“那你的帝父呢?”她的目光难掩哀伤,“这些年,没有了母亲的牵绊,他,对你好吗?”
季江夜抬起头看她,微微启唇,半晌才道:“他,死了。”
他的语气中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平静的让人胆寒。
林妃也沉默良久。
“可是病疾暴毙?”
“并非。”
林妃看向他的目光中有些疑惑。
他阖上了双眸,指尖掐进了掌心,也跟着沉默了须臾,“是我杀的。”
林妃的心口忽然震痛,猛地吐出一口血来,犹如万针刺入了脊背前胸,痛得叫人直不起腰来,她也阖上了眸,紧闭的双眼滚落下来两行泪。
“你为何要弑父!”
季江夜也被刺到了痛处,那些不愿再提及的陈年旧伤,再次浮现在眼前。
“你为何要弑父?”
她最不愿看到的至亲相残,父子反目,终究成了现实。
林妃睁开了眼,“他是你的生身父亲!
“母亲何曾教过你要弑父!”
他紧握成拳的掌心快要被指尖掐出血来,抬头看向她削瘦的身形,继而落在了她哀切的目光。
二人对望。
他瞧得见她的悲伤,她却瞧不清他的痛楚。
她抬起声,“母亲问你,为何要弑父!你可知,此乃大逆不道!”
“因为他杀了母亲!”
林妃不再言语,却难止眼泪。
“因为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不愿在杀母仇人的脚下苟活!”
他撩起衣袍跪倒在她的面前,郑重一叩首,“母亲斥我狠毒也好,恨我心性不良也罢,只是母亲要我在他的手中苟活,要我不恨,实在太难。”他起身抬头,“孩儿无法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在他人手中,来这世上走一遭,孩儿从不惧死,也不屑偷生,只是在母亲去后,我也曾无数次在夜里想过死,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便是杀了季清霖!”
“他于我,从无恩,只有恨。”他笑了起来,“母亲常说我像他,大概是我如同他一般,学得了心性凉薄,不念情,母亲不知,若我心慈,便只能做他人掌中物,任人宰割!孩儿愧对母亲,没有学得母亲常常教导的与人为善,若母亲恨我,我也绝不心生怨恨。”
“孩儿此生能再见母亲,已然无憾。”他自袖中掏出一柄锋刃短刀,冰冷的刀片紧紧的贴着自己的颈侧,刺了一道伤痕,“孩儿对不住母亲,便在此自裁谢罪,只求母亲不再为此神伤。”
“夜儿!”
还未刺入喉咙的刀一顿。
林妃眼眶中蓄满了泪水,“你这样做,便是要母亲愧疚永生永世吗?若你今日自裁,痛的便是母亲。”她撑着膝盖站起身,朝前摸索了两步,“母亲不怨你,母亲从未怨过你……”
“你是母亲最后的牵挂,母亲怎会怨你,又怎舍得怨你。”
他丢弃掉手中短刀,跪着朝前行了几步,垂首行礼,“母亲在上,请受孩儿三拜。”
“第一拜,跪我当年未能护好母亲,才酿成无法挽回之过失。”
季江夜俯身跪地,郑重叩首。
“第二拜,跪谢母亲养育之恩,我却未能报答。”
林妃再也抑制不住,抚住面颊哭了起来,侧过身来不敢再面对眼前的一切。
他红了眼眶,再拜。
“第三拜,跪我一错再错,未能长成母亲所期盼之心性良德,心狠手辣。”
她急忙转过身来,要搀扶他起身,却还是摸不到眼前的人,只能连连哭道:“你何曾有错?有错的是母亲……是母亲让你这些年受了苦楚,是母亲没有保护好你,是母亲酿成了大错!生下了你,却舍你而去……”
“我只恨我自己,太过懦弱无能。”林妃脚下踉跄,却被眼前的人扶了一把,她缓缓俯下身来,轻声道:“母亲好想看看你,好想看看你如今是何等模样,她垂首看他,泪水趁势滴落在了他的眼角眉梢,绽出了细小的水花。
“你怨母亲吗?”
“我只恨他,辜负了您。”
林妃摇首,一双手颤颤巍巍的抚上了他的鬓角,葱白的手指抚过他的眉眼,“母亲如今,同盲人何异?连自己的儿子身在眼前都瞧不见。”她微微偏头,在一声细微的叹息过后,便又含笑道:“只是母亲知道,我的夜儿定然生得俊美无双。”
他撑膝起身,以半跪的姿态紧紧的拥着她,喘息急促,含带哭腔的声音也略显颤抖,“母亲不要怕,孩儿带您走,哪怕是寻遍六界八荒,我也会为您寻来往生术,来助您重返幽冥,孩儿还未来得及在您的膝下尽孝,母亲,我求您,跟我走!孩儿不想再离开您了!我求您,跟我走……”
林妃哭声难抑,却还是不得不狠心厉斥于他,“夜儿,母亲教过你,不该被执念牵绊,母亲已经去了!你以为,现在同你说话的是谁?你以为,母亲为何看不见你?“
“母亲!”
“只因母亲不过是一缕残魂!”林妃声音渐弱,一使力便将眼前牵绊住自己的人推倒在地,挥袖转身背对于他,“母亲知道,你瞧得见母亲,这便足够了。既知母亲安好,就合该以己为重,你知母亲最忌至亲之间的诸多杀戮纷争,你却杀了你帝父,母亲说过不怪你,但你不该再伤母亲的心!你如今手揽权势,就该知此物杀人亦诛心,你若为了母亲使得六界动荡,去寻那伤人禁术,我纵然活着,也跟死了一般。我不想你为了母亲,承负骂名罪业!”
“你如今与以往不同了,”林妃不敢回过身来,硬着心肠道:“你曾经只是母亲的孩子,你现在,却是幽冥界的王主君父,你需要母亲,但你须知,幽冥界的百鬼千魂,更是你的子民,你帝父在位之时,幽冥界时局动荡,你继承了他的尊位,就须做得更好。”
季江夜慢慢地松开了她的衣袖,抬起眼眸,看着她微沉的脊背,哀伤道:“母亲说原谅了孩儿,却不肯看我一眼。母亲是否真的不再怨我,我已明了。”
滑在口中的眼泪,咸涩发苦。
她只是怕她的不忍心,让他再铸成大错。
他撑地起身,作势要走,只是还未行出两步,便有一道声音自身后追来。
“夜儿!”
他扶住屏风的手一顿,脚步停了下来。
他以为,她终于愿随他走。
他转身看到的,却是林妃滑跪在地,白净的肌肤上竟裂出了当年所遭受的鞭伤,纤瘦的手腕上一片红肿青紫,她痛苦的蜷缩在地,指尖紧紧抠着地,大口大口的吐着污血。
她还是当年的容貌。
却也是当年的惨态。
“母亲!”
他疾奔而来,将地上蜷缩的女人拢入怀中,用自己的衣袖为她擦拭唇角的血污,又为她运功疗伤,只是看着她痛苦的神色,一下惨白的面容,手竟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她的额头渗出了些汗珠,就连鬓角,都生了几根白发。
林妃不过一缕残魂,根本受不住他的法力,他明显意识到了什么,抱着她的手越来越紧。
她无力的手颤抖着抚摸他的面颊,温柔的笑了。
“母亲瞧得见你了。”林妃被血污浸红的手指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我的夜儿如今,果真如我想的那般风华月貌。”她的眼神渐渐涣散,到最后,艰难的吐出字眼,“只可惜,却不能再好好的看看你……”
他拼命摇头,却吞吐不出一句话。
她的手垂落了下来。
他一片茫然,耳中似乎听不到什么言语,只是愣愣的看着怀中的人。
一滴滚烫的泪,落在了她的眼睫。
胸前还有她吐出的温热血水,渐渐的冰冷,失去了温度,凝成了暗色的花样。
他俯下身贴着她的面颊,绝望的阖上眼眸,撕心裂肺的疼痛侵蚀着五脏六腑,漫入四肢。
十五万年的期盼,终成泡影。
她温热的身躯也逐渐冷了下来,一点一点的,化成微弱的荧光,消失在他的怀中。
满殿飞舞的荧光,也是如同当年那样,洁白胜雪,胜似将绽的梨花骨朵。
他曾经只恨自己当年弱小,不够强大,护不住他的母亲,只是现在,他要比当年所期盼的更为强大,不再如同蝼蚁。
为何还是留不住她。
他失魂落魄的站起来,那点最微弱的荧光,悄然停留在了他的指节,像是不舍眼前的人。只是抬手想要抚摸,荧光便渐渐沉寂了下来。
原来这阵中最为诛心的,不是生死,而是过去。
季江夜再也无法忍受,迈着沉重的脚步出了殿门,伸手一抚,一声“轰隆”的沉闷,方才坚实的宫室在身后坍塌成一片废墟。
一朵将枯的合欢花,悠悠的落在陈年污水的泥浆中。
任凭恨意滋生。
阵中突如其来的动荡,紧紧的压迫二人的神经,凝烟虽与他不在一处,却还是感受得到渐渐压下来的结界,如若不管不顾,便再无缝隙可逃脱。
冰冷的刀刃刺穿最后一条蛇身,冰冷滑腻的脏物落在了火中被焚,凝烟自掌心中幻化出一张绢布,擦拭着刀身上的脏污,在转身的一瞬,抛入了火中。
在第三结界若能安然退避,便能出得去。
若是出得去,便能杀得它。
一道阴影重重的压了下来,结界似要愈合。
她不能死在这里。
绝对不能。
若就这样屈辱死去,与偷生苟活又有何异。
刺耳的风声不断涌入,将凝烟的衣袍吹得飒飒作响,她飞身在上,紧握在手中的刀刃一横,便戳入了缝隙之中,欲将其撬开。
“你以为,徒有蛮力,便能撬得开本尊这结界,莫不是太过天真了些!”结界外的苍梧瞧着里头所倒映的一切行动 不免发笑。
凝烟冷冷笑了一声,“那便瞧瞧,究竟是谁人愚昧,蠢钝无知!”
“玉骨剑来!”
一声呼唤,便有一柄清透如冰玉的利器破势而来,切割过烈烈风声,清透的剑身被逐渐微弱的火光映得冷光曳影。
凝烟的手指触碰到了闻声而来的剑柄,牢牢攥紧,奋力朝结界砍去,被震荡的结界闪出数道粼粼波光,掌心被这力道震得发红,却也全然顾不上。
再一剑砍来,结界慢慢渗透出纵横的裂纹,她险些被这法力震得退避在旁。
锋锐的刀刃,没入了撑开的缝隙。
她趁势施展法力,玉骨剑锋利的刃头,逐渐深入。
结界竟如同血肉之躯一般,漫下了血红一片。
挤压的结界阵法“呯——”的一声撑开爆裂,满天的碎片,滚落在四周,好些都溅到了水中,激起一片浪花,将逃脱的人,短暂的遮掩起来。
水幕落下,映入眼帘的,便是她艳绝的容貌。
却有一双是在冰冷的眼。
它实在未曾料到,今夜费尽心思闯入三绝阵中的二人,法力实在高深,不可小觑。
“你果真,未让本尊失望。”它细细的打量着她,嗤笑一声,道:“只是不知你这样的修为,比之闯阵的另一人,又当如何?是否比之更胜。”
闯入三绝阵的另一人。
今夜此行,除了她,再无旁的知晓。
除了她,还有何人敢擅闯三绝阵法?
莫非是他。
……
她神色淡漠,“今夜除我之外,还有何人在此!”
“你若想知是谁,那便等你魂飞魄散之际,再来揭晓。我杀了你,自然再会杀了他!也好让你二人结伴同行!也算我行善一回!”
雨水如同泪珠一般,沾染着她的眼睫眉梢,又静静的自下颚流淌下来,滑入了衣领之中,激起了一阵微弱的寒意。
“空口大话,很是漂亮。”凝烟看着它不肯安然就死的模样,声色依旧是淡淡的,“我既然能将你从封禁之中召唤而来,也能将你杀得千次百次,在我面前太过嚣张,是要偿命的。”
苍梧好似恼羞成怒,一声厉喝之后,便有无数鬼影穿云而过,围袭凝烟。鬼影不足为惧,只是尖笑在耳中刺得生疼,惹人厌烦。
凝烟闭目,几乎在同一瞬,一道满身电流的鞭影袭来,在最后化作蛇头张口欲来擒咬,是一条通体黑紫的蟒蛇鞭。
长长的蛇信子跃出口中,朝她猛攻,凝烟持双剑而上,一面杀鬼,一面斗鞭,小鬼凄厉的惨叫与蛇信吞吐的声音混杂,伴随着腥味,刺得人耳鸣眼昏。
她跨出步,一个侧身血水在刀刃迸溅开来,抬眸瞥了一眼张牙的蟒蛇鞭,裙裾起势摇曳间,一脚踏住了小鬼的头骨,见血开刃的玉骨剑,在寒光于眼前掠过的一刹那,再度嗜腥。
那条鲜红的蛇信子,就这样被血淋淋的砍断。
又一脚踏碎了脚下的头骨。
蟒蛇鞭的蛇头,痛得凄厉惊呼,欲要躲避,却被她一把擒住了七寸,冰冷黏腻的触感再次袭来,微突的黑紫色蛇鳞刮蹭着她的掌心。
渐渐的,流出了些血迹。
已经分不清是谁的。
如注的暴雨在一瞬之间停歇,大起的迷雾模糊住了视线。
她奋力拽住蟒蛇鞭,玉骨剑听从号令,以极快之速刺入了苍梧的眼眸,它还未来得及躲闪,双眸中流下两行血泪,下意识的捂住面颊。
不过一招一式,她便将蟒蛇鞭收为己用,任凭如何躁动,也逃脱不出她的手心,渐渐得,只能乖顺的平复下来。
利器伤人。
却最怕被降服。
几只小鬼大踏步自侧面奔来,抡着大斧接二连三的横劈而来,凝烟翻身躲避,蟒蛇鞭长长一掷,轻而易举的将其打得魂飞魄散,骷髅碎骨滚落四溅。
本以为困顿许久的厮杀,却在半刻之间迅速了结。
稳坐高位的苍梧再也按耐不住,化作人身,与她相对对立。漫天狂风之下,他的一双瞳孔竟化作了青绿,面颊双侧纵生黑紫发亮的鳞片,额间的一点朱砂也因蹙眉而扭曲,消散。
“本尊的鞭子,可不是区区小辈便能掌控。”他厉声一喝,蟒蛇鞭便以惊人之力自凝烟手中脱困,悬在了他的腰侧,逐渐安顺下来。他胡腮抖动,沉声道:“本尊今日既出得来,便要这六界众生,来贺!也好让尔等小辈不忘本尊当年之势。”
“苍梧!”凝烟唤了一声他的名讳,搭在剑柄上的手指悄然握紧,“你欲成之霸业,于你而言,便如凡人登天之难!于我,不过是覆手之间!你还是安心赴死为好,我一剑刺穿,免你多受痛楚,叫苦连天!”
苍梧手持一柄长刀,奋势砍来,刀光掠过与她落下的剑影重叠,激荡些许细碎的火花,凝烟趁势俯身,那一片刀刃深击他的刀背,苍梧势压不住,竟被逼得连连后退,天间惊乍一声,他仰身横抬一刀,玉骨剑不备扑了个空。
一缕柔软的细发在厮杀之中被刀刃挑破,不知落入了何方,被打中的雏龙纹银簪在发间碎裂,挽住的长发在身后散落如瀑。
银簪细纹上的雏龙断成细碎。
凝烟的眸底一片冷寒。
掉落的半截银簪在猛烈的攻势之中收入袖口,无数玄铁飞镖自空中如雨临阵,纷纷打向了苍鸾,铁器碰撞之声尖锐细长。
那半截银簪不知何时被绑在了玉骨剑之上,如同在一片冷寒的玉刃嵌上银针。
凝烟并未留给他半分喘息的机会,只待玄铁飞镖收起,自袖口中探出的玉骨剑携有法力,不由分说的接连砍去,银针在扭动剑柄的一瞬,在他躲闪不及的目光中,刺入了瞳孔。
苍梧顶着长刀的身形一顿,踉跄着后退几步,下意识的捂住了左眼,血痕在指缝中往外流淌,难以抑制的痛楚使他不得不卸下了刀。
他瞎了一只眼。
凝烟以高位之态冷冷瞧来,一脚踏上他的胸口将其压了下来,剑身稳稳袭来,只余一寸,便能穿透了他的喉咙。
魔尊魂力,女帝之位,以及冠首六界的高深修为。
都不再遥远。
凝烟一手负后,紧握刀柄的掌中一转,便要刺入他的喉咙。
她心中胜算自是十拿九稳,猛然推动剑柄,玉骨剑刺破了眼前之人的喉咙,只是没有想象中的惨烈。
他化作了云烟散去。
凝烟顿感不妙,一股强烈的浮力袭上了脊背,仿以被蛇鼠撕咬的痛意涌上胸腔,又似钢针生生戳入了脊骨之痛,她被这法力侵蚀到心肺,吐出一大口血水。
手指难以伸展,她快要握不住剑柄。
“今日本尊教你一课,便是莫要轻敌!”他得意的大笑起来,以瞬移之法站在了她的眼前,“不然你认为,本尊当年又是如何以寡敌众,搅得神界不得安宁!”
方才,不过幻术。
她杀的,是一片分身。
凝烟勉强站起身来,手背抹去唇角淌下的血渍,漫天大作的狂风撩拨着她的发,她抬起眼眸,对上了他的一双眼。
他的左眼,犹如枯井,空旷不见底。
她还是射杀了他的一只眼。
凝烟笑起来,略显疲惫,“夺了你的左眼,我也死而无憾了!”
方才的缠斗之中,她已夺出了他的眼瞳,此刻那颗青绿的眼珠正静静的躺在她的掌心,泛着黏腻的光泽,被血污弄脏的长指缓缓掐进掌心,那颗眼瞳,便被揉成细碎脏物,掷于了湍急的河流中。
“想必此处的群鱼蛇虾,还未尝过魔尊的眼珠是何滋味。”凝烟话中嘲讽不减,“小辈斗胆,便让它们尝一尝鲜。”
苍梧震怒,满天火光围困了此处。
他挥出手中长刀,欲要杀向凝烟,刀刃还未落下,一道玄色身影挡在了凝烟的身前,徒手接住了刀刃。
刀刃挑拨皮肉,满手的血在指缝中四溢。
凝烟惊愕不已,拼尽全身力气一剑砍断了刀刃。
长刀被拦腰截断,苍梧不得不收手退避,警惕的看向二人。
凝烟心中一痛,再次吐出一口血来。
季江夜伸臂挡在身前,一手将凝烟拢入了怀中,他手中伤口的血水尚在继续流淌,被挑破的皮肉模糊,瞧得让人心惊。
她看着他还在流血的伤口,似乎想说些什么。
却都堵在了喉咙。
季江夜垂首看了她一眼,也未说半句言语。
双方之势,遥遥对峙。
“你想亲手杀他。”他扶住凝烟,看向了苍梧,“本座自是不会出手阻拦,只是他伤了你,这一仇,我势必要他偿还。”
凝烟攥住了他的手腕,四目相对,还未待他出手,便将季江夜扯到了身后,纵身一跃,与他不过七步之距,“你我的仇,无需旁人,我来算。”
“你夺了本尊的左眼,本尊敬你有些手段,你们二人终将要死在本尊之手,若有遗言,便尽快道来。”他的怒火削减,看向凝烟的目光之中,都带了些许欣赏之意。
“天生奇才,可惜太过狂妄。“
凝烟无视奉承之语,挥剑与他再度厮杀,刀光剑影在空中泛起波澜,如同水面所惊动的层层涟漪,裙影一曳,她身姿轻巧,雾蓝色的裙角袖口被血水玷污,难免渐有暗沉之色,如同被雨水打湿。
她心肺作痛,气息俱乱。
若不尽快杀了他,只怕成祸患遗留。
“我视你,不过棋子,可杀之人。”她宽大的袖口被风鼓动,袖口外围的薄纱犹如振翅的蝶,起势又伏,“若让你今日潜逃,岂非让我沦为他人笑柄。”
她撑起全身力气,握住剑柄的手,无人可见的微微颤抖。
苍梧不以为然,伸出大手一掠而来,想要扼住她的喉咙,凝烟微微侧目,轻易躲过,攥住了他强劲有力的手腕,又一脚踹上了他的胸口,欲将人撂倒。
只是气息太过紊乱,她脑中微沉,竟险些失手,苍梧寻到时机挣脱开来,挥起大手运用功力便要杀她。
凝烟还未来得及躲避,便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牵扯到了身后,身前的人替她生生挨了这一掌,她离得太近,以至于听到了他细微的一声低哼。
脑中一片空白,凝烟几乎有些发懵,慌乱间要将他护在身后,只是身前的人牢牢挡住,一脚便将苍梧踹翻在地,接过她手中的玉骨剑,在他还未来得及反抗之时,捅穿了他的胸腔。
锋锐的剑尖深入血肉,生生穿透了他的脊梁。
在他完全消散的最后一刻,季江夜以镇魂瓶将他欲要逃脱的残魂封禁,转身递给了她。
“是你杀了他。”季江夜安抚似的说,“本座只是在他最虚弱之时补了一刀。说到底,还是你亲手杀了他,夺了他的眼,伤了他致命一击。”
他伸手欲要抚上她的面颊,却呕出了一口血水。
凝烟连忙将他扶住,二人渐渐落地。
她将季江夜抱入了怀中,握住他的手腕,不知为何,泪水模糊了视线,灼烫的眼泪无可止歇地掉落下来。
他虚弱的依靠在她的肩胛,满是鲜血的从她手中挣脱,鲜红的手指的覆住她的手背,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凝烟痛哭,滚烫的泪珠一下一下砸落在他的手背,将血水冲散。
她一声声的唤着他的名讳,泪淌更切。
她自觉胸腔中的那颗心跳动得越发强烈,每一下都痛彻心扉,“从始至终我都在骗你,我待你的心不够诚恳,你不该,你不该这般赴险前来。是我对不住你,是我辜负了你……”
季江夜看着她满面泪痕,忍着痛意笑了一声,“无妨。只要本座对你的心,从未变过。”他抬起满是血泪的手,抚上了她的面颊,为她拭泪。
她拼命摇头,喉中苦涩,几乎声嘶,“是我辜负了你,你该怨我,恨我。”
夜风甚大,混沌之中,似有一句耳语在她耳边低喃。
“奴婢都记着呢,殿下他酷爱芙蓉酥,白玉霜方糕这一类甜食……”
就这样不轻不重的落入了她的耳中。
是幻境之中,林妃身边的宫女,紫芙。
她也不知,为何到了这般境界,忆起的竟是宫女的一句言语。
凝烟忍着泪意,以法力幻化出一块刻映雕花的糖块,颤抖着送入他的口中。
糖块的甜意在舌尖化开,胸腔中浮上一片浊气,呕吐之意便涌上了喉,胆汁破裂一样的苦溢入了口,那块未化开的糖,裹着一大口污血吐了出来。
糖块滚落,溅起了那一小片地上的血。
凝烟泣不成声。
他抬起身来,一双手捧着她的面颊,拇指轻轻擦拭掉她唇角的血渍,用力地吻了上去。
冰凉的唇贴上了她的唇间,还未化掉的甜意,浸入她的唇舌。她微微抬眸,鼻尖相触,近在咫尺的是他的眉眼。
他像安慰她一般,阖了双眸。
“是本座来迟,若说恨,若说怨,也该是你来恨我。”
他的声音低沉,还带着伤重疲惫的沙哑。
这话的分量,却格外沉重。
她终究是还不清了。
还不清他的恩。
还不清他的情。
甚至是,他的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