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妖界到天族,从魔域到宫阙,这一路上铁蹄踏过寒水,饮过风霜,泥洼里的浑浆混着溅撒下来的污血,又泛起一股浓郁的腥臭。为首之人稳稳载于黑龙之上,神色冷冽,背后尽是滔天的火浪,滚滚淌动的电流。
唯有凡界,安然无恙。
百万年间来,幽冥界根基未稳之时,妖界与鬼族便纷纷朝着幽冥界开战,大肆杀戮,至于天族,更是虚伪的可笑,以善之名,背后藏着刀子,想要幽冥界俯首称臣,做九重宫阙之下,任人践踏的棋子,任人杀戮的骨肉,反而还能背上一个宽宏大度的名声。
数任帝君在位,幽冥界便如同蝼蚁置于烈火之上,献出去了无数金银珠宝,也忍受着那些屈辱骂名,做更强大族界的脚下狗。
季江夜从来都没有忘。
母亲残魂在幻境之中的教诲,那些幼年所受的屈辱,流淌过的血泪,尝过的残羹污水,都是一把又一把的锋刀利刃,伤痛快要结痂的时候,这些刀子就会一次又一次的捅穿了他。
得恩报恩,得仇报仇。
若是没有林妃的生养之恩,他便永远逃不过一个死字,被人掐死在襁褓,又或是在幽冥宫中被狼犬撕咬成残碎,在季清霖鄙夷的目光之下,成长生殿后斗兽场的玩物,一切皆有可能,唯一避开的,便是生。
命运捉弄,成了帝君陛下的长子,这样何其威风的头衔身份,成了牵绊他一生的枷锁,因这个身份,母亲失去了尊严,因这个头衔,这条血脉,他成了六界上下人尽皆知的私生子,一个男人风流一夜之下的孽种,若他的生父不是帝君,换了旁的男人,他便连一点泥污都算不上,这可笑至极的命数,生也不能,死也不能。
他承担着这些骂名,这些罪恶活了下来,母亲死后,他就只是一具脱离了行尸走肉的孤魂野鬼,滔天的恨意将心中最后一丝理智埋没,他杀了生父,杀了那些欺辱他的手足,杀了那些欺辱过林妃的人,却换不回来曾经。
权利的滋味,胜过这世间万千。
拥有着权利,便可呼风唤雨,坐拥天下。
拥有着法力,便可视旁人如蝼蚁,不再是被践踏的命。
六界一统,天下不再分裂,也不再有风云乱世,那些英才枭雄辈出的时候已然过去,强大的枭雄英豪在麾下卖命称下,现如今,上天入地,谁人不知他名讳,又有谁人不知他法力。
他用尽了太多时候,来去填补仇恨的空缺,也用尽了太多安稳的命数,来换取六界一统的荣耀,天下再无战乱的好时候,以及美名的殊荣。
幼年时讨厌的杀戮纷争,到如今成了他的手段。
母亲最厌弃的血脉残杀,竟成了他起始的第一步。
或是林妃不懂,他到底是个心性极烈的孩子,长不成任人调遣的模样,他做不来好人,便只能做坏人,所谓的血脉相牵,手足父子,都视他于无物,如尘埃。
欺辱他,杀死他,都如同摔碎一杯茶盏般,简单得让人不会移目瞧来。
他过怕了那样的日子,也过惯了权利之巅的好时候。
至此之后,再无人敢叫他一句,私生子。
大捷归来之时,鬼魅精魄跪了满城,三拜叩首。
幽冥界的最后一场大雪落尽,春寒化去,烟雨朦胧之中悄然绽放了第一抹春色,缀在曲折蜿蜒枝头上的西府海棠含着晨曦间的朝露迎风争艳,珠缀一重重,清晓近帘栊。
婉越宛沉重的宫门在渐微细雨中被人推开,走在前头的妖娘挑着玲珑六角宫灯退至在旁,微微颔首跪了下来。镶金兽纹的靴履踏入内庭,玄色衣袍迤拖在地,卷起的片片梨花泛起轻微的声响,清冷如旧。
他朝着正殿行去,一步一步的跨过石阶,推开了最后一重宫门。映入眼帘的是如往昔一般的布景陈设,案间置于净水青玉瓶中的红梅早已不复艳丽光彩,沉沉烟雾洒落进来,蒙了些许尘灰的铜镜瞧着更为模糊,隐约能瞧见的,便只有玄色衣袍间突起的鎏金绣纹。
他忽然忆起了许多。
从一无所有,再到坐拥权势,又一步步走到了如今。
他看着再无故人的婉越苑,往日隐去的旧事便如潮水般涌来。
大概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意识到只有掌权之人,才不会那般命如草芥,轻贱地可怜。
是跪在长生殿前,磕破了头也求不来的棺椁?
是在暗室之中,撑着快要被打断的腿膝半爬半跪的将奄奄一息的母亲抱入怀中?
还是身为私生子,卑入尘埃的贱命。
扳倒仇敌,置身于滔天大权之上,他该是像他原以为地那样。
痛快的醉一场,或是如释重负的大笑。
但,全都没有。
季清霖夺走了她的性命。
他便恨极了她。
他违背了她同他讲过的那些话。
长成了一具载着血海深仇的行尸走肉,父子反目,血脉相残,以及所注下的无尽杀戮。
这都是母亲所厌极的模样。
他便也恨极了自己。
报了仇,得了势,却也违背了母亲生前最后的苦苦哀求,就如同在满腔热血之下,泼上了一盆沉寂许久的死水,在痛苦增生的旧疾之上,又添新伤。
揉碎了筋骨。
微微侧目看着靠在案上的铜镜,他起身走上前,慢慢地,半跪下了身膝,一点一点的擦拭着上头的尘埃,对上铜镜中的视线。
那一双眼尾微微挑起的狭长凤目,总是夹杂着堪不破的意味,有时看着无欲无求,甚至是疲惫麻地麻木,但大多时候,更像极了一泓浑浊的死水。
深沉漆黑,是浸骨的寒意。
他长着一副与季清霖近乎七八分相似的容貌,只是比起生父那张一眼就能让人看透眼底野心的面孔来,他倒是更多了几分沉稳,以及比之更为硬朗的眉骨,更为好看的眉眼。
就是这张脸。
别人瞧过来的时候总带着几分异样。
年幼的时候,林妃便说他像极了父亲,在边境之地的时候,他与母亲相伴一处,每每问起父亲之时,她便总不肯多舍下几句,只是看着母亲垂来的柔婉目光,他似乎也懂了片刻。
母亲看着他时,总是带着几分深深地眷恋。
回到幽冥宫,季清霖便很少与他会面,许是瞧不起那份称帝之前的露水情缘,又或是在众多尊贵血脉之下,这个无名无分的儿子,便是可随意抛掷在外的野犬。
只是初次的相见,尚且年幼的他躲在母亲身侧攥着她的衣衫,微微探头瞧了过去,一下便被帝君冠冕上的流苏晃了眼,帝君的冠冕在那个男人的面前晃呀晃,或许是垂在眼前的流冕太过碍眼,使他瞧不清他,他的生父才不过一眼就移开。
再到后来,长生殿的逼宫造反。
他大概是第一次瞧清他的模样。
这个卑若尘埃,微如残火的儿子竟与他这般相似。那是林妃所诞下的骨肉,是他一夜荒唐之下的象征,是他不想再面对的过去。
所以看着面前那张像极了他却又酷似林妃的面孔。
他是暴怒的。
哪怕他对林妃并没有滔天的仇恨,都让他对自己的血脉弃之如敝履,恨之如死敌。
往事流转,他在婉越苑等了良久,也不知是在等谁,最后宫殿中的残火燃尽,窗外夜色渐浓,如沉沉覆住地一张墨纸,将这座沉寂许久的宫殿困囚。
日已尽,月偏东。
他起身走出殿外,看着云霞间半掩的玉轮,梨花泛冷香,扑袭过来。
仿佛又看到了母亲。
幼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轮半月。
林妃将身旁的幼子抱了起来,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势将他紧紧揽抱在怀,覆盖满身的月华映衬着她温柔的眉眼,眼瞳中轻曳的寒光如流萤微火。
“夜儿啊。”她轻轻地唤着他的名讳,抬起指尖朝向天间当空的皓月与满天的繁星,她微微侧目瞧着他,笑得温婉依旧,“你瞧,这天上的明月与繁星,千年万年都长在一处,或是相互对望,又或是紧紧牵连,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曾别过。”
怀中的孩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若有所思地重重颔首。
林妃瞧着他的模样便又笑了起来,亲昵的刮了刮他的鼻尖,“待到我们夜儿将来再长成些,遇到了深爱的姑娘,定要紧紧的抓着她的手不放开,疼她爱她。”她话到此处,目光隐隐有些黯然,道:“女子一生,所希望的,所追求的,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胸腔中只长了一颗心,便是要人一生只一次心动,待到将来,万不可辜负了人家。”林妃看着依靠在她胸前渐渐有了困意的孩子,低声道:“所以母亲要你懂得,这世间的男子一生只有一个妻子,那便是最好的,这辈子紧紧的挨在一块儿,守着彼此,不要让人家失了意。”
他靠在母亲的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微微仰头,“母亲……”
“嗯?”
“爱是什么?”
“真心之人最不易得。”她轻轻说着,“爱是这个世上同样珍贵难得之物。”
“那爱一个人,该是什么样子?”
他环抱着她的脖颈,说话间的声音带着困倦,小孩子嗓音稚嫩,如此听来,便如同撒娇一般。
她思索片刻,道:“等夜儿长大,遇到了心悦之人,或许便懂了。爱一个人的样子,大概是,你会想日日夜夜的守着她,因她一颦一笑而欢喜,有时又为她难过,为她的一句话神伤,更多的时候,是会想将自己的那颗心交付给她,告诉她,你很爱她,在不相见的日子会愿意等着她……”
林妃的声音渐微。
爱是什么?
如今历经千年万年,沧海桑田。
他似乎依旧没有摸透这个字。
却记住了林妃口中所说的那一句话。
爱一个人时,就要紧紧的抓着她的手不放。
树间斜影朝着冬窗投落殿内晃得一地清寒,苑中的合欢花也在他的身前尽数绽放,从稀疏枯枝,冒尖儿的花骨朵,再到化作漫天粉紫花影,飘落四方。
……
夜殇殿的灯火辉煌如昼,点着排排跃影的红烛。
檀木牙雕翎寒梅花绕龙插屏遮挡在殿侧,流金叠玉千丝灯之中香雾徐徐朝外散开,化作残烟萦绕在屏风上的龙脊,如应龙腾云,神似一派巍峨天景。紫暖冷玉霓裳架上依次悬着五套繁琐华美的婚袍。
细细用金线缠绕的鸾凤穿梭在流红夺目的衣间,婚袍厚重繁复,里衣料子为轻薄的软烟罗,外衣则用了更为华贵的金线缂丝凤尾缎,一身的颜色绮丽如霞,胸前以彩线绣嵌的比翼双鸟俯首交颈,袖口衣襟处都细细镶嵌着细小的明珠化作点缀,再往上瞧,便是衣饰的身后展翅的一尾焰金鸾凤,凤凰昂首,点睛之处便是那一双嵌在风眸上的鲛鱼泪珠,在烛光之下的光彩流转泠泠,神态很是倨傲,又如同精细描摹篆刻的浮雕,栩栩如生。伸展的衣䙓间缠垂着细长鎏金,相配的披帛却是薄若蝉翼,居中垂落着鎏金牡丹钩坠,只需在有风处,便会颤动摇曳,发出声声渐续细微的叮呤。
凝烟站在屏风前,不过片刻便移目。
在这片刻的沉思,她想了许多,从与他初见结缘,再到后来历经种种,这样的缘分,该是如天高,如海深,叫人一刻也不敢松懈。
只是,她还是笃定当日昏了头,才并未反驳他成婚之一事。
仔细想来,倒像是被骗婚的!
她愤然转身朝向那张堆满了碧光酒的案几,指尖紧紧攥着案间的杯盏,将其摔得四分五裂,溅了满地的水珠。
殿门从外被人推动,有人脚步轻移入内。
凝烟抬眸看去,正巧对上了那人瞧来的目光。
对视的一瞬,她便将目光移开,微微侧着身子撑着头。
背着烛光,一道黑影从外徐徐走来,目光率先落在了那几套婚袍上,颇为满意,随后转身朝着凝烟行去,自顾自的在案侧坐了下来。
依着礼数,大婚前夜,新嫁娘是不能同新郎官相见的。
但显然,他绝不像个守礼之人,否则也不会深更半夜的,潜入凝烟的寝殿。
烟雾缭绕的殿内,碧光酒的酒香快要将着烟雾碾成虚无。
他瞧着胡乱堆积的白玉酒坛,眸色晦暗了几分,起身停在了凝烟的身侧,一道重重覆下的长影将身后的烛光压了下来,时昏时暗。
凝烟被这光线晃得眩晕,颇为不悦的皱了皱眉,转过头看向身前那人,压着怒火道:“深更半夜,不在自个儿殿中,来寻我作甚?”
季江夜抬袖挥灭了几盏烛光,凝烟的眉目才舒展了下来,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她朝他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你若无事,便退下吧,我有些乏了。”
“你莫非忘了?”他看着凝烟的目光,“你我明日大婚。”
“明日大婚,那便明日再提。今夜为时过早了。”
凝烟一身酒气,饶是个再愚笨之人,怕是也能瞧得出来。
殿中的灯火在他抬手间熄尽,只留了榻侧的一盏。
一片黑暗之中,他再度俯下了身将人横抱在怀,凝烟顺势靠着他的肩颈,他抱着怀中的人,大步走向屏风后的卧榻,扯起幔帐将凝烟放了下来。
灯火模糊,她快要瞧不清他的身影,伸出指尖攥住了他的手腕。
凝烟发间的钗环窸窣,一双桃花眸明澈如水,在那盏焰火细微的灯盏之下,更是衬得容色如玉,眸光潋滟,瞧着倒比往常少了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
他看着攥在他腕间的那只手,目光渐渐上移,“若是本座不提,你怕不是就要忘了明日大婚。”
凝烟看了他一眼,将攥在他腕间的手放了下来,道:“你何时学会揣测人心了。”
她瞧着与往常无二。
季江夜的面色难辨喜怒,道:“你就那么不想嫁给本座?”
“倒也不是。”
他看着她,连呼吸都放缓了些许。
凝烟扫了他一眼,十分郑重,“你长得好看。”
季江夜:“……”
“我喜欢长得俊俏的人,看着很是赏心悦目。”凝烟站起身与他相对,他正巧为她理好了发间缠绕交叠的镶银玉钗,凝烟整个人被他的身影遮在榻前,除了酒味,便是他身上浓烈的月鳞冷香。
从前他大多在外征战,身上尽是些杀戮过后残存的腥味,虽是混着熏香的味道,却还是难以遮掩,若说从前是血气方刚,那现如今便是多了些许的端正优雅,将杀气藏匿在后。
就如同他在衣饰上从窄袖换作了宽袖。
季江夜扶着她坐了下来,像是怕她冷,又将脱下貂皮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方才罢休。他看着她有些泛红的面颊,抬起食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前,极为罕见地笑了一下。
凝烟很是不悦。
“你喝了多少酒?”
“也没多少。”
“那还醉成这副样子?”
凝烟旋即反驳:“骏马也有失蹄的时候,饶是再千杯不醉的人,也有失意的时候……不是大喜就是大悲。况且,我又没醉。”话到此处,她将那件貂皮大氅脱了下来扔在榻间,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我不冷。”
他煞有兴致的看着她,道:“那你是喜是悲?”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将那件貂皮大氅拢在了她的身上。
“许是大悲。”
季江夜失笑。
殿中寂静须臾,仿若无人。
“这灯烛太刺眼了。”凝烟稍稍颦起眉,挥袖一下将那灯盏打落在地。想要站起身,身形一个踉跄却又坐了下来,顺势抱住他的腰身,季江夜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险些后退。
殿中霎时陷入了一片伸不见指的昏暗,他揽住凝烟的脊背,安抚似的轻抚了两下,便又问:“你今夜喝酒醉成这样,是为喜为悲,还是,”他的语气渐渐放慢,“为了什么人?”
“为了你。明日就要同你成婚了,我大约是高兴的。”凝烟抬起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只是我又有些不甘心,历代帝君成婚,都是要娶帝后的。你若是照着礼数嫁给了我入赘过来,我也能保你一辈子的富贵荣华,不愁金银,要你风光一世。”
季江夜顺势坐在了榻侧,扶着凝烟抱在怀中,一下一下地顺着她散落在背的长发,扯起貂皮大氅盖了过来,亲吻她鬓角的发,“等你做了帝君,你嫁给本座,也能保本座一世的富贵荣华,祥和安宁。”
凝烟枕在他的肩颈,“当年与你初见,就觉得你生得好看,想不到现如今,你就要成我的人了……”她虚张着眼眸,“做我的人,你是不是也很高兴。”
他由着她讲胡话,轻轻的“嗯”了一下。
凝烟倏地抬起身,捧起了他的面颊,“我有话要同你说,我……”醉意正浓不免眼前一片眩晕,她抓着他的衣袖稳住身形,“我想同你成婚。”
许是华雕镂空挡窗外的风送了进来,吹散了几分酒气,凝烟说出的话实在不像是酒后失言。季江夜垂下眼帘,渐重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面侧,“不是被迫?”
凝烟瞪了他一眼,作势便要下榻,却被一只修长冰冷的手握住了手腕,长长的衣袂曳过他的眼前,凝烟整个人便又被他摁在了怀中,欲想摆脱,奈何酒后失力,显然无济于事。
殿外濛濛烟雨,在怀中的人却像是随时便能激起滚烫的一块冷玉。
他的爱,他的欲,他的痛,他的痴。
便都在此处。
……
殿外红绸遮天,殿中红烛高燃。
繁复层叠的婚袍自身后如流水般散开,宛若流霞却又比流霞之色更明艳些,紧紧交缠的神鸾凤鸟在衣间宛若漆柱浮雕,腰身上缀了缠绕一围的赤金环佩,搭在身后的绫罗披帛轻薄似寒蝉,鎏金牡丹钩坠映着红烛摇曳虚影,花颜扶鸾凤冠正戴半挽的发间,赤金拔丝丹凤口衔颗明珠宝结,斜斜插着碧玺雕花簪,金玉凤纹后压锁在编织的发间,胸前身后散落长发,腕间的赤银流碧金玉镯随着手边的动作微微相撞。
凝烟抬起眸,伸展开来的衣袖也随着衣袂覆地。
古铜大钟如龙鸣般而来,侍奉在殿的妖娘连忙叩首跪了一地。
樊越用手背拭着泪,朝着她伏拜叩首,伸手将绣着凤尾的嵌金花纹盖头覆在了她的身上,盖头为浮光玉纱所制,在烛光下曳曳动人,四角垂落的玉穗在身前晃动。
她一步步朝外走去,妖娘跟在后头随行,为首几人举起了仪仗。
墨玉麒麟兽重重喘息,见凝烟前来,便又撑起膝站起身,脊背上担着的一顶鸾轿随着它起身的动作也随之摇晃起来,红纱在烈阳之下轻薄得如同纸上颜色,轿顶的华缠绕着口中吐雾的浮雕金龙。
凝烟行动间瞧见了底下的斑驳人影,以极其谨慎的姿态伏低,再随着众人伏地行礼之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伸了过来,将她的手放在掌心。
凝烟抬头看去,隔着盖头什么都瞧不清,只是身前的影子太过熟悉,让她微微心安。
梧琼殿前,三千九百八十九阶,婚袍自身后长长铺就下来,随着二人的脚步缓移,穿过越来越近的云雾,一步步踏上了最高的台阶,宫殿的四方绕着巍峨的峰峦,时有百鸟穿过,叫声凄厉。
“夫妻对拜——”
他与她牵着红绸,转身相拜,剪下二人各自一缕长发缠绕在红线间置于金漆托盘。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二拜高堂——”
但见林妃的牌位奉于高案之上,二人侧过身来,遥遥叩拜。季江夜抬首间,仿佛正瞧见林妃坐于案侧,一如往昔的温柔端庄,含笑看他。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他与她相守,不相离。
这一路走来,历经多少蹉跎磨难,嗔痴纠缠。
初见之时,她想要他性命。
再见之时,他动了红尘心。
历经往日种种,恍若醉生梦死。
盘根错杂的权势阴谋中蔓延出了情爱的滋味,灼烧滚烫,受尽熬煎却又一求到底,从生疏晦涩的吻,渐浓的爱,在如流水般流逝的岁月里,一步步跨向了朝向彼此的路途,炼狱也好,明堂也罢,只要生生世世都在一处,那便是最好的栖息之地。
他不想再失去她。
也不想失去初尝情势的滋味。
他要与她,生死纠缠。
天地间覆上浓墨,交替白昼的是为铺墨的深沉长夜,重重殿阁宫阙在夜色遮掩之下宛若山间水墨,殿隔外的流水清溪在阶下潺潺,上头还浮动着些许流苏花与海棠残花。
静可辨针的极乐殿上满堂红艳,绯色如雾,窗帷处掀起一阵风势,吹晃了案上的烛火。
凝烟掀起盖头一角瞧了过去,季江夜在随身侍奉的妖娘搀扶之下入了殿中,她心下微动,便将盖头又放了下来,动作虽快,但他自从踏入殿门,目光除了她便再无他物,自是瞧得清楚。
守在殿中的众人瞧见来人俯首叩头。
他移步到了她的身前,今夜饮了太多酒,此时酒劲上来,使得他的身形有些踉跄,旁侧候着的妖娘正要上前去扶,却被他侧过手背挡了过去,便只能退下了。
为首的妖娘品阶在于众人之上,自然担起了伺候新嫁礼的礼官,朝着他微微欠身行礼,举起紫檀玉鎏金秤杆递了过来,恭敬道:“王上,依着大婚的礼数,还请您掀盖头……”
季江夜并未接过掀盖头的紫檀玉鎏金秤杆,抬手一把撩起盖头便探身入内,在凝烟微微惊诧的目光中,覆在了她的唇间,骨节分明的一只手覆在了她的后颈,唇齿交缠。
侍候在旁的妖娘微不可见的惊呼后退,微微转头对视一眼,便匆匆退出了殿外。
双唇微凉,浑身却是滚烫的。
凝烟在他的怀中微微轻颤着,而他覆在颈肩的那只手,慢慢下移停留在她的腰间,欲火渐渐滚烫,怀中的人便如同能熄火的一块冷王,柔软,冰冷。
凝烟只听得他渐重的气息,依次覆在她的面颊,颈侧。
他正要欺身压过来,凝烟猛地将人推开,季江夜方才抬起紫檀玉鎏金秤杆将盖头掀了下来。
不同于往日素雅蓝衣的清仙冷姿,不近人情。这样一身灿若云霞的婚袍将她衬得肤色极白,纠缠的步摇窸窣,凤冠上昂首的鸾凤口衔明珠,神色倨傲,金钗斜斜簪发,玉簪横侧,她眉眸漆冷,眼波流转间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冷艳之色,很是矜贵。
凝烟这才抬眼看了过去。
满殿红烛之下,他一身的婚袍如烈火般炙热靡艳,用细细的金线绣满了威严肃杀的蟒蚊龙纹,也是同样的繁复华艳,腰间的束封与领口处镶满了细小的珍珠,修身的长袍将他衬得越发高大,腰身劲瘦,无冕的镶红玉赤金帝冠扣在发间,袍袖沿着臂膀从窄到宽,广袖一拂快要垂地。
一双狭长凤眸,早已不复往日的凌厉,更像是盛满了流水。
他的眼中,除却烛火,便是她。
平心而论,他的确长了一张人神共愤的面孔。
不过片刻打量,凝烟便飞快地给出了二字真言。
妖、艳。
她微微偏过头,慢慢地绽出一个笑来,轻声道:“你是?”
这是当年初见之时,她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当年的纠葛,或是死敌,或是陌路。
如今的纠缠,是爱侣,是生死相依。
好似从浅寐中醒来。
一切都安然无恙。
季江夜看着咫尺之前的人,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愉悦,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来,一切都好似从头来过,只是现在与以往不同了。
没有仇恨,没有被践踏的命。
没有似山高,如海深的痛楚。
榻前临时摆了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上头搁着几碟红果糕点,又撒了些许金锭子作点缀,一盏缠丝玛瑙银壶在旁,以及两只精巧雕琢的银质杯盏,杯盏的居中,还镶嵌了极有分量的红宝石,两只杯盏被一根细长的嵌金红线缠绕,牵连在一处。
他侧身在案前,往杯中斟满了绯红的酒液。
合卺酒。
意为夫妻一体,同甘共苦。
凝烟接过他手中的一方银盏,两只杯盏相碰在一处,举起袖与他满饮此杯。
她将杯盏放在案上,微微拂袖,正要临于梳妆铜镜台前卸掉满头钗环,手上动作却在瞧见盏台上那卷书卷一顿,方才忆起,这些日子为大婚繁忙不已,昨夜要看的古籍书卷,批阅的折子,因醉酒耽误了些许。
凝烟连忙起身朝殿外走去,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衣袖,凝烟回身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若是乏了便先睡吧,不必等我。”
许是她的冷漠,让他有些耐不住性子,便也温柔不下去了。
“难道还有什么大事,能比大婚之夜,你的夫君更为重要?”他顺势攥住了她的手腕,不肯放开,“凝烟,你这样,也太令本座寒心了。”
他的眸底覆下一重阴霾,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瞧着他微微敛下的眉目,近乎卑微的好似祈求,凝烟的心倏然一紧,怒火隐去了大半。
“我不是……”凝烟耐着性子便要同他好好说,却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打断。
他句句道来,说得好不羞人,“你昨夜不是还抱着本座说,是真心实意的想同本座成婚,说要保本座一辈子富贵荣华,还要跟本座……”
“放肆!”凝烟厉声截断他还要说下去的话头,一挥袖挣脱了他的手,“我看你是疯魔了,才会这样的白日宣淫,口出狂言,不知避讳!”
他顺着她的话看了一眼窗外渐浓的夜色,低声笑起来,“你瞧,这窗外的天,可是青天白日?”
凝烟:“……”
不想与他再做纠缠,过多置喙,转身便要走,身形却毫无前兆的稍一沉重,满心燥热,踉跄间趁势扶住了紫檀案,案上的蚕丝玛瑙银壶顺势滚动下来,顺着壶口徐徐吐着含雾的绯色酒水。
一片一片地浇在地上的狐裘,好似被冲淡的血水。
凝烟瞥了一眼洒下的酒水,心中微颤。
这酒中显然是被下药了。
她松开攥着案间红绸的手,回头怒极,却见他身形也是踉跄,微微摇首欲清醒些,只是心肺间如同绵延野火,无声无息的渐渐猛涨,一点一点的吞没了理智。
“你敢在酒里下药?”
“……”
这还真不是他。
他的手心沁出薄汗,喉间干燥如吞火,凝烟的身形在眼中一下一下地晃,到最后近在身前,又化作了虚影,无可抑制的伸出的指尖,想要抓住她的衣袖。
却是一片虚无。
她听到意识被蒙上尘雾之下自己脱口的话。
“你卑鄙无耻,趁人之危,下作不入流!”
季江夜的面颊如覆云霞,连脱口反驳的力气都堵在越发干涩的唇齿喉间,只是胸腔中的那片流火却越烧越烫,眼前的烛火跃跃晃动,眼前的人忽近忽远。
凝烟抬手唤出玉骨剑,凛然剑气正要冲上他的身前,却又被她挡了回来,化作空中涟漪散去,掀翻了琉璃珠帘,激起一片晃影。冰冷的剑刃搭载他的颈侧,还要问些什么,手上动作一松,剑器便碰撞在地。
她果然,还是下不去手的。
他俯身上前,牢牢的将人拥入怀中,这样的姿势将她整个人都压了一头,迫使她伏在自己的颈肩,力道瞧着凶狠,却还是留有余地。
眼前是他高大的身影,颈间混杂的,是他们缠绕在一起的发,相互交覆的灼热气息,将他们紧紧桎梏在方寸之间,前后无路,退无可退。
季江夜彻底抱住了她,微微颔首抵在她的颈侧,不轻不重的咬了一下,突如其来的痛感让凝烟身子一颤别要向后退去,却又被他紧紧锁住。他声色诱哑,唇齿间敲出的言语拂过她的颈,“凝烟,今夜,别留本座一个人在这儿为你独守空房。”拉扯间步步紧逼,将她推在了榻上,指节分明的手,抚过她颈侧的齿痕,柔软的耳垂,轻轻地摩挲着,“你不是问本座,成了你的人,是否高兴?”
他的声音中,混杂着些难懂的意味,像是在艰难里苦苦挣扎,一字一句道:“本座,很高兴。”
凝烟被他覆在身下,钳制在他的怀里难以挣扎逃脱,闻言更是呼吸一滞,被他拂过的每一寸,都逐渐滚烫,一只大手越了过来,她恐惧似的微微阖目,却觉发间轻松了不少。
他一下一下的为她卸掉钗环金簪,尽数抛掷在地,黄金磕绊在地,发出不轻不重的闷响,她欲要起身去看,却又被他摁在了被褥间,在纱帐中剥掉了她的衣衫。
穿戴的婚袍太过繁复,仿佛永远都剥不尽似的。
时至今日,他竟有又些悔恨。
虽并不是出自他手,却是出自他口,为何要将这婚袍做得如此繁琐。
到最后,耐心被完全消磨。
他便大手一挥,用法术将这两件还未过夜的婚袍撕得粉碎,抛在榻下。
凝烟正要扯起铺在床褥间的狐裘,却被他摁住了手腕,十指缠绕紧紧的相握,他微凉的唇,落在她的微敛的眸,如爱抚一般,又依次在脖颈,一路沿下。
指腹抚过她的面颊,四目相对间,便又问她:“你怕吗?”
凝烟别过头去不肯看他。
极乐殿在烛火熄尽时幽暗更甚,鲛绡帐下,渐重的呼吸快要将人淹没。
任凭言语间温柔,却还是要将她拆吃入腹般无比凶狠,身子越发沉重,微微散乱的鬓发丝丝缕缕的穿在他的指间,发间还未卸下的玉梳钗环在被汗湿的鬓侧也跟着散乱下来,陷入云榻,一声声的金玉碰撞。
满殿花香,翻云作浪,外头的海棠枝桠低垂,抚入湍急不息的水流,接连渐续,莺啼婉转夜帐叫人好不怜惜,银针刺云蕊,云势不减,筋骨揉碎般的痛楚,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思念,嗔恨,化成了爱欲。
重重宫阙之下,有二人处于殿檐之上闲谈。
宁昭将手搭在腿膝间,微微侧过头,看向了在旁的泠弦歌,提起酒壶与她对饮,笑道:“你今日往主子的合卺酒里,放了什么?”
泠弦歌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容,放低了声,“大婚之夜,芙蓉帐暖,自然是成全主子的好东西。”
宁昭笑而不语,枕着身上的绿瓦对月而眠。
……
称帝大典,帝君即位。
飞鸿殿前,侍奉的妖娘高举帝君仪仗,天间流霞如扑倒数盏烛火般沉艳,漫天霞彩如铺满地的流水金锭,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伸展开来的墨缎金绣缁色裙袂,光艳逼人,上头绣着的大片绣纹,便不再是初醒鸾凤,也不是初谙世态的雏龙,而是九尾赤金的蟒龙,在衣间翻动,獠牙凶残,栩栩如生。
她朝着飞鸿殿,一步步拾阶而上。
每行一步,便有人依次下跪叩首。
她越过身后远处遮挡在殿间的山峦,越过渐渐散去的云雾,依次跪下的众人,走上了飞鸿殿。
有人自殿中不紧不慢的走下,在最高阶之上,朝她伸出了一只手,隔着帝冠的流冕,也还是瞧清了他的样子,云霞炫目,他的一双凤眸,便如同光下的漆色琉璃珠。
虽不够澄澈,却再叫人难以移目。
回望殿下千阶,往事百转在心头。
一曲悠扬赞贺徐徐传来,穿过日晓云烟,纠葛爱恨,万千磨难,便是一泓流水匆匆不回头。
他站在风中,握住了她的手。
那一年六界一统再无分裂,他凌驾于众人之上,妖神鬼魅都要伏低,从此再无六界,只有一界。
那一年,步步为营,千辛万苦之下的局势,终是胜了。
帝君之位,被她握在掌心。
一朝得势,了结多年夙愿。
往日的仇,往日的怨,在心间散开困囚数万年的锁链。
不探来日,也不问前朝。
……
既隔往惜万重仇,别过数载怨杀消。
鸾凤初醒问贵权,但得鸿殿应龙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