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做过后悔的事有很多。拔出随便剑,能占前三。
人群背后的魏无羡,像生吞了苍蝇的神情,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我在一片哄堂大笑中,迎上金光瑶怨毒的眼眸,勾起唇角。随便封剑是没错,可你们怎么会知道我腹中的金丹,是魏无羡的呢?最终,随便只是把我当成了魏无羡。
我单手撑住木架,一手按住腹部,呕……
就像怀了孩子的负心人,滑稽,落魄,是个丑角儿。
我也笑不出来了。
难以抑制的恶心以及疼痛,席卷周身,金丹与随便剑产生了共鸣,我推开金凌,撇了蓝忘机一眼。聪明的人,拖着魏无羡,转身就走。他们手牵着手,越过我的身边,魏无羡又看了我一眼,没有停留,他们还是走了。
看吧,最终是要走的。就像云梦城的天,总是下雨,我本来就是要淋雨的,是你魏无羡偏偏要信誓旦旦的打着伞陪我,最后,却又带着伞去陪别人了,你看,我最后还是要淋雨。
“江宗主的面色很难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金光瑶靠近我,伸手来碰随便剑,我侧身闪开,把剑藏在了身后:“这把剑是我父亲铸就,赠给魏无羡的,既然魏无羡死了,这把剑理应交还给我云梦江氏。”
不能给任何人,除了我,再没人能拔出随便剑。
我的谎言,漏洞百出。
“此剑可以交给江宗主,只是再那之前,想让第二个人也试着拔一下。”金光瑶想夺剑,拦住他的却是蓝曦臣,我一句也不废话,右手按住窗棂上一按,身子轻飘飘翻出去,双足沾地,拔腿就跑。边跑边心念如电急转:前一刻,我分明在西巧市遇到了怪异的虞海棠,下一刻时光倒转,便回到了兰陵。若要解开疑问,搞清楚发生了什么,非得再去一次西巧市,再去寻虞海棠不可。
这时,身旁跟上来一人,却是金凌一语不发地追上来了。
孩子很聪明,像他的母亲。我一跑,他自然能猜到莫玄羽的身份。原本的记忆里,金凌便是在这个时候刺了魏无羡一剑,差点把他给杀了。
“金凌,别冲动,待日后舅舅再与你解释。”
金凌平视前方,不应我,我俩将一众‘回过味儿’来的喊打喊杀甩在身后。百忙之中,魏无羡并未跑远,一抹鲜红发带在夜风中肆意飞扬,“江澄,别过来!你若真要护我,江家的名声就毁了。弃了我!”此时我已冲下金麟台,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愣。
别保我,弃了吧。
他说过这样的话,在乱葬岗。
如今,又说了一遍。
我顿住脚步,抬头看他,看他紧紧地握着蓝忘机的手。一人黑,一人白,近在咫尺,远在天涯。我再度笑起来,为什么不叫蓝湛弃了你,为什么不论姑苏蓝氏的名声毁不毁?你要是真的懂我,在乱葬岗的那天,在我咄咄逼人,嘴不饶人的那一刻,你就应该知道我有多难过!
忽得眼前白影一闪,金凌猛地刺出岁华,魏无羡不躲不闪,挨个正着。
“魏婴!”金凌脸上神色混乱不堪,眼眶发红,愤怒有之,恨意有之,犹豫有之,迷茫有之,不安有之,我上前一步,他抽出染血的岁华,冲我大吼,“你知道他就是魏婴!”
见他这幅模样,语气里又是痛意大于恨意,我不由得心头一颤,但后边众人追上来也只是瞬息之间的事,再顾不得其他,只得一咬牙,死死拽住金凌,冲蓝忘机大喊,“带他走!”蓝忘机御剑避尘,身背魏无羡,那张雪白的脸颊上,溅瞒了半边的鲜血。
“为什么!他害死了我的父母!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金凌在我怀中奋力挣扎、嘶吼、像只溺水绝望的小兽。
“我知道,我知道,金凌,你听舅舅说,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你,你也是魏婴的帮凶!”
我没料到金凌竟然真的会一剑刺过来,其实并不是很疼,剑锋的冰凉紧贴在血肉上,只是寒冷得过了头。接下来的事,我有些记不清了,只觉得自己在胡乱拉扯,不想让金凌离开,四周乱哄哄的,十分吵闹,喧哗声炸开在耳膜旁,惊得眼前一片霜白色。
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间,我睁开眼睛,看到蓝曦臣。
“蓝……蓝涣?”
蓝曦臣的呼吸不想平日那么平稳,微显急促,但他的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润,“江宗主?”
是江宗主,不是晚吟。
听到这三个字,心中涌起的感觉,像是酸楚,微微有点发疼。我记得云梦城的雨夜,你将抹额郑重其事的交给我,你说,你会治我的病,不会叫我出事。可没想到的是,不过一次西巧市之行,时光倒转,你是蓝曦臣,我是江晚吟,我们不再是那一刻的我们。
挺好的。承诺是负担,总想着许诺的人能不能做到,什么时候会毁约,也挺累的。
“金凌呢?”
“他在兰陵,阿瑶会照顾他的,江宗主放心。”
金光瑶这头大尾巴狼!我放心个鬼!
忘记腹部有伤,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瞬间倒吸一口冷气,就差打了个滚滚开了,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眼前金星阵阵间,金凌、金光瑶、聂怀桑、苏涉、温宁、魏无羡……许多张脸轮着在眼前打转。蓝曦臣用力按住我,“江宗主,莫要动!”
金光瑶并非善类,金凌在他身边不安全……转念一想,原本的记忆中,后来金凌跑去了乱葬岗,与蓝家小鬼们混在一起,又有鬼将军温宁看顾着,并不在金光瑶身边,略一冷静,才稍稍放松了些,蓝曦臣顺手掀开我的外衫,确认伤势无恙,才放开手,“江宗主这一剑受伤不轻,还请莫要冲动。”
好,我不冲动。我轻推了蓝曦臣一把,四下打量,这是一间干净简洁到令人发指的屋子,光线温和,角落里亮着一盏琉璃灯,“这是哪里?”看样子肯定不是莲花坞。
蓝曦臣道,“云深不知处。”
为什么是云深不知处,难道不应该把我送回云梦城去?
“江宗主,涣有一事不明,还请江宗主替涣解惑。”一条染血的抹额,自宽袖中取出,雨夜那日蓝曦臣亲手交给我,如今时光翻转,现在的他自是没有这段记忆。想来是我受伤时,他为我包扎才意外发现的。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若胡说是姑苏家哪位不知姓名的姑娘送的,不知他信不信,能不能混过去?
屏风后转进来两个人,白衣抹额,面若美玉,神色肃然的是蓝忘机,身后半躲着黑衣晒笑的少年,是魏无羡,咱们俩当人舅舅的,一人挨一剑,也算是雨露均沾。
金凌这臭小子!
“江宗主为何会有我家兄长的抹额?”
这白绸缎每条都长得一模一样,你们又没在上面绣名字,到底是怎么分出来谁是谁的。我白了蓝忘机一眼,从容道,“捡到的。”
“江宗主在何处捡到的?”蓝曦臣追问,皱眉,满脸疑惑。
“不记得了,反正就是捡到了,我捡到的还给你,你怎么丢的,问你自己去!”
蓝曦臣长叹一声,“奇就奇在,涣的抹额并未丢失,江宗主从何处捡来一条与涣同样的抹额?”
“这是你们姑苏蓝家的抹额,又不是我江家的清心铃,一样还是不一样,问我干嘛,我怎么知道!”
“江澄~”魏无羡要凑过来,我赶忙阻止他,“魏无羡,你走开,你别过来。”猜测他可能要问随便剑封剑的事,或者是金丹的事,慌忙间再凶神恶煞的补上一句,“你闭嘴!”
众人沉默,唯我爬起身满地找鞋,快去乱葬岗把金凌找回来才是正经。
“江澄。”魏无羡还是过来了,也没有闭嘴,“我让含光君和泽芜君都拔过随便,它真的封剑了,你,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我差点想大声喊“我早就知道了”,知道你为我刨丹,知道你用心良苦地瞒着我,知道你是无畏无私的魏大善人,知道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但我呢,我算什么,一个满心怨恨,无处发泄,忘恩负义的丑角儿!凭什么偏偏是温宁告诉我!凭什么你不告诉我!这十三年来,我到底……算是个什么!
我低着头,紧紧抓住蓝曦臣的袖子,留海散乱,挡住了我的眼睛,我的脸。
我没有哭,观音庙中的痛哭流涕,一次就够了!
我问蓝曦臣,“我的鞋呢,我的鞋去了哪里,我要回莲花坞,我要去找金凌。”
魏无羡声若蚊蝇,“……江澄,对不起。”
我笑出了声,我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啊,今时今日还要魏无羡来跟我说‘对不起’。
乱葬岗上,魏无羡护着温情,说他对江家有救命之恩,我没有理睬,选择让这个女人独自面对死亡。如今十三年后,金丹出现了问题,危及性命,却再没有第二个医仙能够相救。
是不是报应?
我江晚吟,不怕报应,也不怕死。
我抬头看魏无羡,笑得有些疯癫。你若不在大街上买食物,就不会被温狗盯上,我就不会为了救你丢了金丹,你若不把金丹刨给我,就不会修习鬼道,丢了性命。我若不承了你的金丹,十三年后也不会濒临死亡。因果,就像一个环,是是非非,说不清楚,却谁也逃不过。
虞海棠说,以我笔尖墨,续卿三生魂。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宗主……”
“管管你的大哥吧,他还差一个头呢。”我打断蓝曦臣,魏无羡立刻接口,“在金光瑶那里。”
蓝忘机点头。
“是你亲眼所见?”蓝曦臣问蓝忘机,后者坚定道,“兄长,我相信魏婴。”
蓝曦臣始终持怀疑态度,语调甚至比江澄预想的还要强硬,“忘机,你相信魏公子,可我相信阿瑶。大哥的头在阿瑶手上,这件事你和我都没有亲眼目睹,都是单凭我们自己对另一个人的了解,相信那个人的说辞。你认为自己了解魏公子,所以相信他,而我也认为自己了解阿瑶,所以我也相信阿瑶!你相信自己的判断,我也相信自己的判断!”
魏无羡怕他们兄弟两个吵起来,急道,“赤峰尊的头颅在金光瑶的密室,千真万确,我非但见到了,还被其怨气感染,看到了一些东西,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一个证明?”
蓝曦臣毫不犹豫的反驳回去,“魏公子,或许你的确看到了一些东西,可是,你怎么证明是在金麟台的密室里看到的,而不是其他地方?”
魏无羡亦不退让,立刻道,“那我说些别的。赤峰尊的直接死因确实是走火入魔,但蓝宗主你不觉得这时机也太巧合了吗?难道除了刀灵作祟,就没有其他诱因……哎呦!江澄你做什么踢我!”
我拿眼瞪他,就你聪明,就你能耐,就你能猜到清心曲出了问题!你却不想想,清心曲是蓝曦臣亲手教给了金光瑶,本意是为缓和赤峰尊与金光瑶剑拔弩张的关系,没想到却被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用来做了杀人的工具。得知真相后的蓝曦臣该有多自责!
“江宗主也知晓诱因是什么?”蓝曦臣不笑时,面目与他弟弟蓝忘机极其相似,透着一股冷冽。我不喜欢他此刻看我的眼神,故而转开了视线。清心曲是金光瑶最大的破绽,不可狡辩的罪证,若要取信蓝曦臣,此事就无法瞒他,若要说,便又觉得太过残酷。
思来想去,只好尽力宽慰他,“蓝涣,无论金光瑶做了什么,都是他自己作的孽,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完全不用往自己头上揽。还有,他心思狡诈,极擅伪装,被骗的并不只有你。错不在你。”
“江宗主这般说,似是已给阿瑶定了罪!”蓝曦臣很生气,“江宗主没有凭证,不可诬人青白!”
左一个阿瑶,右一个阿瑶,果然好亲近,难怪金光瑶死后,你这般魂不守舍,伤心欲绝。即是十分在意他,又何必来招惹我。哪里知道蓝曦臣沉吟半刻,再开口时竟比起方才更加刺耳,“江宗主这般急于定罪阿瑶,是否是为了金陵?”
“你以为我构陷金光瑶,夺他兰陵宗主之位?我稀江家罕他兰陵金氏吗!”
“蓝宗主,江澄不是这种人,他……”
我推开魏无羡,逼近蓝曦臣与他四目相对,“你竟这般看我?我江晚吟是那种人?!”
蓝曦臣依然从容不迫,“江宗主没有证据,所说的话便是合理怀疑,同样,涣没有证据指认江宗主,便也是合理怀疑,涣做错了什么,值得江宗主如此动怒?”他似是无意间看了眼那条染血的抹额,我骤然惊觉,姑苏蓝氏果然狡诈,蓝曦臣是故意激怒我的。
我咳嗽一声,将视线转向魏无羡,为了掩饰尴尬,只能故意‘凶’他,“发什么呆,吹你的笛子,人家蓝宗主不相信我们呢。”
魏无羡执起腰间竹笛,低头想了想,这便吹奏起来,笛声悠扬,可惜竹笛本身制作的拙劣,笛音不够清亮,吹至中段,我与蓝家双壁同时开口,“错了!”曲声骤停,魏无羡放下竹笛,笑道,“不是我错了,而是金光瑶错了,怨气侵袭的时候,他确实是这么弹的,我可以保证,这曲子我一句不错的重复了一遍。”
我说,“魏无羡擅长音律,他说一句不错,必然一句不错。”
蓝忘机亦道,“魏婴说一句不错,必然一句不错。”
蓝曦臣诧异道,“是阿瑶学错了?这……没可能!”
“蓝涣,若是普通的弹奏错误,断不会与原曲的其他部分毫无违和,这一段旋律,必定是被刻意打磨,追加进去的。而这一段错误,并不属于清心曲的一部分。蓝涣,金光瑶处心积虑,蓄谋已久。”
蓝曦臣不怒反笑,“魏公子亲入密室,知晓一切,尚且情有可原,江宗主呢,你又是如何笃定一切的?”
“因为我。“我看着蓝曦臣的眼睛,”我,来自未来!”