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季清霖。
生于帝王家,不恋凡尘事,不念红尘情。
我是帝君长子,钦仪帝后嫡出的子嗣,幽冥界虽比比不得凡间那般蝼蚁尘埃的愚昧,却也是个念权不看人之地。高贵的出身,正统的血脉,使我在幽冥王室稳稳扎住了脚跟,自幼时起,我便是高人一等。
应龙九天,燎日神凤,只怕也比不得我这般的血脉尊贵。
我的帝父也是如我一般的嫡子,依着血脉修为,继承了帝君之位,我的母后,更是妖界的帝姬,万人之上。但,自打降世,我便很少与我的母后会面,连她所居的漪澜殿也不曾踏足,不为别的,只为生在帝王家,便不可做到有情,若再说得深了些,便是我的母后对我没有一丝情意。九万年,松涛苑的日子,让我尝到了嗜杀的滋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滚烫的鲜血溅在面颊,淌出来的鲜血溅了我满身的衣袖,原来杀戮便是这样的快活,胜过世间万千金银财宝,珍馐美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杀戮成了我戒不掉的瘾子。
但,那又如何?它们这些精魄妖魔不过是低到了尘埃里的沙粒,微不足道,死于我之手,哪怕是只剩一缕残魂,也该恭恭敬敬的跪着朝我谢恩。
九万年与母后未曾相见,与帝父也见不得什么父子情谊,旁人都道,帝君陛下对我这个嫡长子寄予厚望,将来必会继承他的衣钵,这些话到了我的耳朵里,实在让人嗤之以鼻,他们蠢得可怜,天上地下,只有我瞧得清楚,他不过是个愚昧的老糊涂,一个沉浸在女人乡里的淫人,若说我的身上担负着期盼,那也不过是血脉加持来的一时尊荣。
命运眷顾,使我生在了珠玉锦绣,帝君长子的名号将我带到了这个世间,养尊处优 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尊贵,是多少是人眼中的光鲜,若我剥离了这个名号,脱离了如今的境况,来日便只能做他人胯下任人摆布的狗,我绝不能容忍,这些一丝一缕的可能,我便只能除掉那些人,那些与我帝位相争的人,那些哪怕是于眼前无碍,却要担忧来日威胁傍身的蝼蚁。
我不能为自己留下软肋,只恐有一日发烂成疮。到那时的剜肉切骨之痛,只怕悔之晚矣,我抛却了所有不敢生的情谊,与母后心照不宣的互不相见,长成了与帝父一般的无情。
幽冥界的帝后二人,在旁人口中便是羡煞旁人,恩爱和睦高坐于龙凤台神仙眷侣,于我瞧来,不过是欺瞒于六界的幌子,撕下了这张虚伪可憎的皮,他们便是同床异梦的一对怨偶,不曾有过情爱。
我瞧不见他们眼底的情意,也瞧不见自己对他们的情谊,这样便是极好,什么儿女情长、母子连心、父子血脉、兄朋弟友,都是一张快要发烂生蛆的皮肉,啃食到最后空空如也。
帝父共有十八子,除我之外,他们不过是界精魄所诞下的贱种,又怎敢与我同称血脉手足,帝君之位是我的,幽冥界只可掌握在我的手中。
这些一文不值的人情冷暖,实在是可笑至极。
我不需要兄弟,更不需要发妻,也不需要牵连一切的情谊。
我的帝父风流荒淫,不知上过多少女人的榻,上到提得上名的大妖精怪,下到人尽可夫的浪荡娼妓,他便总是这般得不懂节制,只可恨的是,他的一夜风流,诞下了那些一朝登天的野种,也罢,父子血脉的牵连,总该要我来善后。
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吊着最后一口气息,也只怕有朝一日登天魂散,只是玉涧殿的案下,是否压着那一纸传位诏书,也无人所知。
传位诏书上的名讳,除我之外,绝不能有旁人。
妖域之行,不过是我欺瞒这帮贱人之子的由头,为取了他们的性命,我也不惜自残重伤,我名头上的二弟,就遭受我先前设下的埋伏被妖兽撕扯成了残渣碎片,三弟也未能逃脱,在饿极了的困兽之下断了一条腿成了口中食。
这便是他们最好的下场。
该感念我的恩德。
我匆匆赶往玉涧殿,费尽心思的演绎好最后一场戏,我既要帝君孝子名声,还要帝君之位的权利,便只能与他扮演着笑面,榻上的帝父面色惨白,重重地喘着粗气,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我的名讳,眼前的局势 只需轻轻推上一把,便能毁了他这条命。
我跪着朝榻前一步步行去,紧紧的握住他枯瘦的手,那一双手布满了青筋,细细瞧来便如同陈年的老藤,他发白的鬓角已被汗湿,看着我时,乌青的眼圈有些发紫,似有无尽哀伤却流不出眼泪,只能缓缓地翕动着嘴唇,口中似在呢喃着什么。
我听不清他口中吞吐的三言两语,抓着他的手腕朝前,俯下身来听他说话,手指紧紧抠着他的手背,手上力道太重,怕是快要捏断了他的骨头,帝父低低呻吟起来。我对上他的视线,漠然的瞧着他,侵入口鼻的,除去汤药的苦涩之下,便净是些女人的脂粉气,我皱着眉看他,他还是这样不懂节制,那便不能怪我了。
他睁大了一双眼,口中渐渐吐出几个字,我听清了,是帝君之位。
他要传位给谁?
被冷汗打湿的脊背发着寒,我的目光锁在他的面颊之上,紧紧的盯着他,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来,眯着眼幽幽问他要传位给谁。
他便又费力的吐着几个字。
帝君之位传位于……
我不能再赌了,看着他苍老憔悴的面容,告诉他四弟暴毙一事,以及五弟闯入了万魔窟连尸骨都不曾剩下。
我掌握的胜算便是在这。
帝父果然是受不住这般刺激,呕出了一大口鲜血,不住的唤着王儿。
我一面坦然的看着他,将案上的玉碗端了起来,一勺一勺的给他灌下了早已放凉的汤药,告诉他,幽冥宫早已被我所率下的军势重军把守,除却之外,亦有妖界的八万兵力。
他果然如我所料的震怒了,斥责我胆大包天,竟敢逼宫,咬着牙不肯喝药,我仍一意孤行的喂着他,大部分都撒在了他的衣襟上,我看着他的面孔,重重地放下那一碗药膳,告知他,守在宫外的大军一旦闯入,便是不可挽回的一场杀戮,我实在不想对他大开杀戒,望他自行退位,还有挽回之余地。
他看着我不曾言语,只是重重的喘着气息。
他想问什么,我心里自是清楚。
他想问的是他的二子为何惨死。
我句句道来,忍不住发笑。只因他实在该死,一个身份低劣的庶子,还敢不知尊卑 妄图帝君之位,这样的祸患,实在是揉进眼里的沙子,他的女人太多了,多到让我不得不防那些生下来的贱种。
我看着他因愤怒扭曲的五官,心里头越发畅快,幽冥王室若是因此混淆了血脉,只怕来日,低贱的私生之子,也能担得起帝位了,我不能与那些贱种称兄道弟,也绝不会看着旁人登上大位。
他若不是在病中还不懂节制,与那些女人厮混,我在汤药中所下的慢毒,也不会发作得如此之快,怪来怪去,便也只能怪他自己。
夜里的灯火,快要被厮杀之声盖过,自那日后我再也没有看过帝父。
他比我更瞧得更为清楚,他一日不立下传位诏书,便会一日不得安宁。
一日不立,我便一日杀他一子。
第二日,帝君六子溺毙于血池。
第三日,帝君七子死于一碗膳食。
第四日,帝君八子毒发,七窍流血而死。
第五日,帝君九子自刎于长庆殿。
第六日,传位诏书已下,帝父离世。烛光摇曳之下的诏书上,还有他口上喷洒出来的血迹,他阖着眼静静的坐于书案后的王座之上,穿戴好了帝君冕服,面色铁青,如同被吸干了血肉。
同夜,妖娘来报,钦仪帝后于漪澜殿自戕而亡,死于一柄雕花金鞘短刀。
这一夜下了大雪。
我首次踏入了漪澜殿,地上还有大片大片尚未淌干的血水,脚下的靴履踩过她生前卸下的珠玉钗环,来到了她的身侧,母后伏于案上,喉咙的刀伤深如血窟,我慢慢的坐了下来,看着她早已凉透的尸身,伸出了手,覆盖住她冰凉的手腕。
十几万年来,我从未与她这般亲近。
我不敢为自己留下隐患,所以我杀了手足又逼死了帝父,将一切可利用的人做为助我攀上帝君之位的阶梯,终于登上了帝君之位,也如帝父当年那般,娶了一个不爱的女人。
鬼族的帝女,成了我的帝后。
所谓帝后,也不过是我手上的棋子,无非就是从宫外抬了一个女人来,爱与不爱,实在轻贱得可笑。若不是她,便还会有旁人,只是棋子,总该挑些有能耐的。
千年时光,我似乎遥遥记得,还有一林女等我归来,只是她是否尚在人世,便也无从得知,我也不想过问,与她所谓的一场邂逅,不过是我权利争夺困乏下的解闷儿,一枚为我所用的棋子。
我忽然忆起千年之前,她依靠在我的胸膛,说着要与我相守一世的承诺。
她是与别人不同,不过是比别人更痴傻了些,可笑了些。
竟会相信所谓的情爱,相信我脱口的承诺。
愚昧的可笑,心性也简单得近乎让人怜悯。
后来为着她生下的血脉,才在三千年之后将她接入了幽冥宫中,给了她林妃的位分,在此之前,我早已忘了她的名讳,她的样貌,以及那些承诺之下的柔情蜜意。
她信了,我忘了。
她怎么敢信的,一个男人脱口而出的承诺。
看着那个容貌与我有七八分像的孩子,我的心底泛起了一阵厌恶,他如他的生母一般低贱,见到林妃,便使那些让我蒙羞之事再度回转。
我的耐性一点一点的被耗尽,我厌极了她这张脸。
所以我杀了她,连一台棺椁都未曾赐下,在她死后,看着婉越苑旁人奉命搜出来积压在紫檀箱底的那些靴履,我的眼底也不免泛起一丝厌恶,那些针线绣工让我再熟悉不过。
我厌极了这些出自她手的针线,所以如她的尸身一般,都被焚成了一把灰烬。
她所生下的孩子,也是让人生厌。
我也叫不出他的名讳。
帝君总该有许多子嗣血脉,只是一时心性上来,也不免被我打杀些。
记不住旁人也罢,我且清楚的记得他的样子。
不为别的,只为他的眉梢眼角,也像极了那个贱人。
留下他的性命,扔到了早已废弃的宫殿,让他自生自灭。
并非慈悲,只是他骨头里的那把狠劲,实在是个可利用的傀儡。
我并未看走眼,他是有把狠劲,只可惜将最后的矛头对准了我。
现如今的我撑着最后一口气匍匐在地,被在体内散尽的毒气吞噬着五脏六腑,满唇齿的鲜血甜腥味,我抬头看着他,他的个头也快要越过我来,也与我年轻气盛的时候一般模样。
散落在地上的帝冠,就在他的脚边。
那是我一生费尽心思的尊严。
得来的权势殊荣。
我匍匐着,一步步撑着身子想要爬过去。伸手要够那顶帝冠,先越过我的,便是他踩下的一脚,帝冠上头悬着的流冕滚落一地,渐渐的朝着四处散开。
我的眼前渐渐昏暗。
这一生,都是享尽尊荣的。
唯一可恨,便是当年未能杀了这个贱人之子。
气息快要散绝,看着他狠戾的目光,竟生出一丝欣慰来。
他的身上流着我的血,日后他若一统了六界,便也是我死后的殊荣。
只是若有来世,重活过来。
我也必然不会放过他。
对他用尽极刑,打断他身上的每一寸骨头。
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