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季江夜。
“江之澄澈,夜自深寒”,母亲说,愿我一生如江水澄澈。
幼年之时,我与母亲相依为命。我的母亲叫林柔静,是林氏贵女,一个温婉貌美,良善至极的女子,母亲为了生下我毅然决然的抛却了富贵荣华,来到了幽冥界与他族的边境之地,来到这个世上,我第一眼瞧见之人便是我的母亲,从牙牙学语,再到蹒跚学步,我的母亲从未离开过我,我也从未离开过她。
流言纷纷,我学着与这个世间的丑恶交手,他们说,母亲是个不知羞耻的贱人,不知与谁私混才生下了我这个孽种。哪怕是这些话到了母亲耳中,她也只是一笑了之,为我做芙蓉酥吃,虽是年幼不知事,我却也瞧得清楚,母亲眼底,有散不去的哀伤。我的父亲,他叫季清霖,是个身份尊贵的人,他是帝君长子,母亲说,他是要继承幽冥大统的,虽是血脉相牵的父子,但我却从未见过他,我不懂,我不懂他为何不来瞧母亲,我也不懂,母亲为何总爱在合欢树下叹息,三千年的时光辗转,母亲眼底的哀伤渐渐转变成了绝望,到最后,成了坦然。母亲开始频繁的咳血,鬓角常常被难抑痛楚之下的汗打湿,我惶恐不安,却只能紧紧的抱着她,我开始立下誓言,若待我他朝成人,我一定要修习医道,若待我得势掌权,我也定要母亲风光一世。
母亲教导我:“勿杀、勿恨、勿躁、勿忘、勿欺。”
但,我也学会了恨,我恨那些人羞辱我母亲时的丑恶嘴脸,我更恨我的父亲为何不来看她,母亲总是以他忙碌为由搪塞过去,我也深知,那不过是母亲为他的开脱之言,我不明白。母亲说,爱一个人时,就要紧紧的抓着她的手不放开,为何到了父亲这里,不相问,不相见,竟也成了难言之隐。
三千年的时光悄然逝去,犹如匆匆翻过去的纸张。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父亲,那是个身穿华贵蟒袍的清俊男人,帝君的冠冕在他面前晃呀晃,或许冠冕上的流珠太过碍眼,使他瞧不清我。他才不过一眼就移开。这一面,我知道,母亲是高兴的,我见过她赏花时渐渐黯然下来的眼神,也见过母亲常常在夜里昏黄烛光下抚摸着腕间的玉镯,那是父亲送她的定情之物,她终于不再借物思人,我替她高兴,可那一声帝父,我却怎样都叫不出口。
在回宫之路上的较辇中,母亲笑着将我拢入怀中,她说,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要分离。我乖巧的伏在母亲膝上,口鼻间尽是母亲身上淡淡的香,那是一种让我格外安心的味道。
回到了幽冥宫,我随母亲入住了婉越苑,母亲照旧种下了最爱的合欢树,他并未给母亲立下任何封号,旁人也只唤作一句林妃,林妃、林妃……母亲姓林,他不过是取了母亲的姓来敷衍了事。不过是一日的光景,便如同天翻地覆一般,我从一个无父的孩童,成了幽冥界的帝君长子。帝君长子,这个如帝父当年同样的身份,竟成了我一生的枷锁,六界的人都知晓,我不过是帝君陛下一夜风流之下的私生之子。
母亲常常期盼着他能过来瞧上一眼,小坐一会儿,但自从回宫,我与母亲都再未见过他一面。渐渐的,母亲便不再期盼了,只是不知疲倦地为帝父做着靴履,哪怕是从未送出去过一双。
幽冥界的天是冷的,常常阴雨连绵,母亲总是难掩心中思念,执一把梨花覆雪的伞站在正殿前,总是看向远处的长生殿,母亲说,帝父就住在那里。
幽冥宫中的人情冷暖,便也是从势不从人。林妃娘娘不受宠,所出之子也同样是低贱至极,宫中的妖娘仆从瞧不起我,所谓的兄弟手足,也从未将我视作亲人,鞭子抽打在脊背上,皮开肉绽的滋味太痛了。他们欺我势单力薄,鞭子日复一日的落在我的身上,新伤叠旧伤,多到衣袖快要遮掩不住手腕上的伤痕,到最后,伤痕再也不能在衣袖之下遮掩过去,母亲发现了,我却不肯说缘由,我曾以为自己是天衣无缝话术,到如今瞧来,也不过是愚弄了自己,竟也自以为的哄骗了母亲,那时候母亲常常心疼地抱着我,为我涂药,滚烫的泪水从她的面颊滑落滴在了我仰起的脸,比窗外的雨水还要冷,每一下都浇在了我的心头。
母亲的病越来越重,面色日渐惨白,就如同一张透得见光的白纸。终有一日,母亲再也扛不住病痛,病倒在了榻上,紫芙姐姐抱着我在榻下守着她,用手背抹着泪,紫芙姐姐是母亲身边伺候她衣食起居的妖娘,是除却我之外,这世上,我见过对母亲最好的人。
五千岁,我领父命随军远征北海,军中的首领说,从未见过我这般大的孩子来出征,也更叹我是帝君之子却不能在帝父膝下受宠,要来这苦寒之地,明面上是随军,暗地里是受罚,我瞧得清楚,旁人也瞧得清楚。只是,若我能得胜归来,母亲一时高兴,病痛也定然会好得快些,她一定要等着我回来,我会得胜归来的。
北海征战大捷,我在生辰前日得胜归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母亲。如今的她,竟是华服破损,簪钗跌落,满颊泪水,挣扎着被人扣住的身子,见我而来,奋力挣脱,我也奔过去跪倒在她的身前,母亲同样是跪着的,那是最后,深深的抱了我一下。
那是我第一次见母亲朝着一人苦苦哀求,她求着我的帝父放过我,母亲说是她罪有应得,甘愿受死,却又一次一次的求着他放过我。
母亲是清白的,我想我的帝父比我更为清楚,可清白如何?被人诬陷如何?真正罪有应得又如何?他想要的是母亲的命,就不会放过她。
同日,母亲死在了暗室,死于我的帝父之手。我看着她满身的伤,膝盖上被铁棍打过的伤太痛,我站不起身来,只能一步一步的跪着爬过去,将母亲抱在怀中,母亲紧紧的攥着我的手,鲜血从母亲的眼眶中流了下来,像泪水一般。她艰难的同我说着话,她叫我不要怕,更不要恨我的帝父,只因我还要仰仗着他才能活下去。
怀中的人,断断续续的说着临死之言,气息也逐渐薄弱下来,在我有些愣怔的目光中,轻轻地垂下了手。
母亲死了,走得这样仓促。
紫芙姐姐也死了,宫中的妖娘说,母亲病重之时正值雪天,她想要为母亲请来帝父,跪在地上不断的磕头请命,却因冒犯帝君之罪被一刀捅穿了颈喉,死后的尸身,也成了后山雪狼厮打争抢中的口中食。
母亲在我的生辰当日,被焚成了一把骨灰,满天的大雪裹挟着冷意向我而来,仿佛是要勾魂索命,我若死了能赴黄泉去见她,也是幸事一桩,可我不敢面对母亲还未入棺的骨灰,所以我屈辱的活了下来,跪倒在长生殿前,朝着歌舞喧嚣的长生殿不断磕头,额头渗下来的血水,顺着地面流淌蔓延,我抱着母亲的骨灰,一次又一次的高喊:“帝父仁慈,请赐孩儿棺椁……”
长生殿中的男人,是我的帝父,他杀了我的母亲,我恨死了他,我恨不得将他扒皮挫骨,可那时我不得势,我便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高喊着我的杀母仇人仁慈,求他赐下一抬棺椁,让我为母送葬,三日三夜的风雪无止休,三日三夜的我也未曾离开。
只是却从未求来那一台棺椁。
这让人恨透了的世道,那些让我憎恨的面孔,都如同一把又一把的锋刀利刃,片片割下我的心头肉,人有权,便可为所欲为,便可视他人命如草芥。
若有权利在手,我便不会再被人践踏。
长居弃宫的七万年,我无数次的想过赴死,只是看着母亲那坛还未入棺的骨灰,我不得不选择活了下来,大仇未报,我不能死,绝对不能。
我修炼了禁术,吐血的次数越来越多,每一次的险恶都让我觉得快要性命垂危,修炼的幻境之中,我看到了那张让我无比憎恨的脸。夜里的梦中,我见到了当日惨死的母亲,她攥着我的手说好庝,两道血泪滑落下来,叫我为她报仇,我无数次在梦中惊醒,冷汗打湿了脊背。
仇恨蒙蔽了我的双眼,可权利,也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决心。
七万年,我筹谋了整整七万年,终于杀死了他,报了当年杀母之仇,曾经那样高高在上的人,还不是要匍匐在我的脚下,像狗一样,去捡那顶被我踩碎的帝冠。
复仇的快感,就是治疗我旧伤最大的良药。
那一夜,母亲的骨灰终于入了棺,我跪倒在母亲的棺椁前,抱着牌位泣不成声,与她说了好多话,忏悔着那些年的过错,若是母亲当年不生下我,并不会遭受那般的苦楚,若不是我远行,母亲也不会死,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知道,恨来恨去,我最恨的,还是我自己。
权利,果真是个十分受用之物。
在落魄之时,便成了一根救命稻草。
在魇足之时,就成了在掌间把玩的玩物。
我原以为,我这一生都会这般过去。
不会再有面对来日的勇气。
但我却算错了一步。
我最爱的人,正靠在我的胸膛抱着我,静静的听我诉说当年之事,那是除母亲之外,这些年来唯一一个眼眸中为我流露出神伤之色的人。
四目相对间,她的眼眸中倒映着我的身影,而我,在当年初次看向她时,便再也移不开眼了。
她是个容貌艳绝的女子,却并不是个如旁人一般温婉顺从的女子,相反,她桀骜、冷漠、心口不一,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她,让我疯狂,让我神伤,让我心痛。
她太像我了,而我也像她。
我想,我们大概便是天生有夫妻命的人。
所以,今此一生,我也只会有凝烟一个妻子。
她恨我也好,爱我也罢,我永远都不会放开她的手。
我要与她同生共死的纠缠这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