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柔静。
生于幽冥,卒于幽冥。
我的名讳取自于“柔顺静训”,母亲对我期望颇高,自小便教导我,温婉谦卑,不躁于心。她说这六界的女子都想嫁到九重天,因为那样,便可以摒弃妖魔的头衔。在九重宫阙里 化成一个真真正正的神妃仙子,也算不枉一生。
可我从始至终想要的,不过是得一人心,不分离。
我此生最爱的人,与我此生最恨的人,长着同一副骨血,同一样容貌。到最后,我竟不知是因恨生怨,还是因爱生恨。遇见清霖那日,我正在魔域山间为尚在病中的父亲寻留魂花,一时不备,竟被妖兽钻了空子,要将我拆吃入腹,血盆大口在我眼前张起之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血腥的恶臭,我仓皇的闭上眼,下了必死无疑的决心,我原以为我要死了,可在那寂静的一瞬中,袭来的是自远处而来的刀剑之声,再度睁开眼时,眼前赫然站着一与我背对而立的男子。
他微微转身向我看来之时,我也不禁有些愣住了神。
我从未见过这样眉目俊朗之人,他在我有些愣怔的目光中 朝我伸出了手,胸中的心跳愈演愈烈,仿佛快要跳出来,我抬手搭在他的掌心。借势站了起来,那日我与他一见如故,交谈许久。
诗词歌赋,吟风颂月,这世间的百才,无一不都被他透彻,原来他便是帝君陛下的长子,季清霖。
百年难修一面缘,渐渐的,情愫在心底滋生蔓延,互表心意的那一日,夜雨寒凉,我的心却是灼烫的。潦草的一场婚礼,两件简绣的婚袍,就这样,我成了清霖的妻子。大权未掌,他对我说着抱歉,不能许我昭告六界的身份头衔, 我紧紧的握着他的手,注视着他的目光,不重要的,只要能同他在一起,一切都是不重要的。
百年时光,不过是如同凡尘间的一月流转,清霖独留我一人,了无音讯。临行前的一纸书信成了我最后的期盼,他说待他成为帝君,便许我做帝后,做这幽冥界最尊贵的女人。
在他离开的第三日,我竟发现,腹中拥有了他的骨血,那是我与清霖的孩子,我是喜悦的,我期盼着,能够生下这个孩子,那是我与他的牵连,缠绕在掌心间的红线,更是我想呵护一生的珍宝,我听过许多难听的流言,母亲以死相逼,命我饮下一碗堕子汤,来了结了他,嫁入九重宫阙 光耀门楣。可腹中的孩子与我同感着心跳,同感着命脉,我又怎能割舍,我也曾跪下身膝,苦苦哀求,最后留给我的,不过是一条半生半死的路。
我为了保下腹中的孩子,力排众议,承担着骂名,来到了幽冥界的边境之地,寻了一处为家,我已记不清是哪次合欢花将要在枝头落尽,手中的榜文,到了我的手中,上头的字样映入我的眼帘,新帝上位,迎娶帝后。
撕心裂肺的痛楚快要将我的身躯撕碎,满心绝望之下,我想赴死了之,却又毅然决然地生下了这个孩子,我不能让他同我一起死,至少这个孩子是无辜的。
生下夜儿那日,我不知该如何诉说,我满鬓湿干地躺在榻上,看着襁褓中孩子的面容,我有了初为人母的怜爱,指尖轻轻的触上了他柔软的面颊,他的眉目间隐隐像极了他,只是不知,将来是否会如同他那般绝情。
我想一死了之,将这个孩子托付于他人抚养。
一缕白绫悬过房梁,我绝望的阖上了眼眸,白绫勒上颈喉的一瞬,比痛楚先至的,是孩子凄厉的哭声,心仿佛一瞬间被人撕碎,我有些慌乱的抛下白绫,将他置于怀中安抚,两行清泪滑过面颊 冰冷的如同雪天之下的寒冰,可啼哭声刺入耳中 我的心间,是热的,就如同与清霖相守相约之日。
只不过,现如今也是痛的。
我紧紧的抱着怀中的孩子,眼眶被泪水浸透的微微发热 在这一日,我有了生的决心,我被人弃之如敝履,而我的孩子一定不要再过我那样的日子,我不忍他失了父亲又再无母亲。
我一定会好好的守护着他,教他读书知礼,修习向善。
这些年的时光,大多数都是纷飞雪天,我的心,却是在拥有这个孩子的那一刻起,渐渐有了跳动。从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再到可以蹒跚学步的幼子。我都在庆幸,当日我并未死去,而是选择陪着他,摇榻上的孩子对着我笑,含糊不清的喊了一声母亲,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我渐渐懂得了,为人母,竟是这般让人喜悦之事。
夜儿是个极好的孩子,从不会叫我伤心难过,只是每每当他问起父亲是谁,为何不来寻我们之时,我的神色也不免黯然下来 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心思,抬起稚嫩的小手,为我轻轻擦拭着将要滑下来的泪珠,他说他要陪我一生,说我是这世间最好的母亲,眼里的泪水还未散尽,我却被他逗得笑出声来,抵着他的额头,唤着他的名讳,我又怎算得上是一个好母亲呢?我让他没了父亲,承担了私生子的骂名。
合欢树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他的眉目间渐渐的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生父,清霖的眉目,偶尔是叫人胆怯的,而夜儿与他相似的眉眼,却又添了一丝为我难过的忧愁。他不同于他父亲的绝情,他是个再孝顺不过的孩子,皓月当空,满天繁星,我抱着他,指向天上的月,同他说:“明月和繁星 千年万年都长在一处 或是相互对望,又或是紧紧牵连,”若他将来遇到了喜欢的姑娘,定要紧紧的抓着她的手不放开,疼她爱她。女子一生,所希望的,所追求的,也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悄然逝去的三千年光景,我也从华服换上了素衣,卸掉了发髻间的金银珠钗,挽上了一根羊脂玉簪,夜儿渐渐长成,年岁虽小,心智却如同成人。他懂得许多,也学会了做糕点,也在我为他缝衣做靴之时,细细端详着我手上的针,穿过的每一缕丝线,我便总是笑着说哪有男子汉会喜欢盯着绣花针看的,他抬起脸看向我,声音同目光一样决绝:“我若是学会了,母亲便可少辛苦些,我也能为母亲做新衣裳。”
我的心仿佛在这一刻,被一股灼热的暖流冲散化开了。
一顶缠枝绣龙的轿辇在众人簇拥之下于夜儿生辰那日浩浩荡荡而来,獠牙横生的巨兽甘愿匍匐做低,从轿上下下来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将我弃之如敝履的丈夫,夜儿躲在我的身后紧紧攥着我的衣衫,我看着迎面走来的人,恍惚间,竟生出一股淡然来,或许早些年的时候我是期待的,但是现如今,我的心早已死寂如燃尽的青灯古灰。他也变了,仿佛身形面貌也不同于三千千年前,如今的他,眉目凌厉的让人堪不破一丝情意来。
我依靠在他的胸膛无声地哭泣,只是一会儿,他便将我推开转身上了轿辇,他的目光 只在夜儿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好似看见什么赃物一般嫌恶的移开。
回到了幽冥宫后,我便入住了婉越苑,照旧种下了我最爱的合欢花,只是从入宫门的那一刻起,我便失去了我的名讳,他们神色冷漠,恭敬的唤我一声林妃,我再也听不到有人能叫我一声柔静,我大抵便是繁华笼中被铁链桎梏的雀,只能任人摆布,不能反抗。
他们瞧不起我,我读懂了他们眼中的情绪,也很少有人同我说话。婉越苑大多时候是冷清的,但紫芙悄然的走进了我的命运,成了贴身侍奉我的妖娘,她也是个善良心软的人,做得一手好膳食,我向她学来了清霖爱喝的东湖银毫,也学会了夜儿速来最爱的甜食糕点,有她陪着我的这些日子,我也不再孤单。
渐渐的,我发觉清霖似乎并不是那么高兴。
从接我回宫的那一日起,他就再也没有踏入过婉越苑的宫门,雨水敲打过宫殿的银铃窗几,我在紫芙的搀扶之下,站在了正殿前,看着远处被黑云遮掩的长生殿,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只是日复一日地独守空门,东湖银毫泡了一壶又一壶,靴履做了一双又一双,殿门一日都未曾被人推开,东湖银毫放凉了一壶又一壶,做好的靴履也被堆积在檀木箱底。
我的双眼也渐渐熬坏了,身上的病疾加重。
我知道,他再也不会来了。
夜儿在魍魉宫受罚之时,我日日遭受着病痛熬煎与思念折磨,帕子被口间的鲜血浸透,浑身也如同堕入了冰窖一般,我怕是活不成了。只是临死之前,我想再见我的儿子一面,殿外的风雪呼啸,紫芙拦着我不肯让我去,只是我无论如何也要将我的儿子带回来。
紫芙跪在地上磕头痛哭,求着我将养身子,昏昏欲乏的意识消沉之前,我瞧见紫芙抬起身躯一步一步的跪着朝向殿门 磕头请命,她答应我说,一定会将帝君请来,求他放了夜儿。
我如愿得救了,只是醒来之时惊天之闻使我如遭雷击,紫芙因犯上不敬之罪,被一把利剑穿透了喉咙,尸身也只怕早已在后山成了雪狼争夺的口中食,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她是为了救我,才赔上了一条命……我为她痛哭一场,想去后山争抢回来她的残骸遗骨,却因禁令不得出,困住了我的脚步。
我在那一刻起彻底心死绝望。
我爱的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让我为之魂牵梦绕的人。
他多疑、狠心、薄情,嗜杀。
看着夜儿与他越来越相像的眉目,我的心里渐渐生出了一丝惶恐,若说我曾经瞧着他的眉眼,还带着深深的眷恋。那么现如今,我是怕的,我怕夜儿,与他太过相像,将来长成与他父一般的性子。
但我也明白我实在是太愁思多虑了。
夜儿北海征战,婉越苑彻底空寂下来,我一定要在夜儿归来之时,备好他五千的生辰礼,大捷的消息传来,我是喜悦的,可下一步传来的,便是我的死讯。
由喜转悲竟来得这般快。
我被人扣押上铁链,绝望的跪下身,任由他们为我取下发髻间稀疏的钗环,华服的外衫被刺破,我的心是痛的。那件华服,是我费了三五月的功夫做好,特意穿上要为夜儿庆生的,想不到,如今竟成了我的丧服。我绝望的垂下眼帘,只是一声匆忙脚步撞破了我的思绪,我对上了夜儿焦急的神色,嘴唇翕动,挣扎着奋力脱开旁人的桎梏上前,我跪倒在地,夜儿同样是跪着的,我颤抖的指尖摸着他的面颊,瞧上去竟有些手足无措。
我与夜儿一同被押入了暗室,他为我厉声斥责着清霖,却被铁棍打弯了膝盖,身上纵横交错的鞭伤流淌大片大片的血,痛楚快要侵蚀我的骨头,为了我的儿子,我也只能虚无的抓着地面,一步步爬了过去,抓着他的衣衫求着他,念在往日的情分,念在他与他父子血脉的情分,放了他。
我在他的面上瞧不出一丝情绪,却只能奋力一搏,我想用我的命,来换取夜儿的命 他恨的是我,厌弃的是我,想要杀死的人还是我,若是我死了便可以平息他的怒火,留得夜儿一命,那也是死得其所。
到最后,意识最薄弱之际,我躺在夜儿的怀中,他的泪水一下一下的滴在我的眼睫。渐渐暗下去的目光使我快瞧不清他,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抚上他的面颊,告诉他,生下他我从不后悔,他不要怕,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也一定不要恨他的帝父,他还要仰仗着他的鼻息才能活下去。
我看着他,想要记住他的面目,却不忍他下辈子再做我的儿子。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是我对不住他,从生下他的那日起,就没有让他好过。
抚摸着他眉眼的手渐渐垂落下来,代替痛楚的是困乏。
我靠在他的怀中渐渐阖目,我真的好想安心的睡过去,再也不要醒过来。
我好恨,我好恨这一生错付。
可我舍不得,舍不得我的夜儿孤苦无依。
若是有来生,我再也不要做清霖的妻子。
我一定要好好的重活一世 只做林柔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