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光阴转瞬即逝,凝烟的身子也将养好了大半,在这期间季江夜几乎寸步不离的陪着她,自那一战之后,他们便心照不宣的互不相问。哪怕曾经,他说,要她不要瞒着他。
只是这种情绪,到最后慢慢地转变为“罢了”。
只要她无事就好。
日前下了一场暴雪,在夜色将浓时外头的雪势裹着狂风越下越大,极乐殿上的灯火渐渐微弱下来,凝烟枕在榻上,愁思百转,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积压在心底。
他伸手将凝烟抱入怀中,就着微凉的朦胧月影微微侧首看向她的面容,周遭静悄悄的,唯一可闻的便是她温热的气息。
凝烟枕在他的臂弯,微微垂下眼眸。
“睡不着?”他微微偏过头,“本座抱着你睡。”
东窗外的梅枝被积雪负压沉重,在夜里黑漆漆的一片,抬头望过去,便如同浸在浓墨夜色中的鬼影,覆在窗棂,朝殿中张望。
她轻轻瑟缩了下身子,偏头靠在他的胸膛,近在耳畔的是他有力的心跳,她轻声说:“若是以后的日子,千年万年都这样过去,该多好。”
季江夜轻轻握住她的手,“你放心。”怀中的人阖下眼帘,呼吸渐轻,裹在掌心微凉的手指已经有了些暖意,他紧紧的贴着她,嗓音极轻,“从今以后,本座都陪着你。”
她说:“我也希望如此。”
天地间的冷意渐深。
直到最后他睡了过去,凝烟才掀起眼眸看他,将手轻轻挣出他的束缚,指尖一点一点的抚过他的眉目,停顿片刻,才道:“若我有一日遭了善恶报应,先离你而去,我也不想,看着你另娶他人。”
她曾经是个不惧生死的人。
遇到他后,在无数次心底濒于死的时候,那一点从稀薄到逐渐深厚的爱,救了她一次又一次,她总说在谋权图势的路上若是耽于情爱,便会被人杀的寸骨不剩,只是情偏于心,渐渐的长成了不可逆转的局势,她也曾告诫过自己,不可对他动心,动情。
到最后,一塌糊涂。
曾经最不惧生死的人,开始生了畏惧之心,不敢面对对他的情,不敢面对他对自己的情,甚至,已经分辨不清,心底所积攒的情绪是怎样的。
是爱,还是怕。
是爱他不自知。
还是怕自己也生了这种一直以来都被她所厌弃的情愫。
凝烟无从探知,只是有他在的时候,总觉得会有片刻短暂的心安,哪怕一而再再而三的断定,她与他的情路并不坦途,甚至走不到最后,也还是要一错再错。
她微微起身,俯下时,在他唇间轻轻落了一吻。
轻柔的如同羽毛,微微泛着痒。
凝烟也枕在他的臂弯中渐渐阖目,殿角最后的一盏灯火熄落,窗外的寒梅被沉沉覆盖的积雪打落,枝头被折断垂落下来,有了些许轻微的动静。
少顷,他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他什么都没有说,却越发拥紧了她。
这一夜似乎很长,窗棂外的晶莹覆雪化了一次又一次,红梅的弯枝在漆深的夜里颤瑟,季江夜全无睡意,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熟睡的面容,仿佛这样的安稳便胜过了一切。
他想,待到时日够了,便与她成婚。
……
天色渐明,重重宫影在暗涌的流云之下宛若浓墨重彩的剪影,几缕明光顺着殿窗的缝隙扑袭而来,晃了一地隐隐流动的碎银,外头风雪势大,青樽炉火烧得正旺,泛着渐暖的热气。
季江夜正在穿外袍,凝烟放下手中的书卷,遣散了侍奉的妖娘,站起身来为他整理衣衫,取下角犀木架上的那件玄色的貂皮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他顺从似的低下头,任凭她为自己系好大氅,一副甚是乖觉的模样。
凝烟正欲转身要走,却被他握住了手腕,季江夜低头看着她,蹙眉道:“本座瞧着你这些日子很是心不在焉,可是病疾未愈,心思郁结?”
寒风一点一点的衔开了窗沿,蒙上些许凉意,凝烟眉心一颤,淡淡笑道:“我答应过你,不会欺瞒于你。我自是无事,不过是天转凉了,幽冥界又比不得凡间的冬暖夏凉,天界神仙的食雾果腹之躯,难免有些惧冷。”她说着,微微咳嗽。
季江夜凝神片刻,慢慢舒展了眉头。
外头人来报,炳千秋与众将正在于璇瑛殿候着他议事,季江夜伸手环住凝烟的腰,与她相拥了片刻,亲吻她的微微低下的眼眸,方才依依不舍的要走。
凝烟转身看着铜镜中的面容,那面铜镜澄澈如水,分毫不差的倒映着她的面容,瞧上去有些憔悴。
这几个月来,幽冥界发生了几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常年久居帝位的傀儡终是忍受不住,在飞鸿殿上当着众人的面自毁了元神,当场暴毙,连尸骨都未留得,据说还溅了旁人一脸的血。
帝后也一头碰死在了大殿上,追随他去了。
帝君之位若是长久以来的空缺也不免让人忧心,只是先帝君的子嗣早已被季江夜给除了个干净,而这位王上年纪轻轻也未婚娶,一时间无人可担,旁人纷纷请命,请他来坐上帝位,却似乎并没有什么进展。
本就手掌着滔天权力,又何须在乎帝君之位的空衔。
月前的长生殿上,他背对着众人,手上慢条斯理地剪着快要熄尽的烛芯,一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冒死前来的几人面面相觑,不敢抬起头来。
须臾片刻,终是有人站不住了。
为首的那人比之旁人瞧着年长许多,他朝前行了几步,垂首行礼,缓缓开口道:“启禀王上。帝君之位空缺已久,若不请新帝上位,怕是会引起动乱。”
无数的仇恨与欲望前仆后继的席卷而来,将那个年幼的孩子一步步逼向了他曾经最不愿意到达的天地,这一路他哭过、痛骂过、愤恨过,所有的痛楚最后都交织成了欲望,将他推上了高台,推向了黑暗深处,越走越远。
最后那个孩子抬起膝盖,站了起来。
长成了如今的模样,成了无人可挡的君主。
他将手上那物抛在案上,慢慢地回转过身来,一双狭长凤眸宛若深不可测的古井,好似一滩沉沉的似水,掀不起任何波澜。他扫过一眼上前的那人,“新的帝君,该来自然会来,一日不来,你们就等上一日,千年万年不来,你们哪怕他日化作枯骨,也要等下去。”他凤眸微微眯起,笑道:“几位如此心焦,莫非动了篡位之心,也想赌上这条性命攀一攀帝君之位,”
话才落下,殿中的人便跪了一地,齐声回道“不敢”。
方才为首上谏的那人依旧不死心,只道:“帝君之位空悬,难免有人生了异心,况,无人可担帝君之位,也不免被人猜忌以无能者可任尊位,此等流言若是传到外界,一旦口耳相传,流言纷纷,只怕有损我界威严。”
季江夜不动声色的抬起眼帘,抬手挥动的一瞬,一股突如其来的强力宛若勾魂锁链一般将那人拽了上前,他伸手握住那人的脖颈,手上青筋暴起,骨头断裂之声先一步越过了还未脱出口的讨饶,扭断了他的脖颈,随手一抛扔在了几人面前。
那具尸身被突袭的寒鸦啄空了血肉,剩下一张皮着覆住模糊不清的白骨,如同历经千年万年干枯皲裂的老树空干。
众人骇了一跳,面色难看极了。
他的语气很是轻描淡写,“若有人再敢非议此事,本座便剜了他的舌头,”殿外的天倏地伴随着电闪雷鸣昏暗下来,外头尽是豆大雨珠打溅在石阶上,一片伸手快要不辨五指的昏暗重重压覆进来,遮挡着视线,他有些困乏地微微扬了扬下颚,“也定会要了你们的脑袋。”
来人伏首更低。
独享大权的这些年,他竟也有些领略了“孤家寡人”的意味,站在冰冻三尺的寂静天地中,舍去了初衷,背弃了本心,无人奉陪,孤零零的守着那方天地,好不孤单。
是时候该有人来作陪了。
凝烟回转过身,不再去看那面铜镜,她推开殿门一步步向外走去,长长的水墨色鹤纹裙影轻微曳过石阶上的积雪,发出簌簌的声响。
漫天清寒,她独自一人在雪中站了许久。
砭骨的冷仿佛碾过每一寸骨头,犹如蛛网般蔓延在整个脊背,她思量许久,恍若历经了一场叫人醒转不过来的梦魇,直至微微的暖意覆在肩头,才叫醒了她。
她微微侧目,原是身后的人为她披上了一件遮暖的镶银狐皮斗篷,季江夜抬起指尖抚去她额角几片雪,握住她冰冷的手,轻轻笑着:“回去吧。”
凝烟瞧着笼在殿角之内的天,若有所思的微微颔首。
夺取了魂力本该是幸事一桩,喜在眉梢。只是有所为就有所不可为,她违背了天道,抗衡了天意,修炼禁术强唤魔尊魂魄归体,虽已将它斩杀,并未酿下一场祸事,但,人有凡界法律束缚,天上地狱便也有各自的法规桎梏,以免步步踏错,万劫不复。
她从来都没有忘记。
恐怕这一番代价,也近了。
天雷浴火也好,焚骨噬心也罢。
从行出第一步开始,她便从畏惧怯过。
回到极乐殿,棋盘旁侧的缠丝玛瑙案上已经摆满了几道精致可口的糕点小膳,芙蓉糕,桃花酥,茯苓糕,以及两碗撒了一片桂花点缀的酸梅汤,里处又隔水烫着几壶琼华酒。
凝烟看了一眼,在棋局前坐下来,季江夜相对而坐。面前黑白两子,宛若洁净无瑕的轻巧玉石,在悬纱缀着的碧光流苏倒映下泛着微冷的白光。
“你我二人似是好久没下过棋了。”凝烟的目光停在棋势,举袖饮下一杯温热的酒水,颇有兴致。
大雪停歇,殿中香炉上浮的雾气缭绕,他执棋落下,幽幽道:“近些时日难免忙碌,未能好好陪着你,今日这局棋,便权当本座的赔罪之理了。”
凝烟含笑,指尖的白子相继推下,“此局若是我输了,又怎能叫赔罪?只怕是新仇旧账要同你一一算清了。”
“对弈之术,你绝不在本座之下,只怕要平分秋色,又何必如此谦逊。”
“若是玉石俱焚呢。”
季江夜回眸看过来,光线暗淡的疏影里,她眸光清冷,寒得好似一口望眼不见底的无尽黑洞,遮掩着所有藏起的暗意。
他往杯盏中斟满珠白色的酒水,蟒绕莲瓣银杯在指尖轻转,随后仰头饮尽,甘洌醇厚的酒香在喉中化开,很是腻人,他声如淡水,绕避话道:“若是本座输了,任凭处置。”
这一局胜负难分,对弈到了深夜。
凝烟随手落下一子,眼见黑白棋子的局势已然走尽,郁然一叹:“果真是平分秋色。”她将壶中最后一杯琼华酒斟入杯中,问:“平分胜负,你要赌什么?”
季江夜眸光微动,道:“本座有话问你,你也无妨有话来问本座。”他伸手拿过一块芙蓉酥递递了过去,“这第一问,留给你,你想好了,便可问。”
凝烟用手撑着面颊,并未接过他递来的芙蓉酥,盯着他的眼眸看了许久,有些疑惑不解,缓缓开口道:“你这张脸,若是个女儿身,只怕要倾倒众生了。”
他手中的杯盏险些拿不稳,微微色变。
她意味深长的看着他,眼角眉梢间都仿佛带着纨绔子调戏良家女的轻挑。
眉如沉墨,眸如黑玉,冷峻眉目之下鼻梁高挺,唇色薄润,肤如净瓷,一张脸长得活脱脱的像个妖孽,挑不出一点缺出来,若是除去他缠绕在面色上的杀意戾气来说,再落魄些,就算是溅了一脸的血,也权当是病弱惊惧的冷面美人,说是个貌美高挑的女子,也不会让人生疑。
他被看得很是奇怪。
凝烟在心底暗自颔首,话从口出:“你这张脸,长得真是太妖孽了。”她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很是戏谑,压着笑道:“你若是个女子,定然貌美,我娶了你做外室。”
“是吗?”他被“外室”两字激得面色微变,端持杯盏的手不受控的发颤,重重的放在案间,他眉舒展,笑出声来,字字渐顿道:“又怎及得上你清仙冷傲,光艳夺目。”
凝烟失笑,走上前来,指尖挑起他的下颚打量着他,轻声道:“你觉得我漂亮吗?”
轻轻扬起的香风侵入鼻尖,他喉结微滚,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凝烟顺势攀上了他的肩,他眉目低垂,快要贴上她的唇时却被躲了过去。
凝烟与他对视片刻,道:“将来若有一日你与我作对,我也定会将你弃之如敝履,你我的过往再也不相提。”
她神色冷漠,问:”若我挡了你的路,你可会亦将我弃之。”
季江夜看着她,并未答话。
在这片刻的沉默中,她试想过无数答案。
但最终敲定的,还是想他心无牵挂。
毕竟报应加身,她如今尚未恢复,若不能险胜,只怕定被诛杀在天道雷劫之下。
他若是能弃她,到那时,便也无所忧虑了。
若能活得下来,便与他成婚。
若是死于雷劫,千秋工笔之下,也不会污浊了她的名讳。
那些丰功伟绩始终都在。
他也能心安理得的活下去。
他的温度隔着衣衫透过来,这般相拥之态煞有耳鬓缠绵之意,终于,他应了这句话,只是简短的两个字:“不会。”
仿佛五雷轰顶,凝烟躲过他的目光,站起身来侧对着他,轻声道:“该你问我了。“
“你是否还有些事在瞒着本座。”他道。
凝烟阖目,道:“是。”
季江夜也跟着站起来,“究竟是何事?”
凝烟回转过身,说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你也不必再问,你只需要知道,我所做下的决定,走的每一步,都不会伤了你的性命。”
“那你的性命呢?”
那便不干你的事了!”
他眉头一皱,上前扯住她的衣袖将人带到了面前,怒极反笑,“不干本座的事?凝烟,你莫要忘了你的身份……”
你还是本座的未婚妻子。
话未脱口。
“放肆!”凝烟怒道,一下挣脱了他的手腕,“凭你是谁?”
季江夜神色阴沉,强压着怒火看向她:“你瞒了本座百次千次,本座也从未怨过你,只可惜,你从未将本座视为可信之人!”
理智之弦在脑海中轰然铮断。
凝烟还未来得及回答,胸中怒火占了上风,衣袖挥起时一掌落下,将他打得微微偏过头去。
喉间的苦腥蔓延上来,面颊是火辣辣的疼,他抬指拭去嘴角淌下的血渍,虚抚了一下面颊,掌间所残留的,便是一股如冬雪清冽般的冷香。
凝烟侧首看了一眼尚在作疼的掌心,已是后悔。
只是方才理智尚无,她真的想杀了他。
她本想上前安慰,却还是一副冷言冷语,斥责他道:“我看你是疯魔了,若是服了五石散,便尽快去喝些汤药清醒清醒,免得还是这副鬼样子,愚不可及。”
凝烟看着他,嗓音渐轻,面色似是缓和了不少道:“若你嫌我诸多不好,亦可再寻他人结缘,也不必在我身上浪费诸多时日。”她说着便要走出殿外。
还未踏出几步,殿门就在身前传出阵阵紫色流电,灯盏也随之全数熄灭,洒进来的银白月色太过清微,只怕连脚下的路都瞧不太清,她转过身看向他,几步之外的人神色平静,只是天色太暗,恍惚间只能瞧见他面部的轮廓。
她并未开口,只觉那双漆黑似水眸子在盯着她看,也不晓得究竟为何意。对视片刻,凝烟似乎也有些心虚,转头看向别处,抚袖正要走。
凛冽的紫色寒光在一瞬之间便掠至她的身前挡了去路,他身形极高,堪堪将凝烟的气势给压了半头,凝烟心中微动,微微颦眉,“你还要做什么?”
“你当真没有什么要对本座解释的吗?”他的手顺势攥住她的袖子,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只要你说了,真话也好,假话也罢。本座都信你。”
凝烟将攥住她衣袖的那只手轻轻推下,狠下心道:“没有。”
他的眼眸在一瞬之间黯淡下来,凝烟看了他一眼,紧接着转过身便要走出殿外,刚行出五六步之外,便有一道长影追了上来。
地上的影子交叠缠绵,他自身后抱住了她,一双手环在她的腰间,忽然轻声道:“都是本座的错。”他的声音很轻,在脱口的时候便被透进来的风溶掉,但她显然是听到了,凝烟就这样任凭他抱着,心中隐隐泛出几分酸涩来。
怎么会是他的错。
从始至终都是她,欺他瞒他。
凝烟面露犹疑,只是思量了半刻,便将身后的人狠狠推开,就要走出殿外,只是指尖正要处上殿门,便被一个推搡拉扯间抵在了门上,引得殿门微微晃动。
他似乎有些失神,只是攥住她手腕的手却从未松开。
砭骨的寒冷穿过心胸,没入了肺腑,就连唇齿间都是苦涩的。
凝烟不肯看他。
“王上,奴奉命为您调理的药膳现已熬好,特来奉上……”殿外不合时宜的一声问候传来,打破了本要僵持下去的寂静。
“滚出去——!”与怒喝声一同穿过殿门的,便是烛盏挥落在地的声响。
殿外的奴仆女婢应声跪地。
季江夜的眼眶微微泛红,就好似刚哭过一般,抬起的拇指一点一点的擦拭着她的唇角,又在她将要出手之时掐住她的面颊,咫尺相对间的混乱之下,他欺身压了上来,恶狠狠的吻着她。凝烟被他反握住的手腕逐渐失力,指尖抠着殿门上微微突起的花纹,周遭铺天盖地的都是他的气息,若不是唇齿相依的缠绵时刻提醒着她,就仿佛要将她剥皮挫骨般凶狠。
前后无路,进退两难。
颈间作痛,她不可抑制的惊呼出声,与此同时身子重重地覆上了殿门,耳鬓厮磨的低语与殿门轻微的晃动撞了出来。
殿外跪伏一地的人微微抬首,面面相觑。
报复性的咬过她的后颈,他便将人在怀里死死摁住,凝烟有些愤恨的看着他,一步上前覆在了他的唇间,也狠狠地咬了下去,唇齿撕破了他的唇间,轻微的甜腥顺着缝隙漫入舌尖,她才往后避退了一步。
他目光复杂的看过来,眼神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耳廓,又紧跟着朝前挪动了一步,低垂着眸看她,微微淌血的唇有意无意的抚过她的面颊,每一下都叫人绷紧了身子,越发滚烫。凝烟的眼睫轻颤着,不知是恐惧亦或是敏感。
她已经退无可退,后颈的齿痕还在隐隐作痛。
他简直是个疯子!
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身前的人步步紧逼,两道状似缠绵的影子紧紧的贴在殿影,他忽然将她托举起来,耳上晃动的珠子一下下地打着他的面颊,他却如同疯兽一般紧紧的盯着她,低声询问:“大婚的婚袍,你想要什么颜色?”
这样的口气,仿佛若她拒绝了,便会被他屠杀在地。
天色深暗,殿中也没点着烛火,紧靠着殿外的月光与透射进来的宫灯为照,越是昏暗的环境,便越是将她相衬得肤色更白,胜似凝脂美玉。
“谁要同你成婚。”凝烟冷笑道,“除非是那个人也跟你一般疯了!”
“你肤色白,倒是很衬艳红。”
凝烟:“……”
“那便备五套婚服。”季江夜似笑非笑的瞧着她,“丹罽、碧城、鸦墨、朱墨、綪茷,五色各制一套为你做婚袍。开春的时候便是个极好的日子,万艳同彻,你我的婚期便定在春日里的第一朵花盛开之时,那时候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他看着她,郑重道:“凝烟,成婚一事本座绝不可依你,你嫁也好,不嫁也罢,本座一刻都不能再等了!”
这架势,明晃晃的是在逼婚。
“本座若认定了,便绝不会放手。”他在她耳畔咬语道,“就算是死,本座也要同你死在一处,生前死后,本座绝不会允你再逃一步。”
她的目光对上他的视线,什么都没说。
……
天道雷劫正如她预料的那般冲破了短暂的平静,像一把刃头刺入了心肺狠狠剜掉,救也不能救,逃也无法逃,只能深深的受着这些痛楚,逐渐死去。
天地间再一次晃动起来,在乌云密布的空中撕裂出一道极大的空缺,玄电影子毫无征兆的劈了下来,打向了重重宫阙,殿脊粉碎四裂,溅的到处都是坚石。
千百里之外的月寒山涧,闻听杯盏破裂,唤醒了闭目沉思的人。
那人起身看了一眼打破在地的银盏,滚烫的琥珀色清茶顺着山间的缝隙四处流淌,渐渐的渗透了雾气。她起身朝前向外走去,凛冽的寒风吹拂着她的衣袖,灌了一身凉意。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
石桌上的玉骨剑被外头的雷声震得跃跃欲试,奋力想要跳脱出来助她一臂之力。天间的雷声越来越沉,光影逐渐逼近,映得她满身白光,若是从远处瞧,便如同有人提着灯在跟前,才有这么盛极的明光来。
七七四十九道天劫。
若是换个修为品阶差些的来受这些,只怕是要性命垂危,魂飞魄散了。
凝烟神色镇定如初,仿似即将要到来的,是一位远访而来的故客。
第一道天劫声势浩大的降下,让人躲闪不及,凝烟一个仰身避退,趁势将玉骨剑掌控在前,薄如冷玉的长刃在法力的加持之下,又生生挨过了一道天劫。
山涧的尘石滚动流泄,天劫蓄势再来,凝烟眸光狠厉,抬剑一横,死死抵住降下的浩势雷劫,却也不得不因这浑厚力道被逼得向后退去。
天间乌云密布,将一切光线都遮掩的黯淡下来,山脊所覆的大片冬雪都被雷火烧穿成水,一点一点的从陡峭的山涧石头缝渗透下来。
她目视着天间雷火,掌间隐隐已被汗水打湿,上前一步再迎天道劫数,雷电在天云缺处蓄势再来,以猛烈之势穿过半空,凝烟正要上前挡来,山间远处却浮现一条纵横而来的黑龙,停挡在她的身前,张口穿透了天雷,吞入腹中。
黑龙伸展开来,一身的黑麟明光泠泠,似蛟似蛇,却又比寻常蛟蛇体型猛涨了数倍,背脊之上振翅摇动,目光凶残,一口银白獠牙外生,瞧着悍猛无比。
它忽然转身,乖顺的俯下龙首,一人缓缓从黑龙脊背上走了下来,目光微微上移,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身的石墨色鎏金蟒衣,这样深沉的一身颜色,除却他还会有谁。
面前的人微微抬首,露出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身后俯首称臣的黑龙化作一缕残烟,最后消退成蟒龙戒指,伏在他的指间。
“你不是说,独自一人前来赏景吗?”一声不咸不淡的问候传来,他轻轻拨弄着缠绕在指间的戒指,渐渐吐出几个字,“你又骗本座。”
凝烟只觉又气又好笑,抬声道:“我恐你你修为法力太低,再误我大事,若到时不测,你性命垂危,还不是要我来救你,我只是怕太麻烦。”
季江夜微微笑着看向了她,道:“那本座还是要谢过你记挂之恩了。”
天雷在二人谈话间连降数道凶猛而来,凝烟一把将人拉在身侧接连躲避,又起身抬手,掌心间滚滚法力一下接住降下的天劫,只是这一下来势太过凶猛,仿佛穿透了胸脊,就连脚步都有些虚浮,不受控地往后退去。
掌间快要支撑不住,凝烟稳住身形,挥手间狠狠撕扯住天雷电火朝外掷去,化作燃烧的猩红烈火,满天的残火在山涧溅射四散。
季江夜的目光紧紧锁在她的身上,眸底流露出来的是毫不吝啬地露出赞赏之意。
他没有看错她。
她从不需要任何的羽翼庇护来佑其一生,自身的羽翼便是对她最有力的屏障,能与天道抗衡,也能庇护自己不受其害。
不为别的。
只为她从不肯向任何人低头,就这样骄傲的活了半生。
扑袭来的天劫雷火灼烫无比,要将人烧穿。季江夜纵身一掠便形至她跟前将人护在后头,他一面挡着雷劫,一面以术法捆锁成链将她推在危险之外。
他见她毫发无伤地退出在外,抬手撑着天劫朝前狠掷,天火劈在浓雾环绕的群山间,刹那间打断了一处山头,无数山石滚落,不见踪影。
天雷一遍遍降下,他便不知乏倦地为她抵挡。
“什么天道命数,不过是欺弄人心的把戏。”他眸中嘲讽涌动,“本座从来就不信命。若说天道法力,也该本座在上,为尊六界。”
六界都该为他掌中物。
天下人都该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再也不要那样屈辱的过活,所有欲想得到的,都该成真。
凝烟掌心间法力潮涌翻腾,挣断了缠绕在腰间的铁锁,奋力上前一剑斩断了劈下来的天劫,杀意腾腾翻滚,势头快要越过了天劫。
气氛紧绷。
到最后,只剩下最后十道天劫雷火。
凝烟瞧着神色愉悦,忽然出声道:“你想不想猜猜,那个傀儡,那个如提线木偶般废物的帝君,究竟为何而死。”
季江夜顺势看向了她的目光,“你杀的?”
“你把我想的也太过残忍了些。”凝烟徒手接下天劫,还面色不改地同他开着玩笑,“不过你说的也不错,他的死我确实出了一份力,他临死之前见过的人,便只有我。药膳中操控心神,无法聚气修炼的毒,也是我亲手练制,只是我也未曾料到,他竟会当众自焚元神,不过也好,这般懦弱的无用匹夫,若是还要苟且偷生,才真是天道不公。”
“若是将来有一日,你惹我心生不快。”她微微偏首,含笑道:“我也会杀了你,只不过要比这次凶残些,将你剥皮锉骨,死后也不得安宁。”
季江夜闻听此话,默默地在心里将他同那个傀儡做了个比较,也同她玩笑起来,“想不到你竟如此的薄情寡义,实在令本座心寒。”
“吾妻太过凶狠,竟要舍弃亲夫于不顾。”
“你……”凝烟狠狠剜了他一眼,与他同挡下一道天劫,冷笑道:“再敢多话,只需偏过一寸,我便可要你今日死在天劫之下,烧得挫骨成灰。”
他只觉得凝烟脱口而出的话太过恶劣,意图再明显不过。
每一下,都想要他的命脉。
“本座若是死了,来日你要嫁谁?”
她神色十分淡漠,反问道:“我也无需嫁谁,来日称帝之路坦途无碍,天下多少人的生死都掌握在我的手中,到那时,我还需嫁给谁吗?”
山间的风烫得惊人,他扛着随时都会要人性命的天劫,一滴滚烫的汗珠顺着鼻梁滑落下来,渐渐汗湿了双鬓。
烈烈风声中,除却天劫,便是她的言语。
“论论能力,我绝不在你之下,那些人更是我抬手间便能将其一举击杀的蝼蚁,若论出身,我也自觉从未低人一头,反而在其上,若说血统,你我来日成婚,我便也可算幽冥王室中人,再要论其修为法力,这六界上下胜过我的又有几人。”她移来的的目光很是居高临下,“你说,就凭我这般的人,还坐不得帝君之位吗?”
他只是笑了一声,并不作答。
到最后,凝烟与他一同扛下最后一道天雷。
他们相对而立,山涧上的风吹拂过每一寸的发,吹过衣间的绣纹,髻间摇晃的玉钗。
彼此无言,又仿佛将话都说尽了。
……
月光照拂过重重宫殿,万籁俱寂的夜里只可闻听窗外的簌簌风雪,季江夜在床榻间守着她,见她安然睡去,推开了殿门,大步朝外走去。
宫外连绵的灯火映衬着鬼将冰冷的铁甲,铁甲随着万千兵将跪下的腿膝发出沉闷的摩擦,他跨上了良驹,在耳边一声声的行礼过后,连夜踏出了幽冥宫门,再次征战。
案间的烛火渐渐微弱,纸上几行小字时昏时暗:
凝烟吾妻,你我将有数日之别,今夜不辞而别,只因难狠下心再见你,更恐无法安心离去,后殿有我所备下之物,可供你闲时驱乏,分别之时,还请珍重。
那一夜,自他走后,案前的人对着手中的信纸看了良久。
直至天明,攥在指间的信纸在抬手间拂掠过在旁的残火灯影,焚作残灰,化作了一团污秽,微微泛着火星。
她看着窗外渐升的明光,若有所思。
同年,同日。
妖界大败,不过三五日间便被降服,妖界之主开城献降,在煤炭为铺的道上一步步的跪了过来,被逼着朝面前居于黑龙之上的人称臣。
鬼族与妖界尽收囊中,十二部落奉他为王,甘愿俯首。
曾经匍匐于人下的求棺孩童,十几万年前还要从仇人眼下讨生活的懦弱之辈,终是在一朝一夕之间,长成了不可战胜的强者。
这条路很漫长,失去过,得到过。
所失去的不会再现复,所拥有的也不会再失去。
权利,的确是个十分受用之物。
在落魄之时,便是一根救命稻草。
在餍足之时,就成了在掌间把玩的玩物。
时至今日,再也无人敢在他面前叫嚣一句“孽种。”
他的目光放得很是长远,在完全掌控三界权力之后,便又盯上了剩下三界。
转战攻之。
他要送她一场六界最盛大的婚礼。
也是成就自己一统六界之愿。
黑龙稳稳载着脊背上的人踏过六界的每一寸角落,所到之处,战火不断。
他的怀中还携着林妃生前的画像。
画中的女人貌美温柔,嘴角噙着笑意。
生前时她说,想带他走过六界的每一寸角落,看过每一寸天地。
如今也算是替她还愿了。
六界一统,再无分裂。
曾经划地为界,现如今,脚下踏过的每一片路,都是他的疆土。
天下人尽是他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