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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

诛心美人劫

凝烟回到请魂宫时,体内的病气虽未全散,面色上却瞧着好了些许。

樊越正从泣鬼殿出来,瞧见来人,满面喜色地跪地行礼,“属下叩见主上。”

凝烟微抬下颚,示意她起身,樊越撑膝跪地,面色难掩担忧,微微抬起头却不敢直视她的双眸,犹豫道:“前夜之行,主上可还一切顺利?”属下见天生异象,前夜火光冲天便要烧来,雨势却未停歇,就连九泉殿的精魄都按捺不住,惊叫连连,妄逃于此。”

她越过跪在地上的人朝前行去,“残魂已消,我此番前来,便是要炼化它的魂力,收为己用。”

樊越面上有一瞬的惊愕,拱手起身跟了上来,“恭贺主上。”

泣鬼殿的殿门微敞,阴飕寒风便从里往外顺着缝隙流淌,撩动着她的袖身,她微微侧身看了一眼身后的人,她的半张脸都被笼入了暗色之中,在渐昏渐明的光中,推门入内。

这殿中的陈设不比其他宫殿中的金碧辉煌,反倒是鬼气森森,如同陷入了不见天日的方寸地,满地皆以青石玉所铺就,黛绿色的冷雾流动,又被半空漂浮的气魂吞噬。朱漆柱上所盘旋的黑龙仰望殿顶,口中衔珠,宝珠中垂落淅沥流水,渐渐蓄满了血池。最里处摆着一方花梨长案,案上磊着几卷竹简以及数十方宝砚,一樽龙涎香缭绕上浮,篆烟袅袅,所居中位的便是一方占地不小的炼魂炉,炉中烈火滚烫,将炉壁烧得火光渐明。

窗内明烛摇曳,窗外细雨横斜,积水顺着殿檐四角流淌叩响了悬缀的雕银宫铃,雷鸣忽然轰动,只在一瞬之间,殿外之景就如同将晚,泼雨成帘,凄冷无比。

炼魂炉前,凝烟挥手施法,那一团魂力便被牵制着入了炉中,炉火只在片刻之间就烧得更猛烈了些,卷起的风势吹得衣诀翻飞,火炉中的魂力似要奋力挣扎逃出生天,却被法力压制的翻不过身,尽是如同刀剑碰撞的声音回荡。

“主上……”樊越欲言又止,皱起了眉紧紧的看着炼魂炉,袖中探出一柄短刀随时待命,她实在怕,怕魂力逃脱,凝烟白费一番功夫,更怕若有失误,她因此险些走火被心魔操控。

凝烟唤出玉骨剑,“去九泉殿待命。”

樊越一沉腿膝跪伏了下来,急忙道:“主上,请准许属下在此陪同。”

她微微侧首扫过一眼,“退下!”

“主上……”

“放肆!”凝烟猛地抬手挥袖,樊越便被一股强力击倒在地,震得四肢生疼,“若要再犯,便滚回鬼鼎坊!”

……

樊越不敢对上她阴冷肃杀的目光,忍着痛意起身,行礼过后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殿外,只是在掩住殿门的那一刻,难免不透露出几分担忧来。

她分外清楚,就算是凝烟有十足的把握,也不会留她在此犯险。

至少在她的眼里,凝烟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泣鬼殿中,炼魂炉将要压制不住的躁动起来,空中划出一道清晰的弧线突袭而来 凝烟身形一顿,喉咙间尽是腥甜,她垂下眸看着炼魂炉,一字一句道:“他日我登上帝君之位,或许你才明白,你有了几世的福分才得以为我所用。”

炼魂炉中的躁动渐渐被压制下来。

就算是一块硬骨头,也是迟早会被嚼碎的。

……

长生殿的灯火辉煌如昼。

季江夜驻足回首,向殿门方向看去,殿门之下的台阶上,还有大片已经擦不干净的血色,漆黑的石阶上红了半片,昭示着万年前的杀戮纷争。

就是这座长生殿,让林妃曾念了千年的想要看一看殿中的人。

就是在这方殿门前,他跪了三日三夜,想要求一台棺椁。

就是在这座长生殿,他亲手手刃了他的生父。

在季清霖去后,他并未下令废除了这座宫殿,反倒是每每在合欢花开时,便会取一朵婉越苑的合欢花来,放在长生殿的案间的竹简。

他一步步拾阶而上,走进了长生殿。

八万年前,季江夜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在幽冥宫大开杀戮,所率军势冲入了歌舞齐奏的长生殿,殿中的丝竹管乐还未来得及停消,便被刀剑接连撞破,妖娘的舞衣被温热的腥臭浸透,尸体接连倒下,凄厉惨叫此起彼伏。

剑刃上溅起的鲜血泼灭了烛光,光影错落,季清霖在惊愕愤怒之下一退再退,反手便要抬起旁侧架上的锋刀,指尖还未触及,便被一股强力推翻在地,他被震得心脉紊乱,口喷鲜血。

有一人自殿外入内,靴履踏过的每一寸地面都是粘带泥污的血水,待走近殿中央,倒在地上的人才瞧清楚他的身形。大殿之上,血红的纱帐微微掩映着他高挑的身影,一袭墨缎锦绣的长衣早已在外被雨水浸透,他伸手取下了覆盖着半张脸的银质面具,露出一张极为英俊的面孔来,那张脸棱角分明,剑眉入鬓,一双微微挑起的丹凤长目也像极了他恨极的生父,只是此刻他的眼中,犹如一滩掀不起波澜的死水,夹杂着无尽恨意。

他与他血脉相连,他与他仇深似海。

季清霖有片刻的迟疑,他早已不记得眼前的人是谁,只是瞧着他与他神似的眉眸,不免静默了一会儿,他有许多儿子,一时恼怒不快上来,便会随意打杀这些与之血脉相牵的子嗣,以及宫中的后妃。

他实在记不得,甚至也叫不出他的名讳,但是又见他像极了那个死于几万年前的人。

他的私生子,他的长子,他最弃之如敝履的儿子。

季清霖撑着地起身站好,看着眼前的人,眼底尽是遮不住的嫌恶,“你是来为她报仇?”他朝前走了几步,咽下口中的血沫,“不好好的在弃宫待着思过,替那贱妇赎罪,还敢私闯长生殿,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季江夜微笑起来,他眸色晦暗,咬齿道:“原来你还记得,当年母亲为何而死?”他伸手便扼住他的喉咙,朝他怒喝,“母亲当年死的时候,还在叫我不要恨你,我怎能不恨你?你杀了她,她死的时候,满身的血,怎么也擦不干净,你叫我如何不恨你?”

他逐渐疯狂,恨意快要灼透他的双眸,季清霖被扼紧的喉咙使他喘不过气,他听到他在说:“你欠她的,你伤她的,我今日便要你千倍万倍的来偿还,该赎罪的究竟是谁?你害死了我母亲,我就要你以命来赔,我要将你加注在她身上的痛苦,一并还给你。”

季清霖趁势就要桎梏他的喉咙,却被一个避退轻易躲过,他松开了扼住他颈间的手,季清霖踉跄退了两步,大口呼吸,厉声传唤,“杀了他!给本君杀了他!”

大殿中一片死寂,唯有铁链“哗啦”作响,他看到,近身侍奉的鬼卫已被人牵制着踹倒在地,他陡然变了脸,架起长刀挥动,季江夜跨出步上前迎战,两柄长刀架在一处,激荡着杀气。

他看着那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眸,那是他的帝父,是他最恨的人。他趁势抬腿牵绊,就要将人撂倒在地,季清霖抬脚抵住,架动着手中长刀就往下压,季江夜被身前的长刀困住,锋利的刀刃快要割上他的颈喉,他猛然抵刀反转,将季清霖压在了底下。

“季清霖——!”他声似咆哮,没冲散干净的污血裹着汗珠在鬓角滑落,季清霖的身躯跟着往下沉,快要抬不起来,他一字一句道:“我要你为我母亲偿命!”

“当年不杀你,不过是看你掀不起什么风浪,与你母亲一样的低贱,”他凝视着季江夜的面容,他的眉眸间一旦舒展,便像极了林妃,他厌恶这张脸,也恨极了未登帝位之时结下的露水情缘,“逼宫造反,竖子焉敢!”

季江夜抵着长刀就要锢上他的颈喉,那片薄刃冷意深深,一面倒映着他愤怒又痛苦的神色,他恨极了,快要恨死了他,只是他也痛极了,看着手间伤处越流越多的血水,他又想到了故去已久的林妃。

她的骨灰,还未入棺。

她死的时候,浑身也是那样多的血,让他擦不干净。

季清霖在腿脚功夫上一时侥幸占了上风,翻滚间便将他压在了身下,一拳打在了他的面颊,季江夜被这一拳打得躲闪不及微微侧首,嘴角流淌下一道血渍。

他徒手握住快要刺入双目的刀身,掌间流着血,他在这痛楚中笑出声来,眼里流露出的狠戾不减,“我杀了你,若我今日也死在这儿,便是为母殉葬,母亲也好阖目安息,只是你这样的鼠辈还能高坐帝台,我只怕母亲死不瞑目,我就是死,也会带着你一起为她殉葬。”

季清霖勃然大怒,手中的刀正要刺下去,身形却猛然一顿,肺腑间宛若有人举着铁棒搅滚,痛的快要吐出心肺,季江夜趁他不避,抬脚踢上了他的下颚,将人撂摔在地。

心肺间涌上的浊气漫入喉间,化作一股腥甜从他的口中喷涌,他微微沉下的双臂撑着地,仰起头看着他,帝君的流冕垂在眼前晃呀晃,使他快要瞧不清他的脸。

他曾经那样的高高在上,今日还不是要如同一条老犬一样匍匐在他的脚下,无论他肯不肯求饶,他都不会放过他。

就像当年,他那样求着他,他都不肯放过林妃一样。

季江夜被血汗湿透的鬓发贴在面颊,他微微侧首,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他,“不妨好好猜猜,你的那杯酒中有什么能要你性命的东西。”话到此处,他微微笑着,话间恭敬,“帝、父。”

他欲想抬起身躯,可他一动,他的刀就逼得更紧。

季清霖瞪大了眼,“你竟敢给本君下毒……”他的面容因愤恨而逐渐扭曲,唇间不断流下黑透了的腥臭血污,“本君真恨,当初杀那贱人时,还留下你这个孽种。”

“你当年痛下杀手之时,可曾放过了我母亲!”

季江夜的眼中布满了血丝,他从未这样恨过谁,看着他的这张脸也只觉一股恶心,但是眼下,他这般的狼狈不堪,竟让他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快感。

他被那毒性侵蚀得浑身发抖,看着眼前快要高过自己的人,他忽然觉得很害怕,他不但与林妃相像,说到底,毕竟是他的亲生子,他自是也像极了他。

只是这种相像,已经越过了他,比他还要为之狠毒。

杯中饮下的毒酒已短暂消散了他全身的修为,哪怕在这样短的时间,他都不敢保证,能胜了他,胜过眼前这个他曾经最瞧不起的儿子。

整个长生殿都回荡着他似哭似笑的凄厉之声,竟有些为林妃披麻戴孝,痛哭一场的架势,只是无人敢抬起头多看一眼。他顿了顿,面无表情的垂下眸,他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

此刻的季清霖,竟生出了求饶的念头,只是他深知,他绝不会放过他,他的这条性命落到了他的手中,只会被他剥皮拙骨,抽筋刮肉。

他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在他的眼前停下。

那面银白冷刃,在季清霖躲闪不及的目光中,剜入了他的心肺,痛感还未来得及触碰,便被他一脚踏住,他抬脚踩着他的胸膛,拔下了那柄被血水浸透的刀。

狠厉的目光扫过殿上的长案,有一妖娘便颤抖着身子送来了一盏银杯,杯中的清酒还在微微荡漾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上了杯口,紧紧攥在指间。

“这么多年,还未来得及敬帝父一杯酒。”

他想要躲避,怎样都不肯喝,可是那股力道锁了他的喉咙,将他死死压在地面,季江夜的手死死掐着他的颈喉,俯下身来,给他强行灌下了那杯酒。

他挣扎着,些许酒水溅洒在了他的面颊,却还是饮下了大半,辛辣感灼烧着他的喉咙,被毒哑的喉咙快要说不出话来,只是艰难的吐出几个字,他的口型,还在骂他。

混账、孽种、卑贱。

他读懂了。

混账也好,孽种也罢,他都认。

从林妃死的时候起,他就只是一具承载着仇恨的行尸走肉。

季清霖虚张着眸子,眼眶中溢出两道血水,顺着面颊不断下淌,他的面孔狰狞恐怖,口中无声的咒骂着,鼻中与双耳都在源源不断的淌血,浸透了地上的那只银盏。

他冷漠的瞧着他。

血流的越来越多,大片的浓稠模糊了他的双颊,那张俊逸非凡的脸早已不复往日,满面的血污之下,他的眼瞳渐渐失焦。

那一顶他曾经千夺百抢,费尽心思才得来的帝冠,被随意抛掷在了地上,他想要伸手去够,却连张口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匍匐着,颤抖的指尖快要触上,帝冠上的流冕。

一只脚在他的眼前狠狠踏住了那顶帝冠,散开的流冕漆珠在此刻轰然断开,朝四处滚落,他的手悬在了半空,渐渐的,什么都瞧不真切。

那一夜长生殿的杀戮不止,与此同时,婉越苑却高高挂起了白幡高灯,满堂白烛。

季江夜换上了一身雪白的孝衣,为早已死去的林妃披麻戴孝。

杀戮之声太过嘈杂,传到了婉越苑,传到了他的耳中。

那一台求了又求的棺椁,终是在手揽权利之后,停靠在了正殿。

她的骨灰终于入棺。

大殿中太空寂了,除了一台棺椁,便是跪倒在棺椁前的人,他并未让任何人前来叩拜,只是安静的守着她,感受从未有过的安稳。

他看着盆中燃烧的火势静默良久,心肺间灼烧火辣的疼痛还未散去,他垂下的眸漆深,眼中烧着那一片晃动的火光。他顿了顿,看着掌心狰狞可怖的刀伤,微微扯了扯嘴角,一滴血珠顺着指尖滑落下来。

今夜长生殿的厮杀,比他想象的要顺利许多。

他费尽心思的谋算了整整七万年,在废殿中的每一夜都使他痛楚无比,有时下雪了,他靠在柱子上看着殿外的雪,就会忆起,那个在雪中为他摘梅的女人笑时的模样,但更多被消磨的时光中,大都是阴冷的雨天,声势浩大的闪电雷鸣,又像极了有人在哭。

他时常梦到她,她痛苦的哀怨着,眼眶中溢出的血水如同泪水一般,不断下淌,她攥着他的手说好痛,叫他为她报仇,他总是在梦魇中惊醒过来,冷汗湿透了大片脊背。

最终他做了个决定。

他修炼了必遭反噬的禁术,这使他的修为飞速一般渐渐高深起来,打坐沉思时,却是在心境之中常常看到当年的一切,以及那张让他恨透了的那张脸。

他受过许多伤,也曾险些走火误入迷途葬送了性命,甚至吐血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季江夜在逐渐癫狂的修炼中,渐渐的迷失了,仇恨蒙蔽了他的双眼,他年幼的时候想过死,但是在寻死的时候,看到了那坛还未入关的骨灰,又让他被恨意操控。

若不杀了他,任他逍遥快活,实在枉为人子。

他时常这样想着。

到最后,真的这样做了。

长生殿的厮杀在后半夜渐渐停歇了下来,旁人只见许多血顺着台阶蜿蜒下来,不免令人作呕,但旁人不敢,他们必须恭恭敬敬的跪在长生殿前,跪在婉越苑外,等候这位新主的调遣。

曾不可一世令人愤恨的旧主就这样被鸩杀在长生殿。

无人送丧。

婉越苑的大殿先是没了声响,紧接着便听得低泣,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大仇得报,帝权在握。

不知为何,他却怎样都笑不出来,近乎丧失理智的愤怒到最后渐渐地转为了平静,瞧上去,甚至有几分颓散至极的疲惫。

他原以为他会高兴的。

独揽了帝权,手刃了仇人,他该是应有尽有。

婉越苑的主人早就死在了七万年前,从此世上再无人真心待他。

他已经一无所有。

季江夜倚跪在棺椁前,瞧上去茫然无措,还未包扎的伤口污浊了那一身雪白的孝衣,一点一点的浸透四散,怀中所抱着的,是她的牌位。

正殿的烛火熄了又燃,燃了又熄。

到了第三日,他便开始饮酒,跪在棺椁前失声痛哭,在一遍一遍的忏悔中,轻声唤着母亲,又细数着满身罪行。

他颤抖着伸出指尖,抚摸着冰冷的棺椁,一双眸中很是空洞,往日所有的狂戾都尽数退去,他的魂魄,仿佛也一起跟着去了。

一起死在了七万年前。

停灵七日,他都未曾阖眼的守着这台棺椁,水米不进,悲痛欲绝。或是有奴仆壮着胆子前来送膳,也都被他尽数打翻,呵斥在外,便有无人敢来劝阻了。

丧仪未过,杀戮也未停。

几日间,杀光了那些曾经欺辱过林妃的人,哪怕是风轻云淡的一句斥责,也被他剜去了眼舌,折磨至死。

他一边为她披麻戴孝,又一边不顾礼仪的大行杀戮。

他恨死了这些人,也恨透了那些将林妃推置在刮杀台上的只言片语。

温热的鲜血在接连不断的凄惨叫声中一次又一次的浇透了台阶,血肉淹没了刀剑,外头的雨声裹挟着凄厉求饶顺着大敞的殿门的泼入殿中。

他向六界宣告了季清霖的死讯,毫不避讳的说清了那一夜长生殿的纷争,并非暴毙身亡,而是被人弑杀,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他。

他并未堵上任何人的嘴,任由世人七嘴八舌的声讨。

旁人背后骂他是弑父自立的贱种,卑贱的林女之子,从幽冥界起始,再到神界妖族,渐渐骂声一片,到最后所辱骂的越来越不堪入耳,所有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看他暴怒抓狂。

但是他们错估了。

他并未如同旁人想象的那般暴怒无常,只是在大仇了结之后,将林妃的棺椁依着最高的礼仪安葬,供奉了牌位,受万人朝拜。

虚情也好,假意也罢。

只要能在殿外遥遥一望,能瞧得清楚众人须得按照礼仪朝着林妃行着三拜九叩的大礼,他就格外舒心,哪怕是他们心口不一,也得弯下了膝,匍匐在下。

背负的骂名越来越重,他却从未被压垮,心安理得的入了极乐殿。

幽冥界的万载光阴,他的手段早已越过了当年的帝君,四处征伐,降灭鬼族、收复妖界,功名狠狠踩压住罪过,一个卑贱的私生之子,帝君陛下风流一夜的孽种,竟出乎意料的担任了万千重担,成了史无前例的帝王。

那样的雷霆手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一朝又一朝的,将踏入污泥中的幽冥界,生生的推上了九重天阙。

如今的长生殿虽不至落败,却远不比当年之盛,季江夜时常都来,未散尽的腥臭味袭面刺鼻,幽冥宫中的奴仆请命前来修建依然未果,他躺在九龙銮榻闭目沉思时,当年的罪恶,当年的苦果,都如过眼云烟般浮现一掠。

都过去了。

他不再任人践踏,不再受人打压。

小半生的恩怨浮沉,仿佛铸进了他的骨血中。

窗外大雨愈演愈烈,一道惊雷之势将他的思绪唤醒。他扶着门框,微凉的指尖抚过上头的污浊,垂下眼帘,片刻后,转身出了长生殿。

……

泣鬼殿火势冲天,炼魂炉在术法的加持之下颠簸摇晃,不男不女的嘶吼在炉中破势而出,在她耳畔低吼,团团鬼影在生前身后缭绕。

压抑的哭声此起彼伏,凝烟心神紊乱,伤势还未痊愈,喉间一股腥甜涌来,满殿的火光将她的眼角映得微红,如同刚哭过一般。

暴雨惊势,炼魂炉在躁动中泄下流火,一股猛烈之势划破长空,穿入了她的胸腔,凝烟握着剑柄的手微微发抖,被这股强力击倒在地。

喉间腥甜未漫过唇齿,心肺间的伤势仿佛被人生生撕扯开来,握住剑柄的的指根拢紧,渐渐地撑起腿膝就要站起身来,撕扯般的疼痛越来越烈,迫使她身躯一沉滑跪在地。

一团虚影在炉中散开,化作人形朝着她缓步走来,凝烟抬起眼眸,只见雾蓝色的裙角在她的身影之下曳影,陌生又熟悉。

凝烟抬头,注视着眼前的人。

那是一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面孔。

眼前的人朝她微微俯下了身,伸出了一只手,凝烟看着她,抓着她的手腕,渐渐下移,十指相握,明知故问:“你是谁?”

她反握住凝烟的手,恍若空灵耳语,她跪下腿膝,让凝烟抓着她的手臂站了起来,这才仰头,低声说:“你便是我,我亦是你。”

“你想求什么,我都可助你。”她抬手抚着凝烟的眉眸,“我知你心中所想,将你的修为交付于我,我入你的心脉,二体合一,天下间于你便再无难事。”

“是吗?”凝烟低声笑着,唇齿间的腥味越来越烈,满口苦涩,她微微垂下眸,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眼底浮上一片阴翳,“凭你是谁?将我的修为渡给你,与你共用一副躯体,只怕你承担不起这条性命。”

她笑起来,狠狠攥住掌中的手腕,扭断了她的腕骨,眼前的人满面恐惧,挣扎着要向后退去,凝烟步步向前,一只手覆住她的脖颈,冰凉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颈间细腻光滑的皮肤,微微偏过头,声音渐沉,“我的脸,放在你这神不神鬼不鬼的东西身上,实在是丑陋极了。”

“我的脾气不是不太好,是太不好了,你偏要撞上来送死。”

凝烟的手猛然握紧。

被掐扼住喉咙的人形微微张开唇齿,可惜气息都被消磨在喉,根本发不出一点声响,脖颈间的力道越来越大,绞得她生疼。

凝烟微微色变,手上一紧,“咔嚓——”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传来,那个人形,便被她扭断了脖颈,嫌恶的丢弃在地。

那团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蜷缩在地,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挣扎扭动,凝烟双颊湿冷,沉默地瞧着她。

一刀刺穿心肺,那团影子的肉身化作烟雾散去,徒留一地骸骨。

一道阴影重重的压下来笼罩着那具骸骨,凝成一缕柔光穿入凝烟的眼眸,她脚下踉跄,受着与那团鬼影相同的痛楚,一双眸中赤红隐现。

炼魂炉中不再躁动,凝烟撑着身子走出了泣鬼殿,外头的雨势还未停歇,却有一个人影从外匆匆而来。

伞面掀起的雨水滑落在地,那人抬起伞望了过来,风吹拂着他的发,腰间的环佩在行动间撞着,清冷叮呤。他的眼底微微含着笑意,伸出一只手来,“本座想来见你,”他微微叹息,只是不知凝烟想不想见本座。”

凝烟有些失魂落魄,雨水淌过面颊像泪一样。

掌心间的血痕被雨水冲散,心肺间的痛意还未退散,她有些僵硬的抬起头,看向了他,唇齿间却不受控的喷出一大口污血来。

那柄伞一瞬之间被丢弃在外,他身躯一沉,趁势扶住快要倒下的凝烟,在大雨中俯下了身,紧紧的抱着怀中的人。

凝烟抓着他的臂膀,在雨水中仓皇转过头看他,面色苍白,颤抖着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响。季江夜迎着她的目光,神色焦急,他抱着她,一只手捧着她的面颊,“凝烟,不要怕,本座带你走……”

眼前的人与曾经的光影重叠。

雨水冲刷着他的面颊,他快要瞧不清楚,他不敢再经历一遍当年之事,也绝不愿再舍弃命中之人,作势就要抱着她离开。

凝烟看着他,逐渐的红了眼眶,泪水混着雨水在面颊缓缓滑落,借着他起身的力道间,眸中起了一片赤红,抬指拔下了发间的金缕步摇。

天地在颠簸间昏暗下来,她已然看不到其他,只觉眼前还未杀死的那团人形,犹如洪水猛兽般涌来,想要杀她。

眼中理智渐无,她有些不受控地抬起掌间,猛然刺了下去,步摇深入血肉,她的指间溢出大片的血水,凤凰衔珠纹样的流苏还在摇曳。

那块红迹浸透了他的衣身。

季江夜在狂奔之中骤然停歇,沉下身快要跌跪在地,手间却紧紧的护着怀中的人。

那根步摇深深的插入了他的胸侧,他有些愣怔的垂下眸,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不再昏暗,凝烟在他惊愕的目光中醒转过来,下意识的松了手。

凝烟在他的怀中翻过身,险些滑倒在地,有些慌乱的摸着他的面颊,低声道:“对不起……”

雨水嘈杂的声音被隔绝在外,他拔下那根浸在血肉中的步摇丢掷下来,血溅四散。他紧紧地将凝烟抱入怀中,抚着她的脊背。

她在他的怀中泪流满面。

风势遮蔽了她的双眼,枕在他的肩颈失声痛哭。

季江夜抱着她,仿佛心肺间痛的不再是他,一声声的安抚着身前悲痛的人,凝烟抬起头来,眼眶微微被泪水浸红,在这天地之间,仿佛是被遗弃的孩童。

赤裸裸的疼痛交叠着旧伤侵袭着她的全身,无可抑制的哽咽唤他,她摸着他的面颊,指尖为他拭去眼角的雨水,却又浸上了一片猩红。

“凝烟……”他抑制着痛楚,声音有些沙哑,“不要怕。”他有些心疼的看着她,“本座不会死在这里,一点皮肉之伤也伤不了本座分毫。”

凝烟一言不发,只是无助地看着他。

他好似安抚她似的笑起来,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心间是热烈如火的。

他说:“是有些痛,你亲一下本座便好了。”

她泪意朦胧,扯着他的衣领,抬头吻了上去。

季江夜微微叹息,在她耳畔低语道:“是不痛了。”

凝烟瞪他一眼,轻声道:“骗子。”

“本座带你回去。”

他站起身来,一把将人横抱起来,凝烟伸出手拾起滑落在地的伞,抬手间伞面微微一掠,为他遮挡,雨水在上头的海棠花样纷纷溅落,宛若朝露在花间滚下。

凝烟抬手,抹掉他面侧沾红的水渍。

他低笑起来,“你可要好好的为本座包扎伤口,将功折罪。”

风雨渐渐止歇,人影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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