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被降,魄散魂飞。
那一片地界,仅在一瞬之间,竟下起了苍茫大雪,水中微沉的浮冰流动,悄悄的裂开长痕,山脊满覆落白,柳絮似的大雪浸地。
不知是为了惋惜,还是助兴。
寒风吹拂着她的发,雨势还未消散,她搀扶着怀中的人站起身来,看着远处的积雪,以及一片片凭空显现的合欢花,悄然落下,处于浮冰之上。
他半掩着眸,虚弱的咳出声。
她搀扶着他,回了极乐殿。
季江夜大病了一场。
在殿中妖奴与随从惊慌无措地哭喊中,她的眼神不再冷漠,胸腔中如刀绞般的疼痛越来越深,好似一把锋利的刃,片片割下心头。
妖奴鬼婢依次跪于殿外台阶之上,侍候在外。
外头的雨声那样大,他已经虚弱的说不出话来,半阖的眼眸虚张,渐渐的昏睡了过去。
她紧紧的攥着他的手,一滴清泪在她微怔的目光中,悄无声息地滑落在他的面颊。
轻曳的烛光微微晃过她的身影,拉长了地上成双的影子,她就守在榻侧,除冥医诊脉探病之外不许旁人接近,就连送入他口中的羹汤药膳,都需经过她的手。
季江夜在睡梦中咳出一口血沬,不减冷意的身子在夜里竟烧得浑身滚烫起来,涩口的药汁喂了进去,喉头越发苦涩,不出半会儿却也吐个干净。半夜甚至开始呕血,凝烟握着在冷水中浸过的绢帕,小心的为他擦拭干净。
妖娘在殿中来回穿梭,盆中的净水,一次一次被血水浸透。
这一折腾,便也费了大半夜的功夫。
晓月残星,夜深人静。
重重宫闱中夜势尽显,渐小的雨势更添漫天清寒之意,极乐殿还未熄了灯火,微微敞着的窗帷将殿外的斜影投落殿内,尽收眼底。
“你想听琴吗?”她微微俯下身,握着他的手贴在面颊,轻声道:“我弹琴给你听。”
他胸口剧烈的起伏,疲惫之感席卷全身,他只觉眼皮沉重非常,虽是说不出话来,却还是用力的握住了她的指间,凝烟自然懂得他此举之意,起身走向了玉案。
她跪坐于案后,垂眸抚琴。
衣袖与冰蓝色的凤尾琴筝交相辉映,葱白纤细的长指抚过如蚕结丝的冰弦,“铮”地一声,渐起的琴音透过垂幔拂过殿中的每一片角落,仿若在流云山谷之间轻叩雨帘,就着殿外淅淅沥沥的声势显得越发寂寞空晚,右手一挑,中弦稍颤,音趋渐入其境,清音宛若珠玉落盘。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月色从蒙了素纱的长窗间隙中洒落进来,缠绵的琴音伴随紫檀镂空香炉中升起的烟雾在殿中起起伏伏,这一夜未曾止歇的为他奏琴,他也慢慢的睡了下来,高烧减退了些。
她今日也算是见过了林妃。
没有所想的惊愕,只是越发的感慨。
曾经的幽冥宫中,喊着要千刀万剐的女人,仿佛她作了什么滔天罪孽似的,其实纵看一生,她这辈子,是可怜的,无助的,甚至是绝望的。
一个温柔病弱的女人,便也被视作满身罪孽,只是这罪孽,想必幽冥宫中的人,最是清楚明白,林氏,究竟有无过错。
幽冥界的史册之上,寥寥几笔,便是她辗转浮沉的一生。
一生处于波涛骇浪之上,一生谨小慎微求活于一方天地。
只是若说当年的幽冥帝君在位之时,奢靡成性,纵欢无度,只怕罪业更深,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功绩,来填补这些罪恶的空缺。
咸宁五千六百一十二年。
帝君已然年迈,膝下共有十八子,十余女。
帝君的身子日渐孱弱下来,恐将有一日归天,也未传诏下一任帝君登位一事。
季清霖,为帝君长子,乃是钦仪帝后徽晚所出。帝后出身荣耀,乃是妖界王室血脉,一场联姻,一乘鸾轿,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踏入幽冥界,她不再是皇女,而是钦仪帝后。
帝君陛下,长了帝后十万岁。
竟也成了一桩美谈。
成婚三年,帝后有孕,为帝君陛下诞下了长子。
她看着襁褓中的婴孩,没有怜爱,只是淡淡的瞧了一眼,便送到了玉涧殿,帝君得子很是高兴,为他取名“清霖“,一纸书信传下,大办筵席,为其庆贺。
众人皆知,帝君陛下对这孩子寄予厚望。
孩子渐渐长成,一则旨意,分居到了松涛苑,没有与母后之间的难舍难分,心照不宣的互不相见。这些年来,松涛苑的娇娘鬼婢皆是死伤无数,只因季清霖的心性太过,动辄打骂,每日往宫外抬出的精怪尸身,长年累月下来,怕是能垒起一座乱葬孤坟。
他总是濒临失控,以杀戮为乐。
九万年,在松涛苑九万年的岁月,钦仪帝后从未来瞧过一眼,似乎心中早已默认并未生下这个孩子,季清霖的心底,非但不觉得苦,倒也自觉的漠视了这份从未有过的母子情。
这些年来他从未学会与人交心,也厌弃旁人口中愿生愿死的情意,他只觉得虚伪,甚至是可憎。他也从未见过帝父与母后之间的恩爱和睦,钦仪帝后总是对旁人淡淡的,就连所居的宫室,待久了也让人觉得如她那样寡淡,宫中侍奉的女婢,也总是不敢说话,甚至是不敢发笑,如同木人一般,早些年的时候,帝君便也来瞧上几眼,只是钦仪帝后避而不见,哪怕是二人同榻而眠,也难闲谈两句。
她仿佛是个无情无欲的人。
渐渐的,帝君便不来了。
如今帝君撑着一口气,稍有不慎,便是登天魂散。无人可知,玉涧殿的案下,是否压着那一折诏书,诏书上提笔写下的,又是谁的名讳。只是若能登上帝君之位,手揽大权,不再屈就于旁人之下,是多少人藏在心底的渴望。
膝下的个把儿女,纷纷来到了玉涧殿侍候。
只是却不见年长的几位王嗣。
老帝君卧于病榻,胸口因剧烈的起伏而不断阵痛,他虚张着一双眼,含血的唾沫在咳嗽之间还残挂在唇边的胡茬,瞧着很是狼狈。
钦仪帝后坐在榻沿,手中的玉羹轻轻搅动着滚烫的药汤,舀起一勺,轻吹了吹,送入了老帝君的口中,又为他细心的擦拭着流下的药水。
“徽晚。”
他忽然出了声。
钦仪帝后手中的玉羹一顿,淡淡笑道:“帝君已经许久不唤妾身的闺名了。”
“你也许久,不来这玉涧殿了。”老帝君声音沙哑,“有许多时候,本座都在想,是否与帝后之间生了嫌隙?”他枯瘦的手想要覆在她的手背,却被她一个转身行礼躲避了过去。
悬在半空中的手,迟疑的收了回来。
跪于在榻下的女人神色淡漠,垂首行礼,“若是帝君无碍,妾身便先行回漪澜殿了。”
“自生下霖儿后,你便对本座生分了许多,也很少来玉涧殿,今日你一来,不知为何的缘故,本座竟觉得身上这病痛好受了些。”他有些无奈,“其实,本座一直都把你当做妻子。“
“承蒙帝君恩宠。”钦仪帝后跪膝起身,“只是妾身不敢将帝君视作丈夫。帝君是陛下,是幽冥宫的王主,常伴在帝君身侧的貌美妖娘数之不尽,个个都堪称妙人,妾身已是人老珠黄,容颜早已不胜当年,又怎敢僭越。”
跪在玉阶上的众人微微抬头,下意识的攥紧手中的玉盘,唯恐帝父震怒,只是在这恐慌中,难免生出几分侥幸心,若他动怒伤了根本,今日不慎归天 临终之前,便只能在这侍奉的儿女中,择一人。
称帝。
一妖仆匆匆赶入殿中,跪伏在地哭道,“启禀帝君陛下……今日大殿下与二殿下、三殿下等一同去了妖域,路上不慎遭了埋伏,大殿下身负重伤,正朝着玉涧殿赶来,二殿下伤势太重,已经去了……”他的声势渐微,“三殿下被妖兽冲撞,生生断了一条腿,只恐性命垂危……”
老帝君如遭雷击,猛然跌在榻上,口中喷出一大口污血,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肺腑间越来越痛,宛若被人生生扯断,他伸出手,长喊一声:“清霖——”
众人欲上前来,却被钦仪帝后呵斥,命他们各自回了宫。
方才众人齐聚的玉涧殿空寂下来,她俯身瞧了一眼榻上的人,随着殿门被人推动,一人慌忙冲入殿中,跪于榻前,握住了老帝君的手。
“帝父。”
来人行礼问安,“儿臣来迟。”
他的衣衫凌乱,身披的外袍也有好些不知来处的刀痕,䄂间都是被浸透了的血污,他生得实在英俊,鬓角虽还渗着艳红的汗珠顺着往下流淌,却也难掩这张神似老帝君早年些时候的好皮相,虽是年轻,瞧上去却不似旁人于人前的乖顺,反倒是杀气逼人,半断的剑眉之下,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挑,锐利的眸漆深如墨,浑身上下所散发的杀气让人不敢窥视。
如同渐渐长成的头狼。
老帝君又在喊:“清霖……清霖。”
钦仪帝后扫了一眼跪在榻前的人,静默不语。
季清霖跪着朝前挪动两步,紧紧攥住他枯瘦的手腕,那一双手布满青筋,好似陈年的老藤,他发白的鬓角被汗水浸湿,其中有几根渐白的黑发。
他的眼睛流不出眼泪,却透着深深的哀伤,嘴唇微微翕动,想要张口说话。
“帝父想说什么?”
他凑近在他的身旁,俯下身听他说话,手指却下意识的扣紧了他的手背,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捏碎,老帝君低低呻吟,他便又问:“帝父想说什么?”
他睁大了一双眸,“帝君之位……传于,传于……”
季清霖被汗湿的脊背微微发寒,紧紧的盯住老帝君憔悴发黄的面容,他的唇角还带着笑意,只是瞧着有几分冷,他微微眯起眼眸,“帝父说,要传位于谁?”
他咬字道:“还未告知帝父,四弟暴毙而亡……”
“五弟醉酒,只身闯入了万魔窟,连尸骨都未曾剩下……”
老帝君双眸一紧,喉咙一堵,呕出一大口血水来,“王儿……我的王儿……”
“幽冥宫外,重军把守,除了儿臣所率领的军势之外,亦有妖族八万军力,”他端起案上早已放凉的汤药,舀起一勺递了过来。
老帝君震怒,却只能瞪大了双眼,“你要反!逼宫在外,可是死罪,你、你。”
他咬牙不肯服药,却还是被他一勺一勺的灌入口中,药汁弥漫的苦味化在了舌尖,却还是有些都因他咬紧牙关撒在了衣襟。
他重重的放下白玉碗,“守在宫外的军势一旦闯了进来,便是不可挽回的一场杀戮,儿臣不想向帝父大开杀戒,儿臣希望,”他微微停顿,一字一句道:“您,自、行、退、位。”
“帝父是不是想问,二弟为何惨死。“
他笑得越发森然可怖。
钦仪帝后斜视了他一眼。
“因为他该死。”季清霖不紧不慢道,“一个身份低劣的庶子,生母不过是个下界提上来的的精怪,有幸才能伺候帝父一场,他还敢如此的不知尊卑,妄图帝君之位吗?帝父风流成性,哪怕是个人尽可夫的浪荡娼妓,怕是也能纳来,只是帝父风流惯了,您的女人太多了,可恨的是,还要生下贱种与我争抢。”
幽冥王室若是任凭如此混淆血脉,只怕来日,帝父若是又收了外室,下贱的私生之子也能担得起大位了!”他看着他因愤怒而逐渐扭曲的五官,冷冷笑道,“所以儿臣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儿臣绝不能与那些贱种称兄道弟,更不能容忍旁人登上大位。”
老帝君重重的喘着粗气。
“帝父若是想瞧一瞧二弟,儿臣现在便可命人将他的尸身抬过来,让帝父好好的瞧上一眼,以免死不瞑目,只是他死得太惨了,儿臣将他的手脚筋给生挑了出来,他的身上遍布刀伤,都是儿臣一刀一刀捅下去的,儿臣身上所沾染的血,也是他的。”季清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垂死挣扎的老帝君,“您的药,都是儿臣亲手熬的,离了儿臣的汤药吊着您的命,您便只有死路一条,帝父好好想想,究竟该传位给谁?”
他抬手攥住床顶垂下的龙珠幔帐,想要撑着起身,手却无力的垂落下来,吊着一口气昏死了过去,幔帐上细密编织的流苏,还在微微颤动。
季清霖微微颔首,转身下了玉阶。
钦仪帝后避过他的目光,转身落座,举袖饮尽一杯茶水。
“儿臣与母后多年未见。”他挥袖坐于她的眼前,自顾自的斟了一杯茶水,“只是儿臣不知,母后此番,又怎肯助我了。”
微微散开的茶雾中,他抬眸看向眼前的女人,“母后不是最厌弃我这个儿子了吗?“
“你是本宫的儿子。”钦仪帝后与他对上视线,赤金衔红宝石步摇在发鬓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起来,映衬着案台上微暖的烛火显得越发光泽泠泠,“总有些情谊是在的,这些年来,你也总不与本宫亲近,你我二人倒像是生了嫌隙……”
“母后这话未免说的太冠冕堂皇了些,哄了旁人也罢,若是把自个儿也给哄了,那可就事大了。”季清霖皮笑肉不笑的打断她的话,“儿臣自小便知道,您不喜欢帝父,更不喜欢儿臣。您肯写信替我向您的母族借兵,无非便是今日若胜了,您便可为自己的母族争光得利。”
“你敢给你的帝父下药,手刃手足至亲,一个不念情义的儿子,难道还会记挂着母后这点微如尘埃的怜爰吗?”
“儿臣从未给帝父下药,只是在他服用的汤药里多添了几味难寻的药材,母后精通药理之术,又怎会不知,这药一两日间伤不了根本,若非他不懂节制,撑着病体还要行不堪之事,又怎会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将茶盏放在案上,溅出了几滴温热茶水。
钦仪帝后的脸色很是难看,她本就冷漠,只怕千年万年也难见她笑上几回,素来又爱穿这深黑色的衣饰,这样瞧上去,更是不怒自威之态。
“手刃手足……那是因为他们太该死了!那样低贱的人,又怎配登上大位手掌我幽冥界,儿臣太不甘心了,我实在不想与他们这帮比猪狗还要低贱的人万年以兄弟相称,就算他们没有那个能力登上大位,就算他们没有一丝妨碍到我,我也要除了无穷的后患。”他太过激动,手指攥紧茶杯将其摁得四分五裂,声音都跟着颤抖起来,“若不能杀之,今日的兄弟,便是明日的仇敌,昨日的蝼蚁,便是他朝的隐患。”
钦仪帝后抚袖起身,走向殿外,“但愿你有朝一日,不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玉涧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季清霖紧握成拳,挥袖将糕点茶盏打落,杯盏碰碎在地。
那一夜太漫长了。
老帝君无数次在夜里惊醒,看着窗外渐远渐近的火影杀气,静默许久。
第二日,帝君六子溺毙于血池。
第三日,帝君七子死于一碗膳食。
第四日,帝君八子毒发,七窍流血。
第五日,帝君九子自刎于长庆殿。
第六日……
深夜殿外交错的火光微微映着老帝君的面容,他有一瞬的恍惚,也只有一瞬。曾经风云一世的他,迈着蹒跚的步伐颤颤巍巍的走向了书案,他口中难抑的血水溅在了墨中,融色更深。
传位诏书上言:
“咸宁五千六百一十二年,今将大位传于,长子——季清霖。”
被血污了的墨水所写出的字有些暗暗发红,静静地置于案上,满满的淌干。
老帝君临死前穿戴整齐,戴上了那顶冠冕,不知为何,举起那顶冠冕的时候,竟觉得比往日沉重了许多,他慢慢的在书案后的位上坐了下来,静静的等待死亡。
那一夜,他因病于玉涧殿而去。
冠冕上的垂珠遮挡着他渐渐闭阖的双目,他的那张脸太过削瘦,好似在骨头上覆盖上了一片皲裂的老皮,脸色铁青,若不是他此刻的身躯冷如冰窖,瞧着便如同睡着了一般。
同夜,钦仪帝后于漪澜殿自戕。
来报的妖娘说,钦仪帝后因乏倦为由遣散了殿中侍奉的奴仆,以一柄短刀划破了颈喉而死。
她前去送汤药之时,只见钦仪帝后伏于案上,那柄沾满了血的雕花金鞘短刀静静的搁在旁侧,案上有大片大片的血,却早已冷了下来。
窗外灯火连绵,忽然下起了大雪。
季清霖推开殿门,首次踏足了漪澜殿。
流光溢彩的珠帘相撞,鎏金台上的灯烛随着火势的燃烧蜿蜒流淌,凝住的烛泪如深褐色的琥珀一般,腰间所悬的玉佩随着他渐渐走近的步伐撞出清声来,他缓步走近,靴履踏过地上所卸下的珠玉钗环,自窗外灌入的冷风撩起了他的衣袍。
殿外疏影横斜,紧挨着窗沿的位置还悬挂着一只微微敞开的雕花玉镂的金鸟笼,里头还搁着几片残杂羽毛,听漪澜殿的女婢说,那常常锁着钦仪帝后最爱的一只鸟雀。
如今鸟飞人逝。
她在世的时候,旁人都会唤一声钦仪帝后,女婢说这为她的身份,却无任何人提及她还有一个极少被人想起的名讳,她叫徽晚。
幽冥界要与妖界联姻,她便被一顶金光灿灿的鸾轿抬入了幽冥界,母亲说那是无上荣光,却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嫁他。
帝姬的身份将她带到这里,她无数次想过了结了自己,一缕白绫也好,剧毒鸩酒也罢,只是所肩负的万千重担,逼着她活下来,逼着她去做一个端庄贤惠的帝后。
她若自寻短见,两界必将引起一场长久的恶战。
她若久居在幽冥宫中,所割舍的,便是那片从未见过的天地。
徽晚在那些年中逐渐变得麻木不堪,她不知道自己是谁,究竟是高坐凤台的钦仪帝后,还是被困锁在繁华笼中的一只鸟雀。多年的夫妻,却并未有过多年的恩爱,他们生了儿子,徽晚看上去仿佛并没有很高兴,甚至是在看向襁褓中婴孩的目光中,隐隐让人窥探到轻蔑之意。
她有时将自己锁在漪澜殿,便总是看着那笼中雀儿,有时是细眉微颦,有时却是笑的,那样的笑,她从未对自己的儿子,或是丈夫,流露过半分。
笼中的鸟雀飞向天地,她的孤魂游荡四方。
或许,她终于逃脱这个地方了。
从今以后,再也不是钦仪帝后。
她是徽晚。
季清霖看着母后早已凉透的尸身,伸出了手,覆盖住她早已冰凉的手腕紧紧握住。
十几万年来,他从未与母亲这般亲近。
他虽是帝君的儿子,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眷顾,哪怕是片刻的母子柔情,都如同稀有罕见的宝贝一般,让人摸不到,哪怕是帝君所对他的关注,也仅于他是帝后嫡长子的身份,他便不再奢求这份瞧都瞧不见的情,老帝君有许多儿子,宫中提得上名分的王嗣,便足足有十八子。
命运眷顾,他生在珠玉锦绣,带着帝君之子的名号来到了世间,养尊处优,衣食无缺,世人眼中的光鲜,但他不想脱离了帝君嫡长子的身份,来日做他人胯下任人摆布的狗,他只想除掉那些人,那些与之争夺帝位的人,那些哪怕是眼前无碍,却担忧来日有威胁的人。
他不想为自己留下软肋,只恐有一日发烂成疮。所以他杀了手足,逼死了帝父,甚至是抛却了所有不敢生的情谊,在旁人的眼中,高坐龙凤台的帝君帝后,便是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却也只有他瞧得清楚,这么多年来,他们二人从未有过半分情爱。
咸宁六千七百一十三年,季清霖登上帝位,娶了鬼族的帝女,迎她为后,只是也如同帝父那般,对她没有半点怜爱。
千娇百媚,万朵娇花。
季清霖深陷其中,但他似乎记得,千年前他曾与一林氏女结下情缘,林氏女今朝在何处,是否尚在人世,他已不想过问。
只是远在万里的林氏女却还在痴痴等候,甚至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她始终都记得,那个男人将她紧紧的抱入怀中,他说,等他摆平一切,大权在握,他就来接她,风光回宫,一生一世的爱着她。
林氏女瞧着手中的榜文黯然神伤。
榜文上言,帝君登上了帝位,迎娶了帝后,筵席三日,邀四方来贺。
她的手指轻轻描摹纸上的字,竟又咳出一大口血来。
……
渐渐的晨光迎面扑来,逐渐照亮了极乐殿外的亭廊水榭。
季江夜胸口微微伏动了下,慢慢地睁开了眼。
他转过头,瞧见伏于榻上小憩的人。
季江夜抬手,抚摸着她微凉的面颊。
覆在面颊的手带着微微暖意,她在睡梦中醒来,榻上的人虽是面色疲惫,在看向她时,目光中的柔和却是丝毫不减。
“你醒了?”
凝烟伸手抚过他的额头,隐隐担忧道:“你还疼吗?”
他微微笑起来,“疼。”
凝烟闻言起身,正要去殿外吩咐女婢熬上汤药,手腕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扯住,使她生生摔回了榻中,撞上他的胸膛。
季江夜夜低头看着她,伸手揽住了她的脊背,二人的距离近在咫尺,亲密无间,仿佛她一抬头,便能撞上他的目光。
凝烟枕在他的肩上。
“凝烟。”
凝烟抬起眼眸,静静的听着他说话。
“本座昨夜梦到母亲了,她就坐在榻边哄着我,就如同儿时那样,”他咳嗽起来,“或许是本座烧糊涂了,太过思念她了。”
凝烟没有回答。
“本座时常在想,若当时抗命不去北海征战,就这么守着她,她是不是就不会离本座而去了,或许也怪那时本座势力单薄,年岁未长,才护不住她。”他的声音渐轻,“这条路走得实在是太苦了,让本座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曾经唯一真心待我的人。帝君会有很多女人,或许他很早便不记得母亲的样子,所以母亲的死于他而言,不过是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年幼的时候,母亲便总说我太像他,我也不知她说的相像是性子亦或是容貌,或许是性子吧,与他同样心狠手辣,长成了母亲最憎恨的样子,”他的下颚贴着她发间冰冷的簪钗,“幽冥宫以骨铺路,以肉为席,若不踩踏着旁人的尸骨上来,便要任凭他人将我踩于脚底。母亲的性子柔和,不懂这其中的杀戮纷争,将性命葬送于了旁人之手,可那不是他人,那是她的丈夫,是本座的生身父亲,本座不想认,可她临死之前,紧紧的握着我的手,叫我不要恨他。”
“我早已将我的性命视于无物……”
她的手指覆在了他的唇间,“如今已经不同了。”
季江夜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凝视她的双眸,继续道:“如今是不同了,曾经让本座记挂在心上的人只有一人,便是母亲。但是你出现了,本座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你陷入危险之中担忧,会想去救你,不想看你神伤流泪,这样的感觉牵扯着我的心,仿佛我若离你一步,便会疼痛。”
“你从不肯向本座服软,哪怕是一两句的温言软语,你也不肯说。”他微微叹息,覆住她的手背,一同紧贴在他心口的位置,“本座只当是你性子太要强,今后你哪怕将本座推之于外千次百次,本座也只当你心性太倔,不肯留我,其实心上,还是惦念着,不肯说而已。”
“陪本座睡一会儿吧。”
殿外叩门声接来,得了应允,三两个女婢便端着药膳入了殿,凝烟抬眸扫过几人,她们便恭敬退去,掩上了殿门。
药膳上的雾气夹杂着苦味弥漫,凝烟抬起玉羹搅动着褐色的药汤,送入他的口中,只一勺浅浅的药,便如含了胆汁一般从喉咙滑下,他不禁皱起眉头。
凝烟浅笑起来。
“连死你都不怕,怕苦?”
季江夜微微颔首,“这药膳太苦了,放一放。”
凝烟看了他一眼,不信邪似的舀起一勺汤药尝了尝,辛辣的药水触及舌尖便有一股发苦的酸涩之味,她不动声色的将那碗汤药放在旁边的案几。
“若不想喝,便先搁这儿吧。”她微微侧身看向紧闭的殿门,“待到午时的药膳,我便吩咐他们,在这汤药里加上五钱去皮的甜杏仁。“
他视线直直注视着她,“本座口中发涩,这汤药太酸苦了。”
她迎上他的目光,“你想吃金乳酥,还是香橼蜜饯……“
她说着,就要起身去拿来那盘蜜饯,可他突然扯住了了她的手腕,猝不及防的被他拽入怀中,骨节分明的一只手覆上了她的后颈,他猛地低头吻了下去,不肯给她逃脱的机会。
他翻身将人压在了身下,将她的一双手腕举过头顶紧紧扣住。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面颊,只是他的目光更为滚烫,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烧穿。
凝烟奋力挣扎,他俯下身,目光灼灼,“本座身上有伤,你若想逃本座也拦不住你,只怪这伤势太重,你若不慎碰到了伤口,只怕要血流不止。”
冰凉的嘴唇贴到她的唇角,她不再躲避,耳根越发滚烫起来,方才的苦味已然不见,他一点一点的吮吻着她的唇间,撬开她的紧闭的齿关,温热纠缠的气息直叫她喘不过气,只能被他肆意攻占夺取。
他吻得越来越用力,耳边尽是他滚烫粗重的喘息。
仿佛每一下的唇齿交缠,都使她的身子更软了几分。
他似乎逐渐忘情起来,伸手扯住她的胸口的衣襟。
凝烟猛然挣脱,抓住他的手腕,“你受伤了。”
他垂眸,微微偏过头,你怕吗?”
空气仿佛一下凝滞下来。
她心跳愈烈,眸光潋滟。
“我……”她脱口而出的话难以成句,脊背微微发冷,竟慢慢爬上了令人浑身发寒的酥麻感,“你的伤……”
“皮肉之伤。”
四目相对间,仿佛有灼灼热火在燃烧。
“放肆!”凝烟忽然厉声打断。
他轻笑了一声,翻过身躺于榻上,将凝烟整个人都摁进怀中,扯住被褥盖了上来,“睡吧。“
她不语,困倦之意铺天盖地的袭遍全身,眼皮也渐渐沉重,只觉眼前之人化作忽明忽暗的一抹玄影,只是那股清清淡淡的月麟香的气息,萦绕在前。
他说:“这几日下界进贡了些上好的石榴果,等你醒来便尝些吧。”
凝烟眼睫微微颤动,颔首应了一下。
“昨夜之事太过凶险,往后你万不可瞒着本座,本座并非是想追踪你的行程,只是不忍你再受伤。”他的手抚过她散落在鬓角的一缕发,轻轻撩在耳侧,“等会儿叫人为你把脉,再熬些汤药,万不可留下了隐疾。”
季江夜的手顺着凝烟的背部安慰似的轻抚。
怀中的人渐渐沉睡,他试着轻唤了一声,抬手间,一抹绛紫色的萤光慢慢渗入她的额头,为她下了让人足以安眠的咒术。
他起身下榻,拿过红木架子上的衣饰穿戴于身,缓步到了案侧坐了下来。
案几上的金漆盘中,摆着一些硕大的石榴果,一双骨节清晰的手映着案上的烛火,轻轻剥掉石榴壳顶,如红玉般的果子便在赤金调羹的敲动之下,尽数落于翡翠碗中。
宛若翡翠之上,都被笼罩着浓烈的赤红。
殿外叩门声响起,几缕暖金色的柔光铺洒入殿。
老冥医步履蹒跚,慢慢地走到了殿中央,抬眸间瞧见了坐于案几旁的人,连忙跪地参拜,“叩见王上。”他微微抬首,“不知,王上尊体有何不适?”
季江夜的目光看了过来。
他的头埋的更低了。
“本座此番召你前来,便是要你来为凝烟二小姐诊脉。”他饶有兴致的看着碗中的石榴子,“不久之后,她将会是本座的妻子,幽冥界的新主,稍有差池,便要你的项上人头来担保。”
他腿膝一沉跌跪在地,脑海中仿佛有一根弦轰然炸开,一片空白。
他伏于地上,被这番话激得浑身颤抖,“老臣自会尽力。”
……
殿外的台阶之上依次跪伏着妖奴,皆是屏息敛声,神色肃然。
床幔微微放下掩着榻,一方绢白丝帕搭在她纤瘦的手腕,老冥医跪于榻下,为她隔帘诊脉。
老冥医擦拭掉额角流淌的汗水,几欲张口,却都堵在了喉咙。
季江夜心底一紧,蹙眉道:“说。”
他转身跪拜于他,抬起眸对上他冷冽的视线,连齿关都在打颤 道:“二小姐这脉象沉细无力,营血虚衰,经行不畅,则百疾从生,况,经老臣诊断,她气息紊乱,胸腔中似有一口淤血,新伤又掩旧疾,来日恐将难有身孕。”
殿外的天突然冷寂,一片昏暗。
置于殿中的一盆矮枝梅花将跌,黄衣妖娘瞬间失声惊叫,趁势扶好,不慎撞上他瞧来的冷峻目光,连忙伏于地上磕头。
老冥医对季江夜道:“贵人体内淤血不除,则有碍于将养身子。”
他抬起眼眸,扫视过殿中众人,冷酷依旧:“今日之事,若有人传扬出去,本座便将你们丢进万魔窟,焚得尸骨不剩。”
极乐殿内外的人连忙叩首。
……
月色偏沉。
凝烟渐渐醒了过来,他趁势坐于榻侧,将人抱在怀中,与她十指交握,安抚了好大一会儿,才端起药膳喂给她喝。
“药太苦了。”季江夜垂眸看着她,只待饮尽碗中的药膳,他接过妖娘所奉的一碗晶莹剔透的石榴子,“怕这果味太清淡,我就命人在里头搁了一些牛乳浸了浸,好冲一冲药味。”
玉碗中被牛乳浸透的石榴子瞧着细腻顺滑,越发诱人,透着几分浓郁的牛乳香,确是一道可口的甜膳。
“尝一尝,散一散苦味。”季江夜哄着她,舀起一勺送入她的口中,他的神色收敛了以往的所有锋芒,竟显得有几分不似于他的温柔,“待你将养好了,我们便成婚。”
凝烟微微怔住。
“几万年前本座从未有过婚娶的打算,只想为母报仇后手揽着权利,得到想要的一切,权势,地位,但是你也说如今与以往不同了,”他看着她,认真道:“所以本座想,要同你名正言顺的在一处,成为你的丈夫。”
他抱着凝烟,让她枕在肩颈,“不是骗你哄你,更不是一时兴起的鬼迷心窍,是本座的多年痴心,想日日夜夜都同你在一处,寸步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